梧桐树底风起云涌,一派肃杀。
厚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着毛球儿的怒吼和碧眼鬼狐嘲讽的吱吱声。
“不懂你就直说啊,你点头,我让你点头,你还点头,姑奶奶打死你个狗东西...”
毛球儿喘着粗气,累得大汗淋漓。
碧眼狐狸适时地又走上前,递过一根手臂粗的树根。
毛球儿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将它一脚踢开。
“滚滚滚,不要了,都打断七根了,我都快累死了。”
厚颜捂着脑袋满脸委屈,它见毛球儿说得兴起,虽说一字不懂,但也不好意思打断她,想着等她说完之后再问。
谁料毛球儿一说完,便让它修炼试试,于是就有了之后的一阵毒打。
厚颜瑟瑟发抖地站起身,见毛球儿怒火未消,心里头忐忑不已。
倘若让她一直气下去,怕是下一次出手会更加狠毒。
只是想破脑袋,厚颜也没想出能将她逗笑的法子。
但洞穴之中静的让人愈加心慌,只能硬着头皮将毛球儿所说的话搬过来念了一遍。
“载营魄抱一,负阴抱阳,涤除玄鉴,冲气以为和...”
毛球儿见它这时候还敢说话,怒火蹭蹭地又冒了起来。
谁料听得它是在背入道篇,且一字不露,脸色忽而一变,嘴角抽动,竟听得有些愣神了。
好不容易念完,厚颜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低着脑袋,心跳如雷。
“狗东西,心思挺活络的嘛。”
毛球儿嫣然一笑,招了招手。
掌灯爷爷当时说,入道篇乃是道祖吴天所创,后被九辩妖祖引入妖族。
虽说一字一句通俗易懂,但连贯读记,自有一股无形道气干扰。
寻常人要记下,差不多得三年五载,若是天赋高些,时日就越短些。
当时毛球儿记下这一篇花了差不多九个时辰。
就这样,掌灯爷爷都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没想到眼前这狗东西竟然听一遍就会了,这天赋,真可以用恐怖二字形容了。
厚颜自然不知毛球儿心中所想,哆嗦着身子走了过去,心里砰砰直打鼓。
不过跟在毛球儿身边多年的碧眼鬼狐见到她脸上的神情,立马知道事有不对,失落地放下了手中的树根,走到一旁生闷气。
等厚颜走近,毛球儿一把搂住它的脖子,故作凶狠地说道。
“我现在将刚才的入道篇一字一句解释给你听,你要再听不懂的话,可就不是打断那几根棍子了,知道没?”
听言,鬼狐脸色一喜,抬起脑袋四处张望,寻着洞穴之中最粗壮的树根。
厚颜点了点头,乖巧坐下。
不多时,洞穴之中气氛又诡异起来。
毛球儿说得喉干舌燥,她将入道篇字字细说,但厚颜依旧听得云里雾里。
她本想一巴掌呼死眼前的傻狗。
怎么世间有那么笨的狗东西,一字一句拆开跟它将都难以理解。
幸好无意之间,毛球儿随口一问才知道,厚颜听不懂,不过是因为它对经脉穴道一窍不通。
其实这并不奇怪,只是毛球儿自小在象帝殿长大,平日里见的都是甲子境以上的高手,看的都是祖上留下来的修炼古籍,自然不像厚颜这般白纸一张。
碧眼鬼狐正专心寻着趁手的树根,见到毛球儿满眼疲倦地对它招了招手,连忙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递上一根水桶粗的树干。
毛球儿将树干一拨,指了指之前被鬼狐弃掉的枝桠。
“把那个拿来。”
鬼狐撇了撇嘴,但也不敢违命,失落地将枝桠递了过来。
“看清楚了,这便是百会*******球儿拿着枝桠对着鬼狐的脑袋一戳,一声痛呼响彻山洞。
她本来说了那么多,本来就有些不耐烦,带着怒火解释,下手自然重了几分。
鬼狐龇牙咧嘴,心底对厚颜的怨念又重了几分。
时近日暮,毛球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手中枝桠随手一扔,躺下便睡着了。
