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在凫丽山下有灵兽,其状如狐,其音如婴儿,名曰龙蛭,以人尸为食。
灵兽龙蛭虽食人尸,却不是冷血之兽,于食人尸之前,会将尸体赋予灵力,使其暂且复生,并遂其一愿。
一月之后,其余愿已了,便甘愿从崖边坠下为龙蛭所食……
复生之人虽死却未死,谓之“活死人”。
活死人之血可以解天下奇毒,使死者复生,但是要其心甘情愿以血喂才能生效。活死人平日没有任何伤痛,唯有喂血之时,其痛犹如剜心之刑。
此为,以情换情,以命渡命。
“报……”
一声长报蓦地划破这个本该宁静的午后。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一片欣欣向荣之时,可随着这一声长报而被带来的消息使肖焱霎时间回到了寒冬腊月。
胸膛本应涌动的血液似乎已经成了冰。
肖焱将手中的笔“啪”地握断,对着跪在地上前来报信的侍卫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那侍卫虽然知道将军已经听清自己所报的事,却只能一字一句的如实再报。
“禀将军,夫人在去往卧龙寺的途中,坠崖身亡……”
肖焱蓦地一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没有半分刚才的慌张,吩咐道:“立刻下山去寻找……”
见那个侍卫领命而去,肖焱才将已经断掉的笔掷到一旁,颓然倒在椅子上,以手覆面。
——若君,不是说好了,等你从卧龙寺祈福回来,我们便一起去听你最爱听的昆曲吗……
凫丽山虽未高耸入云,但其山路险峻,而夫人所坠谷底时常被浓雾所掩,一眼望不到端。众人苦寻一日,却连山下至谷底的路都没有找到。
是夜,凫丽山又起大雾,那雾将凫丽山团团笼住,竟似仙境一般。众人寻夫人一日无果,疲劳之际,准备就地安营扎寨,明日再寻找。
“刘副将。”
刘副将正带着兄弟们准备拾柴生火,却猛地听见身后竟似有人在叫他。他循声望去,便看见一女子站着那漫天的大雾之中,其声音,其容貌,其衣着与那已经坠入谷底的将军夫人别无二致。
刘副将虽然不相信,却不自觉地问道:“可是夫人?”
那雾中女子巧笑倩兮,踏着薄雾上前几步,行至刘副将面前,道:“怎的,一日不见,竟然连夫人我都不认识了?”
刘副将猛然惊醒,立刻让人给将军捎了口信,待天亮的时候,便将夫人送回府中。
许若君于清晨回到将军府时,肖焱已经在府门前等候多时,见到许若君突然自己骑马回来,立刻上前将许若君从马上抱了下来,然后猛地将她搂在怀里,似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紧紧箍住,深深叹息道:“若君,你可回来了……”
许若君抬手拍拍肖焱的背,笑道:“夫君可是等着妾身去听曲儿呢,妾身怎么能失约?”
一时间,众人都说,将军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在落入谷底之后竟然能毫发无损的回来,实乃幸事。
肖焱也试着问过许若君那天为什么会掉落谷底,许若君却只是不在乎的笑笑,道:“应该是马车年久失修,在上山的时候马车的轮子竟然掉了下去。”
肖焱不敢再问,怕那天的情景将许若君再次惊到,却不想许若君似无事一般,将肖焱的衣角拉起,柔柔弱弱的摇了两下,撒娇道:“夫君可是说好了要陪妾身去听曲儿的,可不许失约的。”
肖焱抚着她的手笑着拍了拍:“对娘子你,自然不会失约的。”
许若君偏爱昆曲,每日都会抽上时间去听一段。肖焱不喜欢那咿咿呀呀的唱调腔,所以往日都是许若君自己去听。可是这次是他答应的,总不能失信于娘子。
哪知许若君一撇嘴,道:“这次我们不去听昆曲了,我们今日便去听花鼓戏可好?”
肖焱一惊,往日许若君最是讨厌那吵闹之声,今日怎么会提起去听花鼓戏?
