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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喜欢他

念香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眼前只有习玉身上的血,慢慢放大。那不是假的,她流血了,流血就意味着要死了。她死了,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一个瞬间,念香觉得天和地都崩塌了。习玉会死,习玉要死了,他那笨拙的脑袋不知道如何去理解这两句话。他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的痴傻,也从来没有如此震撼过。那感觉,就好像习玉以前给他讲过的神话,他一直坚信那是事实,然而有一日却突然发觉那不过是人的臆想,他所有的信仰,兴趣,都改变了。他一直相信的东西,他一直觉得到死都不会改变的东西,然而它突然就改变了,而且是完整地破碎。

“小宫主,请随我们回去!我们已经寻找您半年了,宫主一直都为您担心呢!”黑衣人急急地说着,他是个打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沉。他连说了好几次,念香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习玉身上的血。

方才那个发暗器的黑衣女子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悄悄动了动,低声对打头的黑衣男子说道:“他真的是小宫主?根本不理长老你嘛!干脆强行带走吧?”

被叫做长老的男子厉声轻道:“住口!芳菲!”

芳菲刚刚年满十六,年轻人血性本来就重,她又从未见过小宫主,巴巴地得了命令要来寻人,东奔西跑了半年,最后却要跪在一个傻子面前,是个人都无法忍受吧?!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念香,他眉眼间长得和宫主倒很像,可是眼神和神情分明就是个傻子嘛!一个傻子何必还要诚惶诚恐地请回去,直接带走就是了!

想到这里,她干脆站了起来。直接带走!这样她就立功了!她可是亲手把小宫主带回去呢!第一次出任务就立功,宫主一定会夸奖她的!长老见她擅自站起来毫无礼仪,不由大怒,张口正要斥责,却惊见她直接走向念香,出手就要抓人!

“笨蛋!快住手!”他终于动容高声叫了起来,袖子一挥,“你们几个赶快去阻止!”其他几个黑衣人知晓厉害,纷纷冲了过去,谁知刚靠近念香三尺的距离,却觉得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墙,当下连一步都迈不出去!长老大骇,跪去地上高声道:“小宫主息怒!”芳菲已经捉住了念香的胳膊,她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回头笑道:“长老你真是糊涂了!你看,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话音刚落,忽觉掌心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筋脉间强行闯了进来,当下真气立即混乱,她承受不住,脸色微微一变,嘴角流出血来。芳菲骇然回头,却见念香怔怔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可怕的空虚,那神情虽然还是一样的痴傻,可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又无比的诡异。

她低呼一声,立即要甩开他,谁知他的胳膊简直就像粘在自己手上一样,无论怎么大力也甩不开!这下芳菲才觉得骇怕,体内的真气被他冲击得到处乱窜,她连站也站不稳了,再这样下去……她十六年的功力会报废。

念香只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沸腾肆卷,那是一种莫名的陌生的东西,它们从心里狂奔乱跑,顺着血脉流窜,囤积在胸口,等待倾泻而出——“啊啊……习玉……”他低低地,近乎悄声地用嘴巴念出了这个名字。

“习玉……啊……习玉……”他喃喃说着,忽然用力甩开芳菲的手,一把抱住习玉,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原本被困在他真气之外的黑衣人一下子能动了,众人经过一吓,都不敢动弹,只能骇然地看着他抱住习玉痛哭,哭得像个小孩子。

“习玉不要死……习玉不要死!”他大哭大喊,就差没有在地上打滚了。他手上沾满了她的血,浑身都在发抖,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只好一个劲哭喊着她的名字,好像这样一叫,她就不会流血了。

长老最先反应过来,他赶紧叫道:“芳菲!快给解药!”好在芳菲的暗器上从来不喂剧毒,那只是一种厉害的迷药而已,何况暗器细小,芳菲的臂力也不足,那女子绝对不会有性命之虞,这是万幸啊!

芳菲被人架了回来,她已经不能动了,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解药,她也跟着哭了,像个小孩子,“呜呜呜……长老!你骗人!小宫主他……谁说小宫主他练功走火入魔来着?!我差点就被杀了!你骗人……呜呜呜……你骗人!”

