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年间,辜月望日,烨京中出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新君英明决断,终于下令将蛊惑人心,扰乱纲纪的妖人处以火刑。
而说起这将受火刑之人,凡靖国子民提及无不嘲叱唾弃。好不容易盼得妖人伏诛,为亲眼目睹这祸害被焚烧殆尽的模样,城内几近所有人都来观刑了。
刑台之上,点火的刽子手凶神恶煞,心内却惴惴其栗,手里握着的火把对他忐忑的心绪有些许感应似的,火苗也跟着颤颤悠悠战战兢兢。
他从前挥的是刀锯斧钺,但也不曾害怕过。现下不过是点个火,反倒惶惶不安起来。
经他手的人命不少,有平头百姓,甚至还有些个达官贵人,血见多了,更渐渐麻木起来。
但今日这位,着实是不可与其他人相为比拟的人物。
昔日最为君上倚信的司巫大人,此刻披发缟衣,双目阖实,神情肃穆,面色如琉璃瓦上莹净的秋霜,不染浮尘,看不出面对亟将降临的死亡有丝毫的恐慌。
活像方相社前殿供着的鎏金神像。
不过这位昔日的司巫大人所居的方相社,在其主人落势之后,就被一拥而上的众人砸抢烧毁,已成断瓦残垣,一派狼藉。
社内的祝史祩子们,与妖人关系密切的几个流放边陲之地,余下并不受牵连,通通遣散回原籍。
一切承蒙君上仁慈明德。
只是还有一个身份略为特殊的,论起来算不得普通的巫祝,但也数不上是什么助纣为虐的歹徒。
这人不过是偶有一日司巫大人捡回来的幼女。
这个衣衫褴褛又羸形垢面的小姑娘,简直就是一个街边乞儿,不过一双眸子却亮如寒星。
且司巫说了,这幼女不是一般人,而是九天遗没的神女。
彼时司巫大人还被万人信奉,譬若神明,既然司巫大人说这左不过六七岁的孩童是神女,那她就是神女。在司巫庇佑下,这个神女被养尊处优的供养了多年。
多年后的现今,司巫成了死刑犯,神女也不再是神女。
什么仙使神女,打回原形后,那可连平庸的凡人也不如。
可还没等处置的旨意宣下来,这个神女,竟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纵使翻过来整个烨京城,也不见其踪影。拷问照管神女起居的祩子,也都不晓得其下落。
有人提议在城里张贴布告,也有声音说:“莫不是这女童真有什么来历,不然怎会在禁卫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呢?”
说得众人皆游移起来。这么一游移,布告也先不着急贴出去了。
毕竟目前最为重要的事情,就是先烧死妖人祸害,以肃清明。
神女不见了,可这捡回来神女的司巫却没有这等法术供自己逃命,可见以前的虔诚和畏惧都是虚负了。
不过细究起来,这司巫也还算是个美人。
尤其是昔年行雩祭之礼时,执五彩羽,簪花戴冠,领群巫起舞,丰标不凡。绣满图腾纹饰的宽袖长袍朝向长空挥扬,飒然风起;玉竹做骨,冰雪为肌的手腕所佩铜铃喈喈而响,骤然雨降。
靖国的子民伏在祈台周外,都莫敢一窥风采。
但,这样的美人,圣人,天人,其实是极端暴戾恣睢之人。
长久以来,大家都被妖人所蒙骗了。
刽子手先前已灌了几大口烈酒,绕是这妖人巫术再厉害,现在不也乖乖的绑在行刑的架子上吗?可见司巫能通神灵种种传闻一概都是唬人的。且自己,马上要做得是为民除害的事,是天大的好事。想通这点,他凑上前去,等着点火的最后指令。
擂鼓喧阗,时交戊午,底下开始躁动。
火把点燃柴木的一瞬间,也一并点燃了那浩浩荡荡观刑人群中的喝彩与呐喊。
那一日,熊熊火光映照在每个观刑者的眸子里;浓浓煙埃随着呼吸的频率,于每个观刑者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可惜,唯一的缺陷就是青天白日里的火焰,并没有想象中来的那么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