肖焱刚想问为何,抬头的瞬间竟然看到许若君抿着唇,一脸期待的向他望去,他心下一软,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一个“好”字。
将军府中的人都觉得,夫人自从谷底回来之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往日夫人最喜欢清静,每日大多数时间便是在那书房中读书,闲时便绣绣花,再闲时便去城中茶馆听听昆曲。她虽然是将军夫人,却出来没有过主母的架子,待众人都极好,可是与之前的夫人相比,显得更……闹腾了。
之前的夫人与将军相敬如宾,可如今的夫人每日缠着将军去骑马打猎,撒娇耍赖无所不用;衣着也从往日的清淡之色成了靓丽的鲜红,倒显得娇俏起来;喜食甜食,无甜不欢,哪怕在府中的时候也无一刻闲时。
其实不仅府中众人觉得奇怪,肖焱也有所感觉,他甚至觉得许若君变得越来越不像她了,更像是……雨忻……
雨忻是肖焱的心上人,是肖焱的心中月,眉间雪。
肖焱少年时便是京城中有名的少将军,彼时,肖家军名噪一时,肖家男儿个个赤胆忠心、铁骨铮铮。
肖焱十五岁的时候,柔然一族叛乱,肖焱之父肖老将军率领三万肖家军远赴柔然平叛,肖焱亦在其中。
谁能想到那场战打得甚是艰难,甚至连往日骁勇善战的肖家军竟然也苦苦打了五年才终于平息。此一战,肖家损失惨重,彼时三万兵马只剩三千,肖老将军葬身沙场,肖焱重伤而归。
肖焱回到京城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一让他觉得苦恼的是,他不记得以往的所有事情,可是就在这懵懵懂懂之时,倒有一红衣小姑娘经常闯进他的梦中。
那姑娘不过十三四的模样,身下骑着枣红色小马,手中挥舞着长鞭,带着盈盈笑意自远处向他疾驰而来,他的心也随着那阵阵马蹄声而急速跳动。
可是,他怎么也看不清那姑娘的样子。
三月之后,陛下下旨设宴,请肖焱进宫领赏。
酒过三巡之后,陛下拿起酒杯对肖焱道:“肖小将军近日身体可好?”
肖焱上前答话:“多谢陛下关心,微臣身体已经痊愈。”
“好好好!”陛下看着肖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那狭长的丹凤眼似不经意扫了一下肖焱身上的虎符,眼中凶光暴露无遗,他看着肖焱,让肖焱直视他的眼睛,笑着道:“古有一言,说是狡兔死,走狗烹,寡人素以温润治天下,自然不会像暴君一般,乱杀功臣。肖家军此柔然一战名声远扬,肖小将军功不可没,很受众将士拥戴。”
虽然那声音带着笑意,但那话中的寒意已自高台之上蔓延至肖焱的心中。肖焱与陛下对视,自然不会忽略他眼中那抹凶光和对虎符志在必得的决心。他紧握腰间那肖家世世代代以命相护的虎符,缓缓落泪,然后跪倒,将虎符摘下呈予陛下,道:“陛下自是圣君,微臣虽然身体已经痊愈,日后不能却不能行兵操练,臣自知有愧,只能将虎符归还于陛下,望陛下另觅猛将。”
“肖小将军要注意身体啊。”陛下抬手将虎符收下,眼神瞬间变得温柔,好像刚刚那抹杀气从来都不存在一般,“如此,寡人便赐小将军承袭老将军位,在将军府中好生修养吧。”
肖焱咬着唇重重叩拜:“谢主隆恩。”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座位上的,他心中似乎被人打了几拳一般憋闷,不知不觉便多喝了几杯。
“雨忻郡主到——”
远处的声音将他惊醒,他顺着声音望去,竟看见一红衣小姑娘以红毯那头踏来。那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虽身着华服,却掩盖不住眼中的灵动,他嘴角扬起明媚的笑意,那笑意似三月春光般直达他的心底。
那小姑娘先是向陛下行了礼,而后行至肖焱面前的时候停了下来。她盯着肖焱,朱唇轻启,扬声道:“你就是肖小将军肖焱?”