长老无奈地把解药抛过去,“小宫主,她不会死的!您……您安心!把解药涂去伤口上,不出三天她就会痊愈了!”他回头又瞪了一眼哭得稀里哗啦的芳菲,“闭嘴,死丫头!都是你自己惹麻烦!你当他是谁?!岂能容你这样的小丫头在他面前放肆!”

芳菲受了内伤,明明精神萎靡,偏偏喜欢斗嘴,嘴硬道:“你又没说他是个傻子!你又没说他功力还在!你又没说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的!你……你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明儿找我爹去!就说你欺负我!”她说到后来,分明是小女儿在撒娇卖乖,满脸的不依。长老叹了一声,扯下蒙住脸的披风,却见他满头乌发,眉目俊朗英气,居然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他抓起芳菲的手,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替她疗伤,一面轻道:“以后可不能这么莽撞了。也不看看对方是谁就这么冲过去,你就是九命怪猫也不够你冲的。回去我也和你爹说去,下次再这样,别指望我带你出来了!”

这边两人在拌嘴,那边念香还在抱着习玉大哭,显然他并不知道丢在脚边的那个小瓶子里面装着解药,他也不明白什么叫做痊愈,反正他一心认定了习玉会死,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长老替芳菲治疗一下,回头见念香如此模样,琢磨着今天必然是无法带他走了。他们从山上下来,从南到北,辗转寻找了半年,终于在临泉找到了小宫主,谁知他完全变了个模样,身边还多了个女子……无论她是谁,都不该让她接近小宫主的。但是她那么拼命地去保护他,她受了伤小宫主又是如此伤心,姑且不论他现在是不是依然走火入魔地痴傻着,单看他方才发怒的样子,他们这些人也无法对付。

“我们先撤,反正人已经找到了,不急一时……等小宫主渡过那层难关,神志恢复之后再说回去的事情。”长老低声说着,挥了挥手,其他几个黑衣人立即蹿上树顶,他弯腰把芳菲背去背上,对念香说道,“小宫主,您放心。我们会一路保护您的,希望您早日修成神功,圆满归来。老宫主,大宫主还有二宫主都在等着您回去……”

他说完,见念香根本没听进去,只知道抱着那女子哭泣,也只有摇头叹息,背着芳菲蹿上树顶,几个人衣袂一翻,飞快地离开了扇子林。

“习玉不能死,习玉不要死!”念香还在哭,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

就算习玉中了迷药昏睡得再沉,也给他喊醒过来了。她微微一动,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念香的泪眼婆娑,显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啊啊!习玉!”念香欢喜地叫了出来,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的小狗,就差没有一根尾巴放去身后使劲摇了。

习玉呆呆地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忽然抬手想去摸他,谁知牵动了伤口,痛得一抽。

“我……我还活着吧?念香,你……你能说话了?我可不是在做梦?”她喃喃说着,眼看念香低头把脸埋在她掌间轻轻蹭,蹭了她一手的泪水。她吸了一口气,“难道我不是中毒?那些人呢?念香你没事吧?”

念香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走了……不明白……说了什么……”

习玉忽然笑了出来,在他脸上轻轻一弹,柔声道:“还说要保护我呢,哭得像个孩子,丢人吗?”

念香忍不住脸红,甚是羞愧,干脆放下她转身面壁思过。

习玉忍痛拔去身上的暗器,用手刮了一些上面的蓝色药膏,放去鼻前一闻,是一种淡淡的有些酸臭的味道,如果她没记错,师父以前说过越是厉害的迷药味道就越难闻。擅长使用迷药的人,武林中有很多,但能配制出这种见血即倒的厉害迷药,大约也就是两三家,到底是谁呢?那些人。他们为什么突然走了?他们和念香说了什么?

她转头去看念香,他正蹲在一边玩草根,脸上又是委屈又是愧疚,发觉她看着自己,他干脆把脑袋别过去,不敢让她看。

习玉微微一笑,忽然觉得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她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念香,把脸贴去他脖子上,柔声道:“我知道的,你在保护我,你在伤心呢!念香,我没事啦,你看,我不是能说话了?我不会死的。”

念香握住她的手,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

习玉紧紧抱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流了多少血,负了多少伤,她根本就不在乎,反正,只要能够这样紧紧抱着他,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本来就是自己不顾一切要过来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只要他。

韩豫尘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司马姑娘!念香兄!生生姑娘——你们在附近吗?”

