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尚未正式营业还是天色太晚的缘故,大桥另一边的商业街,是一片清冷而孤寂的荒凉。
一排排修着仿古式屋檐的门头房,打着清一色青底金字的招牌,整整齐齐的筑在这条散着柏油气息的临江路旁,再和江上那座现代感十足的大桥互相一衬托,说不出的古怪。
刚刚走出不到一里的路程,轮椅上的人就开始打起了瞌睡,覆着长发的脑袋不时的向旁边点上两下,又突然惊醒似的猛然抬起,快速摇头强迫自己精神起来。
“你困了就睡会吧,不用撑着,我找得到的。”夏一晴停了步子,说道。
“哦……没事,现在几点了……”秦翊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来想看看手表,却发现手腕上什么都没带着,随后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把手肘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单手撑在了额角的位置。
夏一晴手机早就没有电了,又没有单独带表的习惯,只好往江对面教堂的方向望了过去,然而现在的位置和钟楼隔着几千米的距离,想也知道是看不见的。
“啊,我也不知道啊。”夏一晴说。
“算了,时间这种东西,早就无所谓了。”秦翊叹了口气,喃喃而道。
“唉呀……你想开一点嘛,现在城市化这么厉害,科技这么发达,残疾人也能活得很快乐的嘛,不要整天要死要活的。你也想想你的爸爸,你的妈妈,待会我把你送到家,你回家见到你的家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夏一晴伸手顺了顺秦翊乱成一团的头发,安慰道。
“你想让我睡觉,就闭嘴。”秦翊又不耐烦了起来,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分。
“行行行,依你,今天你是老大,我是老小。”夏一晴翻了翻白眼,说道。
很快,秦翊就睡着了,他侧着身子窝在轮椅上那点小小的空间里,胳膊曲起来枕在脑袋和扶手的中间,而腰部和身侧半悬在扶手和椅面的空当里,前前后后像只挤在箱子里的猫,可他的身体却没有猫那么柔软,看上去难受极了。
夏一晴看着睡着的秦翊,目光暗了下去,她想着,自己待会送这个人回到家以后,他的家里人会招待自己先留宿一晚吗,如果没有的话,自己今晚又该去哪里呢……
离开了那片诡异的复古商业区,马路两旁的路灯换成了另一种昏沉的暗色。生满了铁锈的路灯杆之上,昏黄的灯光不时的微闪着,像是随时都要熄灭似的——不过这一路确实已经有不少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而黑了下去,在一排呈圆形照亮的路面上留下一块块漆黑的残缺。
经过了一段没有填补的空白,栽种在马路与人行道之间的行道树,也从那些新栽的光秃树苗,变成了有着不少年岁的老杨树,树干已经长出了那块正方形的范围,丑陋而扭曲的树根在砖砌的人行道下蔓延开来,将路面顶出一个个破碎的鼓包。
灰暗的树荫之下,没有避震系统的简易轮椅冷不防地轧在这些凸起的根木之上,几近倾覆。
就像是秦翊余下的人生一样,只要前进,就是无尽的坎坷,看不到任何未来的希望。
“你……你起来,坐稳点,别再给摔了。”这一路颠簸,夏一晴估计秦翊是睡不下去了,便停了下来,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那个,还有多远啊?这边怎么连个门牌号都没有啊。”
秦翊睁着眼睛,呆呆地看向一边,没有给出任何的回应。
“哎呦,你这人真是……”夏一晴急得跺了跺脚,烦躁和愤怒几乎到了极点。
但她做不到把秦翊扔在路边一走了之,不仅是为了秦翊,也是为了自己。
如果她就这么把秦翊扔了,秦翊大概率会去自杀,到时候,看到残疾人自杀的新闻,会是自己一辈子的阴影。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自己的指间逝去,必然会是一种一生都无法挥去的、血淋淋的阴影。
已是中夜之时,和通夜灯火繁华的市中区截然不同,临江区作为东江老旧城区的代表,晚上11点之后就没有任何营业活动了,街上也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习惯了早睡早起的老人们这个时候早就睡下了,而年轻人们就算想出来,街上也没有值得停留的地方。这个点还在外面闲逛的,也就只有那些违规饲养大型犬的犬主们,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出来遛一遛自家的大宝贝们。
正苦恼着,就有一对遛着两条德国牧羊犬的中年夫妻,从不远处树木遮掩的路口拐角走了出来。
“啊…!”夏一晴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往前跑了十几米,问道:“您好!请问……”
没等夏一晴把话说完,被牵着的那两条超大号汪汪,就朝这个突然冲过来的陌生人叫了起来。
“唉呀呀呀呀……没事没事,别害怕,我家狗狗不咬人的。”牵着狗绳的大妈赶紧拉住了自己的两条大狗,摆出了一个热情的笑脸,朝被吓退了三步的夏一晴招了招手。
“唔……”夏一晴呼了口气,面上的表情已经很难形容了,这一天经历的事,实在是,太糟糕了。
“唉呀,小姑娘我看你不像这边住的人吧,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逛啊……噢对了对了,你刚才,是有什么事儿要问吗?”大妈又收了收手里的狗绳,说道。
“那个,我想问……东江花园在什么地方啊?”虽然那两条德牧此时已经安静了下来,但夏一晴还是没敢往前凑近,只是站在原地,窘迫的问道。
“东江花园?”没等大妈继续接话,一旁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大叔忽然开了口,说着,“你抬头看看,整个路北边,这一片儿楼不都是东江花园的嘛。”