肖焱看着雨忻,那似溪涧流水般清亮的嗓音让他久久不能回神。许之后,他才慌忙地站起身来,对她抱拳行礼,道:“雨忻郡主有礼。”
“将军多礼了。”雨忻言笑晏晏,瞧得肖焱心花怒放、暖意融融,她到:“三日之后,城中名扬戏园,本郡主请将军看戏,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肖焱看着雨天,强忍住心间的悖动,道:“好,三日之后,名扬戏园,不见不散。”
三人之后,他早早便到了名扬戏园,听着园子里那锣鼓声,想着一会儿那个明朗的姑娘会怎么样出现。
他的背后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他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身边。
“嘿,你来了多久了?”雨忻拍了拍肖焱的背,肖焱抿着唇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看着一红衣便服的雨忻正俏生生得站在那里对他笑着。
他微愣的瞬间,只见她身后忽然绽放开了大朵大朵的烟花,众人看着那半空中刹那而逝的美景不禁欢呼。此时雨忻的脸上也映着那朵朵烟花的流光溢彩,显得格外动人。
“不久,刚到。”
——不久,因为等你,所以多长时间都不久。
身后锣鼓声渐响,雨忻小声了一句“糟了”,而后拉着他向戏园子中赶去。那园子中演的正是一出花鼓戏,雨忻听得起劲,肖焱却看着她出神。
戏至高潮,情到浓处,雨忻郡主转过头来看他,问他到:“肖焱,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肖焱从来未见过一个姑娘如此大胆,但是这一切又是这般自然,倒是他自己不知怎么就害羞起来,于是他轻“嗯”一声算是答应了。
肖焱本想,陛下已经夺走了他肖家的一切,若是他向陛下求他与雨忻郡主的姻缘,想来也不是难事。可不承想,一月之后,柔然一族到京请罪,最后竟然求得郡主为妻,永结秦晋之好。
于是肖焱那未说出口的求亲,便只能永远压在心中。那日残阳如血,他眼睁睁得看着他那梦中的姑娘身着鲜红喜服,一步步消失在那落日晚霞之中。
一年后,肖焱娶亲,娶的是与他青梅竹马的许若君。
他心心念念的是求而不得的郡主,这所谓的青梅竹马,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往事不能忆,这么多年过去了,雨忻的神态还刻在他的脑海中。
肖焱当天下午便如约带着许若君去听了她想听的花鼓戏,哪知她听完戏还不满足,偏要带着他去找酒喝。
在许若君带着肖焱来到芙蕖村之前,肖焱从来不知道,在他住了这么多年的京城之中,竟然有一个这么小的村落。
“若君,不是带我去喝酒吗?怎么不去城中的酒馆?”肖焱拉住前面蹦蹦跳跳的许若君。许若君回头便挽住了肖焱的胳膊,整个人挂在了肖焱的身上,然后指着不远处一面锦旗道:“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芙蕖村的好酒可是城中一百个酒馆加在一起都不能比的。”
“好,”肖焱拍拍许若君的手,“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两坛酒便回来。”
许若君看着他笑得像个小狐狸一般,他看着她的样子,掐了掐她的脸颊,便上前敲开了那户挂着旗子的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醉醺醺的老汉,他听说肖焱是来买酒之后便语气不善得将人轰了出去:“酒?什么酒?老子这里没有你说的酒!”
肖焱被轰了出来,一脸挫败地走到许若君面前,觉得有些丢脸,好歹他也曾是名震四海的肖小将军,如今竟被一个卖酒的老朽给轰了出来,岂不是笑话?
可许若君好似早就料到一般,将他拉到树荫处坐下,拿出包里的瓜子嗑了起来。
肖焱不解,问:“既然人家不买酒,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许若君笑笑,将刚刚剥好的瓜子仁塞在了他嘴里,然后指了指天上的太阳,道:“等天黑啊。”
而后,她便哼着小曲儿不再理他。
肖焱看着她这般灵动的样子,不禁想到了雨忻。
一个半月前,他忽然收到来报,说不过平静了八年的柔然再次叛乱,寻了一个理由,要将两国的和亲郡主赐死,雨忻不堪欺辱,便服毒自尽。
肖焱闭上眼,脑中尽是雨忻明媚的笑脸。
可还未等肖焱的悲伤蔓延,许若君便起身拍了拍裙子,将他拉起,指着已经黑了的天,做出了一个“跟我走”的手势。
肖焱跟着她绕到那人家的房后,竟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后门,她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他们从那小门进去,绕到了屋门前,然后她轻轻的推开了房门,只见那老头酣睡在床上,没有丝毫察觉。
许若君对着肖焱“嘘”了一声,将鞋子脱下塞到他的怀里,自己摸进了屋中,看着他靠墙的架子上满是酿好的琼浆玉露,不禁咽了咽口水,然后随手抱了两坛便踮脚出来。
她将酒塞给了肖焱,然后又从肖焱的怀里摸出了银子悄悄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才带着肖焱离开。
肖焱看着她赤脚踩在地上,眉头皱了皱,而后,他一只手将他单手抱起,一只手拎着鞋子和两坛酒,快步离开了院子。
他把她抱到了大树底下才放下,而后一边用自己的衣角将她的脚抹干净穿上鞋子,一边笑道:“你竟然去偷酒喝?”