习玉受了伤实在没力气叫喊,干脆取出一颗铁弹珠轻轻丢到树上,枝叶顿时发出沙沙的声音,不一会,韩豫尘的脚步声就传来了。

“司马姑娘!念香兄!”他急急地叫了出来,一见习玉受了伤,不由大惊失色,赶紧奔了过来,不避嫌地抓起她的胳膊捞起袖子就要看伤势。

身后跟过来的端木容慧轻道:“韩兄,这不合礼数。请谨慎。”韩豫尘一惊,赶紧放开习玉的手,强笑道:“该死,情急之下居然忘了。司马姑娘莫怪。”

习玉摇了摇头,“我没事,好像那里有个瓶子,会不会是伤药之类的……或许是那些黑衣人留下来的。”

韩豫尘赶紧将瓶子拿起来打开一闻,笑道:“的确是,这是迷药的解药,也是极好的金创药。司马姑娘,你们遇到了黑衣人?”习玉点头,“不过我中了迷药昏过去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你们认识他们?难道他们就是玉色峰的人?他们身上有碧空剑诀?”

端木容慧与韩豫尘都陷入沉默,半晌,韩豫尘才轻道:“我们……也不清楚。其实我与端木兄追上去之后,他们便逃走了,似乎并没有交战的意思……我很担心你们,所以回去马车那里,但玉带说你们受了攻击,分头逃走了,于是我和端木兄便出来寻找你们……”

习玉忽然惊觉,四处看了一下,急道:“生生呢?!你们没找到她?!”

韩豫尘也是微微一惊,“说来也是,难道生生姑娘没与你们在一起?”

习玉大急,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扶着念香就要站起来,“她什么武功也不会!一个弱女子在这里迷路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不行!我要去找她!”她刚走一步,眼前顿时一花,撑不住便要栽下去,念香赶紧扶住她,急得一个劲抓脑袋。习玉暗暗咬牙,迷药的劲头还没过去!

一直沉默的端木容慧忽然轻道:“不用急,我马上便可以找到。她身上有端木世家避毒趋吉的天水香,只要放出引路蜂,不消半刻就可以找到。司马姑娘不必着急。”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之后,却见一只拇指大小的纯白色蜜蜂嗡嗡地飞了起来,居然颇有灵性地绕着端木容慧打转,半点也不偏离。

习玉奇道:“生生身上怎么会有端木世家的天水香?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还想问,但见端木容慧冷下了脸色,眼底还有一丝尴尬,不由再问不出口。生生什么时候与这个冰块脸有了秘密?她真是一头雾水。

引路蜂嗡嗡飞了出去,在原地绕了三圈,直直向东方飞去。四人跟着蜜蜂一路走,没走一刻,就见引路蜂停在一株高树前,绕着树干一个劲绕圈。习玉仰头去看那树,只觉高不可攀,树干最粗的部分起码要三人合抱。生生怎么会在这里?

正想着,忽听头顶枝头传来一声呻吟,那声音分明就是居生生!习玉大喜,赶紧抬头,却见她仰躺在枝桠间,身上衣衫凌乱,还盖了一件白色的袍子,而可怕的是,她居然是睡着的!更可怕的是,她的手脚都伸了出来,只要不小心一个翻身,她就会从数丈高的树顶摔下来。

她到底是怎么上去的?!习玉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她丢开念香,打算爬树上去将人抱下来。

韩豫尘赶紧拦住她,“司马姑娘受了伤,不能妄动。还是在下去吧!”

或许是下面的说话声惊动了居生生,她哼了一声,茫然地睁开眼,口中喃喃说道:“习玉……我要喝水……”说着,她的手就往旁边摸,一摸摸了个空,她骇然瞪大眼,这才发觉自己躺在树上!