她没想到教狗东西修炼竟然这么麻烦,幸好如今它已烂熟于心,无论问什么,它也能对答如流了。
不然的话,她非得让碧眼鬼狐挖开它的脑袋瞧瞧,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玄铁石。
碧眼鬼狐此时整个身子都大了一圈,见毛球儿歇了手,吱吱笑了声,双眼一黑,瘫倒在地。
洞穴一片静谧,厚颜小心翼翼往毛球儿和鬼狐身上盖了层冬草,便缩在角落之中,尝试着修炼。
依毛球儿所说,妖兽体内皆有妖隐,所谓妖隐,如鬼狐的碧眼,殷羊的血角,乃是与人族道师的丹田差不多的存在,其中也有道胎。
但不同的是,待得踏入八卦境,人族的道胎会被炼成本命道器,对敌之时,人器合一,更得心应手,而妖族的道胎则是被炼入妖隐之中,让体魄愈加强横。
厚颜心神抱一,它能觉察到吃进肚子里的天材地宝,如今已化作一团磅礴,在丹田之中盘桓。
它按照毛球儿教的炼气之法,肚子里吃下去的鬼狐千年的珍藏,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化作磅礴气团。
只不过这些气团却是不能直接引入妖隐中。
毛球儿说过,天材地宝中,既有至纯道气,也有斑驳杂气。
若是一并纳之,虽说升品速度极快,但等到破境之时,天雷之下将危机重重。
厚颜自然不会做那种揠苗助长的事,它轻轻吐出一口气,耐着性子抽丝剥茧,将斑驳杂气一一从穴道溢出。
恍若白烟一般的至纯道气,则是慢慢凝于凝于胸口那撮白毛处。
而那儿的皮肉之下,便是吞天犼的妖隐,唤作内狱。
内狱之中,自成一方天地,当年有妖族断言,若是吞天犼一族中有修炼至鬼藏,踏身成祖的翘楚,则内狱可容天地,藏洪荒。
厚颜自然不敢妄想,只是一点点炼气度入,早日能让心神与道胎相连,踏入初阳三品,它便心满意足了。
道气入内狱,如龙入深渊,欢欣不已。
见状,厚颜咧嘴一笑,却不再继续,收了架势,靠着墙躺了下来。
看着一旁吐息轻缓的毛球儿,它只觉得世事无常千般变化,以前的自己倒没想到有一天能口吐人言,也没想过这么快便能踏入道途。
也不知道是不是岁月慈悲,让它时来运转。
如此一来,说不定六年后剑门开,它找那条虫子也愈加容易一些;
等到再厉害点,它便会离开漠北,去找万山之中的那一方古井,若是按毛球儿所言,井中的女子,或许便是它的娘亲。
它会将娘亲救出来,然后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当然,象帝殿它也会去一趟,答应了毛球儿的事自然得做到。
厚颜靠着墙壁胡思乱想,半晌才收回心神,呆呆地望着天。
可惜的是,近些天春雨不绝,鬼狐找了些冬草将通往梧桐树洞的甬道堵死了。
若是晴天的话,能看到漫天星火,那就更美了。
在邪剑宗的时候,它时常会趴在天井中看天。
星光洒在石殿屋顶,像是铺了一层霜。
听瘸子说,等到屋顶结霜的时候便是年关将近。
那时候城中会热闹极了,有很多卖艺的会沿街杂耍,吉祥楼的猪头烧能飘香十里,长街挂满红灯笼,暖红一片。
姑娘们会撑着花伞出门,那些公子少爷则会沿途打赏。
若是能找到喜欢的人,去河边签一卦,那便是河神做媒,隽永此生。
瘸子说这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有想起。
当时鼻涕泡还笑瘸子是孤单久了,想娶媳妇儿想魔怔了。
想到这儿,厚颜噗呲一笑。
也不知怎的,突然间,它很想看看青云城的年关是怎样的。
想和毛球儿一起去,倒不是想求什么签,只是觉得那么热闹,毛球儿一定也欢喜。
正想着,听得嘤咛一声。
毛球儿睁开惺忪双眼,四处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厚颜身上,懒懒道:
“还在修炼么?”