“我们留下了钱的,而且谁叫那老板脾气太差,好好的酒不好好卖,非要让人来偷。”许若君不乐意得轻轻哼了一声,“再说喝酒的事,能叫偷吗?”
肖焱看着她的歪理笑而不语。
两个人闻着酒香不禁胃口大开,快步回到家之后便就着两盘小菜你一盅,我一盅得喝了起来。这就闻着香,度数却不低,到最后肖焱竟也微醉,更不要提许若君早已经醉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肖焱低头看着刚才喝着喝着就黏到他身上的许若君,笑道:“若君,你醉了。”
“谁醉了?谁醉了!”许若君拿着酒杯还要再喝,倒了两下之后才发现酒已经没有了。正打算撇嘴生气,却忽然发现肖焱嘴边还沾着一滴,于是咧嘴一笑,凑上去舔了一下,最后竟还不知足地从肖焱的嘴角转到肖焱的口中,汲取那丝酒的香气。
一夜春宵,肖焱再醒来的时候,许若君正像一只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他抬手,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头拢到耳后,看着她的侧脸。许是被肖焱盯得发毛,许若君不久后便醒了过来,有气无力道:“夫君为何这般看着我?”
肖焱道:“我在想,你为什么忽然边变了性子。”
“我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呀。”许若君微微抬起身,在他的唇边偷腥一口,然后微微叹气,道:“没办法,你不记得了呀。”
他忽然想到,自小看他长大的老管家前几日说过,他在失忆之前从来未曾见过郡主,倒是夫人小时候的性子,与郡主有几分相似,也不知,为何五年之后他回来,夫人倒像变了个人。
肖焱看着她失落而又无奈的样子,第一次为自己失忆的事情感到抱歉。可是许若君转了转眼珠,将肖焱的胳膊死死缠住,道:“若是夫君请我吃芙蓉膏的话,我便讲与夫君听。”
肖焱笑得有些宠溺:“好。”
可还未等肖焱起身带着许若君去吃芙蓉膏,家丁就急急来报,说老管家突然在房中上吊自杀了,身边只留下一封书信。
许若君看到肖焱突然脸色大白,急忙起身,仓促间竟忘了穿鞋袜便急急冲出了门,往下人院中赶去。
四月初二,正是许若君回来一个月之时。
那天早上,一向赖床的许若君却早早就醒了,肖焱醒来之后摸到床的另一侧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封信留在枕头上。他打开那封信,信中是许若君的字迹,她道:“傍晚时分,西园红枫处,万盼君至。”
肖焱虽然不知许若君想做些什么,但是他依旧在傍晚时分准时到了西园,待到夕阳渐落,他便看见许若君着一身绯红嫁衣出现在西园门口。
她嘴角勾着似蜜糖般腻人的笑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微愣的表情满意地笑了。而后她伸手,钩住他的腰带,将他缓缓引入房中。
肖焱看着许若君不自觉地咽了两口口水,他忍住口中的干燥,哑着嗓子问到:“若君,你这是干什么?”
许若君将他安置在椅子上,而后对着他跨坐在他腿上,伸手拿起桌子上的两杯酒,递给他一杯,道:“夫君可知‘活死人’之说?”
肖焱接下那杯酒,点了点头。
许若君将自己的胳膊与肖焱缠绕在一起:“人家为了赴夫君的约,便向那龙蛭讨了一月之期。现在一月已到,今夜便是我离去的时候了。在离去之前,若君希望能与夫君再成亲一次,可好?”