“啊!”她尖叫起来。

习玉四人根本来不及跳起来去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翻身,从树上滚了下来!韩豫尘大惊,一个箭步窜上,立即就要抱住她,谁知身边一人比自己更快,白色的身影如电,“刷”的一下,轻轻巧巧地抱住了居生生,还顺便抬手抓住那件盖在她身上的白色袍子。

居生生惊魂未定,瞪圆了眼睛。抱住她的端木容慧哼了一声,放手丢开她,好像丢一件脏兮兮的衣服,居生生腿一软,坐到地上,可是先前的回忆却纷纷如同潮水流了回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端木容慧,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端木容慧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冰冷的,却又是恶意而且带着某种戏弄的坏,“居生生姑娘果然好兴致,大冷天还衣衫不整地在树上乘凉。不知道引来了多少狂蜂乱蝶?”

居生生低头看着自己断裂的腰带,外衣完全敞了开来,露出粉色抹胸,她不由大羞,涨红了脸用力抓紧领口,恨恨地看着他,“你……你不要以为我……我昏过去了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你、你!”

端木容慧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好像也在问她:我怎么了?

居生生跳起来,精神十足地指着他的鼻子,正打算大骂一通一泄恶气,谁知张口却打了个大喷嚏,顿时起了一身疙瘩,这时方觉得冰冷彻骨,忍不住便要发抖。

习玉走过去把中了暗器的披风挂去她肩膀上,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没事就好,让我担心死了。先回客栈,有事再说事。小心着凉。”

客栈里早已乱成一团,各方武林人士大约都是得到了密报,纷纷赶去东郊扇子林,只盼以多胜少侥幸赢了玉色峰的人,夺得碧空剑诀,也有精明的人,眼尖瞅见端木容慧一行回来,干脆竖起耳朵,屏息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眼下客栈人多口杂,端木兄,我们还是去客房一叙。”韩豫尘深知此次扇子林一事不可泄露,否则众人还当他们身怀宝典,就此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无趣了。

端木容慧眼角扫了一眼楼下故作姿态的众人,鼻孔里微微一哼,径自往楼上走去,一面吩咐玉带:“看好了,二楼已经被我端木容慧包了下来,倘若有不长眼睛的人硬闯,不许客气,立即打发走。”

玉带机灵地答应了一声,抱着自己长长的包袱,干脆一屁股坐去台阶上。别看他人小个子小,却是满脸的傲气精怪,与他家主人如出一辙。众人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逗留,只得如鸟兽散。

“切,好了不起吗……”居生生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一句,谁知端木容慧那家伙耳朵大约比狗还灵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居生生给他瞪回去,却见他目光里有些促狭,更多的却是嘲弄。她顺着他的眼光低头,却见自己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敞了开来,披在身上的披风滑下大半。她又被此人用眼睛非礼了!

居生生恼羞成怒,张口就想把方才扇子林里他逼迫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谁知习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低声道:“生生,先别闹。事关念香的……身世,我想弄个明白!”

居生生只觉手腕被她抓得生疼,不由有些骇然,抬眼见她神色严肃,自从相识以来,习玉经常是淡淡的,有些漫不经心的,即使发怒或者嗔怪,也从未像现在那样专注。

她话到了嘴边,只得吞了下去。要不要告诉她,事实上,端木容慧在扇子林里也问了关于念香的事情呢?念香这个人,莫非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背景不成?

韩豫尘和端木容慧沉默得有些诡异,进了屋子点了灯,五人围着桌子坐着,一时谁也不知从何开口。

居生生抬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说道:“那个……扇子林……”

“司马姑娘,”韩豫尘突然打断了她的话,轻声道,“在下因为曾有誓言在身,因此无法将所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不过,我可以承认,那些穿黑色大氅的人,的确是玉色峰璃火宫的人。”

习玉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念香。他还是老样子,呆呆的,像个三岁孩子。她不是没有想过念香的身世,也曾告诉自己,不管他是什么人,自己都不在乎。可是,当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震撼了。

玉色峰,璃火宫。听起来多么遥远陌生的名字!它是掀起江湖风浪的源头也好,是魔教的圣地也好,在遭遇黑衣人之前,那都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可是一旦它牵扯上念香,一切就不同了。她的念香……

“这么说来,念香是玉色峰的人……”她喃喃说着,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那黑色大氅和银色滚毛边如此熟悉。念香昏倒在自家后院的时候,身上就穿着它们。因为衣服已经完全破烂不堪,血迹斑斑,所以管家早就一把火烧了,生怕上面带着什么病。