“啊?”夏一晴顺着大叔的眼神往右手边一看,果不其然,路边这一排小高层建筑侧墙边贴着的楼号上,都标着一排艺术字体,仔细一看,正是‘东江花园’的字样。
“对啊,我家就住东江花园啊,小姑娘你是搬家来的还是过来租房子住的啊?唉呀我和你说这个小区哪里都好,就是这大白天的不让遛狗,保安看见就要扣下的……但是你想想这狗哪能不出来活动啊,搞得我们啊只能每天大半夜的出来遛狗,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嘛。”大妈红光满面的说着,恨不得一秒钟能吐出八个字来。
“呃……”夏一晴面对这位健谈的大妈,本来想说的话被完全打乱了,她尴尬地抬起头看了看一旁的大叔,却对上了一个和她一样尴尬的视线。
“咳咳,老婆啊,你就少说几句吧,你要不养这么大的,人家也不会不让你遛啊不是?”大叔干咳了两声,尴尬地弯下腰,拍了拍腿边德牧的狗头,“不好意思啊,我家那口子以前是话剧团的,人挺好的,就是话多,话特多,担待担待。”
“诶老头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我话多,我话哪里多了,和人家小姑娘聊个天怎么地了,你说说你,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大妈语气一下子抬高了八度,转过头去看着大叔,喋喋不休。
“啊……谢谢啊,再见,再见。”夏一晴抓住了机会,做了个再见的手势,迅速开溜。
“诶——小姑娘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要去东江花园干什么啊——”
话没落下,夏一晴就已经溜回了秦翊的身边。
这时候,轮椅上的秦翊已经坐直了身体,并且已经自己转着轮椅的手轮,挪到了一边的树荫里。
“我说你啊,到家了也不吱一声,害我又出那么大洋相。”夏一晴弯下腰,没好气的说着。
“往前过了那个路口就是小区大门,我以为你知道……”秦翊压低了声音说着,似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哟,这会儿会说话了,行吧,我送你回家。”夏一晴转了转眼睛,继续接道:“作为报答,你就让我在你家里借住一晚上吧,这么晚了,我也没劲到处乱跑了。”
“好,都依你……”秦翊的声音已经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夏一晴没有在意到秦翊刻意的隐藏和躲闪,转了个圈绕到秦翊身后就要推他的轮椅。
“别,先等会,等他们走……”
没等秦翊的话说完,就听见一声狗吠,随后便是大妈尖着嗓子的一声‘唉呀’。
秦翊又猛地转了一把轮椅的手轮,却正好被地面上缺失的砖缝卡住了轮子,动弹不得。
连逃跑都做不到。
“唉呀!老头子,你看,那是不是秦家那个儿子啊。”大妈探着头往这边凑了两步,回头朝丈夫说着。
静得令人发疯的老旧街道里,连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像是一个个精准的音符,不偏不倚的落在耳膜之上。
充耳皆闻。
“好像是吧……那小秦以前不就梳个长头发,这小脸也挺像的。”大叔压低了嗓子,回答道。
“唉呀,没想到他还活着啊,这咋坐上轮椅了,诶你看看他腿是不是没了啊,我看那轮椅底下是空的啊……”
“少说两句吧,人家能听见。”
“听见又能怎么样,他那个妈嘴上还留过德了?唉呀,不过这小子也是可怜,看来下半辈子都得坐轮椅了,这么年轻,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李美娟你闭嘴吧,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哎呦这还生气了,行了走吧走吧,这家人的事,沾上就晦气。”
说完,大妈就递给大叔一条狗绳,用脚尖踹了踹德牧的屁股,驱使着两条大狗往十字路口横向的另一侧走去,只是刚走两步狗就跑了起来,两人被狗拽得屁股一扭一扭的小跑着,也不知是牵着狗还是被狗牵着。
许久,夏一晴才回过神来,看向一边低着头的秦翊。
她现在才想到,刚才是不是应该帮秦翊离这两人远点。
只是出于一时对秦翊身世经历的好奇心,自己居然就这么津津有味的听了下去,而丝毫没顾忌到话中主角的感受。
“呃……那俩是什么人啊,怪讨厌的。”夏一晴抓着轮椅的推把前后摇动着,试着把它从砖缝里弄出来。
“是住在隔壁楼的,姑且算邻居吧,和我家关系很差。”秦翊答道。
“哦……”夏一晴应了一声,语气有些敷衍,因为她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眼前这架卡在地缝里的轮椅上——这真是邪了门了,看着也没卡得多紧,但就是怎么弄也弄不出来。
“你别急啊,我马上就……就救你出来。”夏一晴说着,蹲下身去,用手抓住轮椅座位下的钢架,往上使着劲。
秦翊侧着头看了一眼夏一晴,双手抓着扶手一用力,就从轮椅上挪了下去,下半身被脚蹬挡了一下,整个人失了重心,往前摔在了地面上。
没了秦翊的重量,轮椅倒是轻松的就从地缝里脱了出来。
夏一晴愣了一下,皱眉看着一边正在努力爬起来的秦翊,幽幽地说道:“你对自己可真狠……”
“不过一副残躯罢了。”秦翊拍了拍手上的土,扫了一眼自己残肢的位置,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行了,我抱你上来吧。”夏一晴把轮椅从长长的地缝旁推开了几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弯腰抓起轮椅座位转角处那条安全带,系在了秦翊的腰上“你以后老实点,别动不动就跳下去,弄伤了我还得送你去医院。”
“随你的便。”秦翊冷冷地说着,并没有拍去裤子上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