肖焱看着眼前的许若君,神色微动,抬手将那杯酒倒进嘴里,而后揽住许若君的腰,将口中的酒渡给她。许若君面色红润,将那口酒咽下,而后将自己是那杯酒也如他一般喂给了他。
肖焱看着眼前似妖精一般的许若君,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抱起,便吻遍道:“好,我就再跟你一次洞房花烛。”
许若君被肖焱吻着问道:“夫君可曾想过,这一个月中的我不似雨忻郡主,倒是那雨忻郡主,像极了年少时的我呢?”
可是肖焱在专心吻她,并不曾将她的话听入耳中。
直到夜幕降临,万籁俱寂,肖焱才耗尽了全身力气般停了下来,将许若君揽在怀中。
许若君柔柔地靠在了肖焱的怀中,将他的腰肢紧紧搂住,叹道:“真想陪着夫君一辈子呢……”
肖焱沉默许久,最后将许若君从怀里扶正,神色凝重:“或许,我有法子,可以让你一直陪着我……”
深夜,雾气渐浓。
许若君与肖焱自屋中收拾妥当之后,肖焱便引着她到了地下的一处密室之中,他打开了密室的大门,甬道中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许若君本就是活死人,本不应对这些冷暖再有知觉,却还是被这寒气激得浑身发抖。
行至甬道尽头,一口冰棺便出现在了许若君的眼中,她看着冰棺中躺着的女子,忽然转过头来对肖焱笑道:“夫君,我真是傻。一个半月前,柔然又乱,陛下虽未派夫君出征,夫君却依然奔赴柔然,不至十日便归。我早就料到夫君是为雨忻郡主而去,我竟然还想着要自己骗自己,骗自己夫君是为了国家大义,忧心边关才奔赴柔然。”
许若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她伸手轻抚那女子的脸颊,那脸颊触之生寒,她却根本感受不到,而后又用手指在女子脸颊两侧的酒窝处旋着打了个转,轻叹道:“这雨忻郡主道是有副好容貌。”
肖焱看着许若君的背影,他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泪水滴滴答答滴在冰棺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上前拥住许若君,只能道一句:“对不起……”
他心中的妻子只有雨忻一人,而对于许若君,他只能予其夫人之位,却不能予妻子之情。
“所以夫君说的有法子让我一直陪着你,说的是要用我的血将雨忻郡主救回吧?”到最后,许若君终于将肖祥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
肖焱自知对不起若君,于是只能点头。
许若君苦笑了一下,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颊的泪水已经被她自己抹掉,她对着肖焱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道:“好啊,夫君,你求我啊。”
肖焱看着眼前的许若君,此刻的她不像之前温婉的许若君,也不像之后俏皮的许若君,她的眼神中,多了些化不开的悲凉和些许的恨意。
肖焱看了看躺在冰棺中毫无生气的雨忻,最终缓缓地屈起双膝,扑通一声,跪在了许若君的面前,对她道:“若君……求求你,救救她……”
“夫君,你求我?你竟然为她求我”许若君那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她看着跪在她前面是肖焱,心中五味杂陈,她哭着道:“夫君,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爱你有多深!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想要,就算是这条命我也会心甘情愿地送给你,何况这区区一身血而已,我怎会不情愿呢?”