“你已经知道了。”韩豫尘笑了笑,“想必司马姑娘受伤是因为与玉色峰的人发生了冲突。他们足足找了半年,念香兄身份又尊贵,不比寻常。其实,在下也是受了玉色峰大宫主所托,四处寻找念香兄的踪迹。”

端木容慧忽然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明白了。碧空剑诀根本没有出现在临泉,对不对?有人见到玉色峰的人出现在临泉,其实不过是来寻人。”

韩豫尘苦笑一声,“端木兄果然聪慧……”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到这一刻才承认。既然你早已知道碧空剑诀不在临泉,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还是说,你原本就打算利用我,趁机和玉色峰的人接头?”端木容慧的脸色更加冰冷,声音更是低沉。

居生生见他眼底杀气顿现,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杀气腾腾的,之前两人不是还谈笑风生吗?

韩豫尘起身对端木容慧深深作了一揖,沉声道:“在下多有得罪,实不敢相瞒。不过端木兄如此聪明之人,又岂会看不透其中的秘密?扇子林里,脱袍相送,端木兄艳福不浅啊。”

端木容慧悚然变色,然而那怒气里却夹杂着一些尴尬,一点羞意,一丝恚怒。他居然没说话。

韩豫尘的眼光笑吟吟地扫过居生生身上那件突兀的白色袍子,那领口袖口的藏青色绣花,江湖上有点经验的人只怕一下就会明白。那是变形的端木二字,除了端木世家的人,谁有胆子穿这样的衣服?他料定端木容慧一见到念香便明白了他是谁,习玉那里不好下手,便去找手无缚鸡之力的居生生,试图把事情问清楚。谁知居生生也是个倔脾气,想必令端木容慧吃了个软钉子。佳人衣衫褴褛好不狼狈,端木兄,你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居生生见众人都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不由大是尴尬,干脆抓紧了领口一言不发。这是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衣衫不整齐,难道她喜欢这样吗?天杀的端木容慧!要不是他扯着自己的腰带,它怎么会断?她恨恨瞪了一眼端木,但见他面上故作平淡,耳朵却红了,不由愕然。

韩豫尘笑道:“生生姑娘,你身上那件袍子我眼熟得很,却没见你穿过啊。”

“啊?哦,这袍子……我也不清楚什么时候……”居生生嗫嚅着,莫非这是端木容慧的衣服?

“啪”的一声,是杯子掼去桌子上的声音。端木容慧冷冷起身,“这事到此为止,我也不计较。韩兄,在江湖行走,嘴上功夫固然重要,但倘若总说些不好听的话,那未免太刹风景。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明早,我们还要一同上路。”

韩豫尘含笑看他飞快走了出去,尽管故作镇定冷酷,却依然掩饰不了仓皇的神态。说什么佳人再难得,不知道是谁只会玩嘴上功夫。

居生生见讨厌的人走了,本想拉着习玉的手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但见她神色阴冷,不由无话可说,于是借口回去换衣服,匆匆离开了客房。

念香趴在桌子上沉沉睡着了,案上烛火明灭跳跃,在他脸上投注了一层神秘的阴影。习玉静静坐在他身边,凝视着他。这张脸,她无比熟悉,无论是他微笑时的温柔,还是倔强时的笨拙。天底下只有一个念香,她不要他走。可是,他为什么会是傻子,认识自己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点也不知道。

玉色峰的人有多厉害,她亲身体验过。念香,难道真正的你居然是陌生的吗?难道你有盖世的神功?难道你杀人如麻?难道你冷血无情?爱上他,是为了他清澈单纯的眼睛,无论多么污秽的世界,在他看来都是美好简单的。世事无常,做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不好?那样拉着她,抱着她,傻傻地看她。

她要她的世界里只有念香一个人,念香的世界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单纯的想法,没有任何功利的企图,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承认。甚至,或许在他终于恢复神志以后,也不会承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起初不顾一切带着念香私奔出府所想的那样简单。

那是春天,半夜下着毛毛细雨,她打着伞,带了几件衣服和首饰,急急朝着后院柴房奔跑。在雨中奔跑,裙摆也湿了,粘在脚上好难过,可是她的心情却比三月的阳春还要温暖愉快。路上出手打伤了十几个下人,最后在柴房门口遇到了师父。