厚颜摇了摇头。
“哦,那也不急,掌灯爷爷说,修炼是水磨工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毛球儿伸了个懒腰,跌跌撞撞地走到厚颜身旁,慵懒地落下身子。
头靠着厚颜的背,砸了咂嘴又昏昏睡去。
厚颜只觉鼻尖清香不绝,丝毫不敢妄动,任由毛球儿靠着。
许久,毛球儿长长呼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她眼睛睁得老大,侧过身子,将半个脑袋埋在厚颜的毛发之中。
她刚才做了个噩梦,梦醒后不知为何,只想靠在厚颜身边,那是源自骨子里的安心。
象帝殿的那些老家伙说大道无常却有迹可循。
所谓大道之迹,于凡人而言,是心念忽生灵机一现。
于妖兽而言,却是心破禁锢忤逆血脉规矩。
她也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算不算忤逆血脉规矩。
妖族与妖族之间,虽有敌友之分,却无亲昵之感,哪怕是结拜兄弟,于内心之处,也会有一丝隔阂。
但是她却不知为何,从见厚颜第一眼起,便觉得漠北之行已经走到了终点,再走下去,也脱不开它的痕迹。
掌灯爷爷说自己能看到大道..
她突然想起南陵那一方小小院落里的娘亲,顿时莞尔一笑。
“娘,我好像见到我的大道了。”
在刚才那个噩梦里,她看见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城池。
城中酒肉飘香,满城灯笼高挂,映得天际一片殷红。
有妖兽也有道师,但却不似如今这般剑拔弩张,反而把酒高歌,欣欣酌饮。
厚颜坐于上座,一袭麻衣,和爹一样长得剑眉星目,煞是好看。
他端起一杯酒对她一笑,天地之间,仿若便只剩他与自己。
只是她还来不及接下杯盏,四周景象大变。
城池不见,酒肉不见,妖兽和道师也不见。
但见血浪滔天,尸骨成山,他眉头一皱,神情悲伤,转身而去。
不多时,他浑身褴褛,身上血流不止,眼中满是不舍,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
一滴泪落在她的手掌心,一泪梦半生。
后来她便醒了,从小到大她只做过一场梦,算是这次,也不过两场梦。
第一次做梦,她梦到九座山峦。
九峦之下,各镇凶兽万千,一座古殿中一缕香溢出青炉,凶兽咸伏。
后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在一个破落山洞找到了她,将她和娘亲带回了象帝殿。
说她身具麒麟血脉,乃是妖皇遗落在外的女儿。
此后近百年,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享用不尽,而且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似乎很厉害,一直护住她们母女周全。
他说自己叫做掌灯,妖族中比他厉害的没有几个。
在掌灯爷爷身边,她也渐渐学会了笑。
爷爷对他很好,还吩咐象帝殿的人,不管老幼尊卑,见到毛球儿,都得以主侍之。
甚至将那几只以前常欺负她的鼠妖都抓了来,让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只是她时常想起那个梦,直到被掌灯爷爷带回她才知道,原来梦中的那座古殿,便是象帝殿。
后来,她将这个梦告诉了掌灯爷爷。
掌灯爷爷大笑不止,摸着她的头,连连点头,老泪纵横。
而后,掌灯爷爷让她将九座山峦模样都画出来。
三日后,掌灯爷爷带她出了一趟远门。
只是一路上,她都是昏迷不醒着,等她醒来,额前便多了一方火焰纹。
爷爷说,这叫做九幽。
一幽生,一幽死,一幽真,一幽幻,
一幽极乐,一幽苦寂,一幽囚笼,一幽无垠,
但在九幽之中的最后一幽,掌灯爷爷却闭口不谈,说那一幽,只能她自己去探明。
对此毛球儿倒是不计较,毕竟这么多年,她能掌握的也就幽真与幽囚笼而已。
只是从那次起后,她便再没做过梦。
谁知道而今在这个小小洞穴之中,她竟然又做了一场梦,而且这个梦还是与眼前狗东西有关。
醒来之后她只想抱着厚颜,却又觉得太唐突。
妖兽不似凡人,凡人有童稚、少年、而立、耄耋之分,等到渐渐老去,那些想的念的也就淡了。
短则数十年,多则百年,生死之别后,身前身后事皆是一抔黄土。
但妖兽不同,只要能走路了,便是少年。
此后少则千年,多则万年,皆是少年。
少年心事,一旦说出口,千年难解。
她不怕自己心结难解,自己认定的,便是千年万年也不会变,她怕的是厚颜。
不过倒也确实不必心急,余生还那么长,有些事过数百年再说也不迟。
毛球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有股淡淡的炊烟味儿。
她将手掌轻轻落在厚颜脖颈上,睡意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