许若君说着,便拿去旁边未燃的烛台,将白蜡拔掉,随后狠狠地用烛台将自己的手腕划破,那带着丝丝灵气的血液夹杂着许若君的泪水便滴落在雨忻的口中。
因为身体的疼痛,许若君一边喂血,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肖焱却只能俯首跪在地上听着这叫声不敢抬头。他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许若君,这样一个为了他甚至连生命都可以放弃的许若君。许若君的叫声像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地刺进他的心脏,他却只能跪在地上攥紧拳头,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许若君全身痉挛地倒在了肖焱的面前,他才敢轻轻将她搂进怀里,眼里已经存了泪,道:“对不起,若君,对不起……”
“恭喜夫君,如愿以偿。我余愿已了,再无任何利用价值,终于可以安心归去了。”许若君抬手将他脸颊的泪抹掉,笑道:“夫君,此生我从未负过你,你却负我良多。如今,郡主既已受我血,便如同我再次为人一般,望日后夫君要待郡主极好,这才不负我今日剜心之痛。”
说罢,她将肖焱狠狠推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那夜幕之中。
肖焱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踉跄地消失在那浓雾中,像是要羽化成仙一般。他想伸手去抓,可是又不敢。他还清楚地记得一个月前他邀她去听昆曲,那时候的她还不似这般活泼,虽然听他这话略显诡异,但更多的还是惊喜。随后她柔柔弱弱地笑着应下,道:“好,待夫君与若君听完曲,若君便给夫君一个惊喜,作为回报。”
肖焱知道许若君爱他,爱到他只要给她一点甜头,她便喜不自胜,像是孩童地到了一块糖一般,看着欢喜,却又不敢品尝,怕会对这味上瘾,于是便克制着自己。她所求不多,只愿一直陪在他身边便好,可是,如今,她用她的血,救了另一个女人,成全了他。
他一生从未负过任何人,可唯独若君,他负她良多。雨忻郡主在第二日破晓时醒来,身上毒素全消,并无伤痛,唯一的后遗症便是,雨忻郡主忘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肖焱想着,这样也好,毕竟之前那些痛苦的回忆不记得更好,如今,雨忻的生活里,只要有他,就够了……
只不过,可能是失去记忆让雨忻十分没有安全感,她性子也不似之前那般活泼了,肖焱对她只有无尽的怜惜。
肖焱还对外宣称,许若君虽然一个月前于崖下被救回,但终究伤了心脉,最终病逝。
许若君忽然病逝,让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十分悲伤。
只不过,在收拾许若君的衣物之时,肖焱竟然发现了小孩子的衣物,那衣物针脚密密麻麻,看着便融了许多爱意。
肖焱将许若君的贴身丫头招来询问,那丫头已经哭地晕头转向,看见那小孩子的衣服更是控制不住自己,撕心裂肺道:“将军,夫人生前已经怀孕两月,她本想到卧龙寺祈福回来再告知将军,却不想……”
肖焱猛地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满脸惊愕,心痛如刀绞一般。
被捏碎的茶杯只剩下碎片刺在肖焱的手中,那血滴答滴答流到地上,众人惊呼上前想为他止血,他却丝毫不在意,用满是鲜血的手将那些小孩子的衣服捧起,小心翼翼地贴在脸颊上,感受着许若君残留的温度。
春末的风依旧微凉,那凉风夹着院中的桃花香气,吹到肖焱脸上的时候却又带着些血腥味。那血腥味让肖焱猛地清醒:许若君回不来了,他们的孩子也永远不能回来了。
肖焱将小孩子的衣服一一叠好,然后拿起旁边的蜡烛将许若君和孩子的衣服一同点燃。他看着那些衣服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心中的一团火也像跟着衣服一同消失掉了。
他起身,不再看那些夹杂着许多回忆的衣服灰烬,转身出门,踏进了微凉月光之中。
自从许若君逝世之后,身体一向健康的肖焱忽然就病倒了,病中的肖焱整日昏昏沉沉的时候,清醒的时间极少。十日之后,他病情好转起身洗脸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盆中自己的样子——
双凹陷没了精神,头发散乱,胡须遍布脸颊,猛地一瞧,倒像是疯子一般。
他猛然记起多年前有个疯道士对他说过,他本性善良,但杀孽过重,若遇情爱,或成疯魔。
他苦笑,不敢再看水中的似疯魔的自己,于是抬手将那盆水打翻。
那盆水“呯”地一下坠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像是无数个美好的梦境被猛地打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终究会消失在这个残酷而悲惨的结局之中。