“你……日后不要后悔。”

这是师父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走了。她一直也不明白,师父在雨中淋得浑身都湿了,就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日后不要后悔。不,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习玉攥紧了拳头,只觉当日牵着他的手在雨中狂奔逃离家园的心情又回来了。管他什么后悔呢?管他什么锦衣玉食子孙满堂呢?就算这个世界不简单,或许她是个太天真的人,那么她也宁愿一直这样天真下去!这一辈子,只为了一个人如此疯狂,她不需要别人来理解。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不管以后,她只要现在就好。

她的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习玉一惊,这才想起韩豫尘还在身边没有离开。她急忙回头,却见他双目温柔如水,静静地看着自己,眼中既是怜惜又是疼爱。她被这种眼神震住,一时竟呆了。

“习玉……抱歉,只有今天晚上,让我叫你的名字吧。”韩豫尘柔声说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只觉手掌娇小柔软,心中爱怜更甚,“你不要再陷下去了。念香他,很快就会恢复神志,然后什么也不记得的。你……如此好的女孩子,何必要令自己委屈呢?”委屈?习玉在心底冷笑一声,飞快将手抽了回来,淡道:“我从来不觉得委屈,我也相信念香绝对不会忘了我。你不要再说。夜深了,韩公子回去休息吧!”

韩豫尘也不恼,缓缓起身,轻道:“他是修炼一门高深的心法,不慎走火入魔,所以心志大乱成了三岁的孩童。还是你认为,一个三岁的孩童,懂得爱你怜你?一旦全身筋脉畅通,他会什么都忘了。而且,这个日子也不远了,前些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呢,可是现在已经能说话了。很快他会一点一点恢复,也一点一点将你忘记。你当真不在乎?”

“他忘了便忘了!”习玉厉声说道,“可是我却不会忘!我不是三岁的孩童!”她的喜悦,温暖,爱怜,悸动……那些不是假的!倘若她连这些也要否定,她还是司马习玉吗?这些日子,又怎么能用一句忘了就掩盖过去?

“念香会不记得你,甚至你对他而言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习玉,我只是不想见你伤心。念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韩豫尘还试图劝服,却被暴怒的习玉一把提着领口往门外推去。

“我不是贪他什么!”习玉大吼了起来,吼得眼眶都红了,“我只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我喜欢一个人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她用力关上门,大口喘息。

“他若忘了,也不要紧。我不会忘……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记得的……”她低低说着,从来没有如此凶狠地,近乎蛮横地对待过这份情。她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只怕事实变得无法承受。可是不要紧,现在她想通了,他一日记不起来,她便一日陪着他缠着他,一年记不起来就缠一年。就像当初他们相识,那般单纯地,不顾一切地缠住他。

韩豫尘在门口幽幽叹了一声,再没说话。

念香迷茫地揉着眼睛抬头,有些不解为什么习玉会大喊大叫。谁知他刚起身,习玉就如同小鸟一般扑进自己怀里。她紧紧地抱着他,把头用力埋在他的胸口,只盼就这样一直揉进去,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念香本能地反手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笨拙又轻柔地,在她头顶印下一吻。

“习玉……伤……痛……上药……”他结巴地说着,一面摞起她的袖子,急急地寻找伤口。

习玉摇了摇头,“没事,我一点也不疼。”

她捧住念香的脸,近乎威胁地看着他,那凶恶的眼神让念香吞了口口水,一个字也不敢说。

“以后,每天都要叫我的名字十遍以上!明白了吗?你、你若是真将我忘了,我一定用铁弹珠把你打得鼻青脸肿!”她凶巴巴地说着,然后逼着念香点头立誓。

于是在司马大小姐满意的笑容下,在念香不明所以可怜的眼泪下,不安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客栈一楼热闹非凡,人却是比平时多了三倍不止。生生起得最早,事实上,她一夜都没睡着,满脑子关于念香身世的事,时不时端木容慧那家伙的脸还会跳出来晃一下,害她忍不住有气。

她下楼见到那么多人,不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莫非他们当真找到碧空剑诀了?她见楼下气氛有些怪异,不由放轻了脚步,试图悄悄走去掌柜的那里要些早点就走。