他闭上眼睛,思绪回到了一切还没开始变的时候。
一个半月前,肖焱自柔然私下将雨忻的尸骨带回,以冰棺封存,置于密室中。而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寻求能救得雨忻之法。
三日之后,他看《怪物志》中讲道,凫丽山有一灵兽,名为龙蛭。
他心中猛地起了一丝邪念。
于是他便将老管家招来,对老管家道:“肖伯,听闻这两日夫人要去卧龙寺祈福。”
肖伯道:“是,正令人准备着……”
肖伯自小看着他长大,怎么会看不明白他眼中的那一抹狠厉,可是,如今……
肖焱看出了肖伯的犹豫,于是对肖伯狠狠地点了点头。
肖伯无奈,虽不忍,但只能应下:“老奴定将夫人的马车仔细检查,少爷放心……”
他还记得,那天许若君对他温柔说道:“待夫君与若君听完区,若君便给夫君一个惊喜,作为回报。”
思及此,他猛地大笑,笑得像要疯掉一般。可是他又好像又是在哭,这又笑又哭中似参杂着无数的悲痛和说不清的情绪。
那日他怎么会看不出她眼中的笑意,这些年他从未想过陪她听曲,如今他竟肯陪她同去,她心中定是欣喜的吧……
他或许真的疯了,为了自己这八年中心心念念的梦中人,为了自己年少时的那一个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他不仅不顾性命偷偷将雨忻带回,还让肖伯造下罪孽,成为帮凶,亲手将同床共枕八年的夫人送下悬崖。
木槿花败结良辰,梦中人是眼前人。
肖焱因许若君之死悲痛三月之后,便将他与雨忻的亲事定在八月十五。
正是八月月圆之夜。
这一夜,花好月圆,将军府的亲事办地格外热闹。
雨忻安安静静地坐在婚床上等着肖焱,肖焱叹了口气上前,他觉得这些都好似梦一般。
他将雨忻的盖头揭开。盖头下之人眉眼动人,脸颊上深深的酒窝好像能让人醉在里面,雨忻有丝害羞,小声叫道:“夫君。”
夫君?
猛然间,肖焱忽然分不清楚,这盖头下的人到底是雨忻还是若君……
他与若君的新婚之夜,若君也好似这般紧张,对他叫道:“夫君。”
是啊,他是许若君的夫君,对许若君来说,他便是今天一样存在,可是到头来,他又给了许若君什么呢?
他辜负了她的深情还不够,更害了她的性命,算计她的遗愿,只为圆他一个少时求而不得的梦……
盛夏已过,秋高气爽,正是漫天金黄之际。
雨忻轻声推开书房那紧密的门,发现肖焱竟然伏案熟睡,手中还捧着一卷书不肯撒手。
雨忻神色微动,轻步上前站在桌案前,看着熟睡的肖焱微微地笑了笑。肖焱似被打扰,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落。
雨忻立刻将那掉落的书捡起。她看着肖焱并未醒来,便将那书拿起来细读。
那是一本破旧不堪的古书,边角已经残破不全。雨忻看着肖焱看的那首,发现那古书上画着一只似狐灵兽,书旁注以“龙蛭”二字。
书下有注,她细细读着:“以情换情,以命渡命……”
而后,她抚着那书的残角,默默地将刚刚那句话补全:“以情换情,以命渡命,以魂补魂……”
活死人以血渡人性命的最后一步,便是以魂补魂。魂不能自生,只能将活死人的灵魂以喂血的方式注入新的身体,代替那人死而复生。
而正是她,亲手抹去了这个真相。
雨忻转头看肖焱依旧睡得安稳,抬手抚了抚他那微皱的眉心,最后手指滑到眉尾处,留恋不止。
她看着他的侧脸,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从前他还没有忘记曾经那个许若君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也是大家眼中的青梅竹马,彼时,少年意气风发,少女娇憨可爱,两人也常常肆意策马,笑看红尘。
后来,她以为肖焱对她的嫌弃是不喜欢她不拘小节的性子,所以才对着《女德》一板一眼地学着怎么做一个好夫人,却没想到,等到肖焱站胜归来,他竟然将她忘了个一干二净……
后来,虽然她嫁给了肖焱,但她还是郁郁寡欢。他或许会嫌弃她,或许会讨厌她,更或许根本就不喜欢她,但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算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从若君无意间在书房外听到了他和老管家的谈话开始?还是她知道他不惜违抗圣旨将雨忻从柔然带回来,穷极一切也要救回雨忻后?又或许是从他忘记了许若君的那一秒开始?
于是,许若君便在肖焱发现那本书之前将那“龙蛭”注释“以情换情,以命渡命,以魂补魂”的最后半句悄悄撕下,将计就计,打算把自己彻底变成雨忻之后,永远留在他身边。
肖焱,既然你不喜欢许若君,那么许若君便会永远消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因为爱你,所以我不介意换个身份,忘却一切,只愿陪着你便好……
她端过一杯茶慢慢地倒在书上,随着墨汁慢慢洇开,那书里关于雨忻的秘密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