谁知她刚出现,大厅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居生生这一吓更是不轻,她甚至能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看。那眼神,绝对不是惊艳或者什么别的,倒像是看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是闪烁着杀气与贪婪的目光。还有人在窃窃私语,混合着偶尔的茶杯碰撞声,分外惊心。

居生生不由浑身发毛,当下更不迟疑,快步走去掌柜那里,低声要了豆浆和油条,转身打算跑上楼。

刚转身,却见身前挡了两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两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却也不说话。居生生心下惊骇,脸上却堆了笑,柔声道:“两位大爷,麻烦让让,小女子手上的豆浆还滚烫着呢!”

那两人却如同不闻,其中一人忽然冷道:“昨天你们是不是跟着端木容慧先去了扇子林?好贼人!居然敢先独吞碧空剑诀!难怪昨天大伙扑了个空。他该不会当真以为所有人都要对端木世家敬畏三分吧?!”

又是碧空剑诀!居生生笑道:“这事和小女子没关系呀,我又不是江湖中人。您二位要找端木公子,不如去二楼他的卧房……这个时辰他想必已经起来了……”

她话还没说完,却听一声巨响,楼梯的雕花红木扶手哗啦哗啦断裂开来,居然是被其中一人一拳砸碎了!当下掌柜的缩到了柜台下面,大厅里安静到可怕,所有人都望了过来,不知居生生是哭还是闹。

居生生沉默地看着那人举起的拳头,黝黑巨大,只怕那一拳下来,自己的骨头也全折了。手里的豆浆烫着手指剧痛,所有的人都在看热闹。她沉默了好久,居然笑了笑。

“大爷好俊的功夫,小女子佩服得很。可惜小女子半点武功也不懂,您露这一手真是暴殄天物。端木公子就在二楼,二位莫非是不敢上去与他计较,却是来寻小女子的麻烦吗?”她居然还能笑得天真灿烂,像朵花似的。

那二人被她说中心思,面上一红,不由恼羞成怒。那个先前打碎扶手的男子胳膊一挥,居生生只觉一股大力袭面而来,她实在想不到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豪杰说动手就动手,当下一个踉跄,手里装着豆浆的碗光当一下摔去地上,豆浆洒了一地。而她插在发上的银簪子却顺着乌黑的头发滑了下来,她反手一接,簪子已经断成了两截。他的拳风居然将簪子都给折断了?!居生生心口突突直跳,也不知是骇怕还是恼怒。

“不要以为你是女子,我就不好下手!”那人冷冷说着,“今日在座的所有人都要找端木容慧讨个说法!岂能容你在这里耍嘴皮子!”

居生生一股气冲去头顶,将手里的油条一股脑砸去那人脸上,厉声道:“果然是一群不讲道理的蛮子!什么仁义道德,都是你们胡诌出来的吧?!你们要是有胆子,为何不敢直接去找端木容慧?在这里专门堵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很了不起吗?”那人不妨她居然敢还击,下意识地一让,还是有几根油条落去了衣服上,立即浸透了一片油迹。他不由大怒,二话不说扬起巴掌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

说时迟那时快,居生生刚要闭眼等待自己被打飞出去,却听卒的一下,跟着那人大叫一声,胳膊一下子弹了开来,竟像是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穴道。

“给我让开!那么大的块头还挡在楼梯门口,看了就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大厅里众人都定睛望去,却见昨天与端木容慧一起的另一个女子走了下来,她端的是一副好容貌,看上去秀雅柔弱之极,谁知下了楼居然一脚踢去另一人身上,加上一拳,将那两个黑衣男子打得撞去柜台上,动作粗鲁之极。

“习玉!”居生生立即欢喜地叫了起来,小狗似的扑上去,缠住不放,“昨天你都不理人家!”她开始抱怨撒娇。

习玉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好像对待自己的小宠物,“你安静一点。还有,明明自己没什么本事,却总喜欢这么冲动,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毛病?我到底要给你收拾多少次烂摊子?”

居生生只是抓着她的胳膊,一个劲笑,一边问道:“念香呢?你怎么一个人下来了?哦,早点被那些蛮子弄坏了,我再去要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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