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晴睡醒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和四周的景象,已经成了一片夕阳西下的暖色。
“啊……?这是哪……”夏一晴慌张地站起身来,半边胳膊和腿却都被她刚才趴在桌上的睡姿给压麻了,腿上传来的麻痹感让她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在地上。
“诶诶诶诶——不行不行不行……”夏一晴一把抓住旁边空荡荡的输液架子,那锈迹斑斑的玩意儿却和没接地似的,直接歪了过去,弄得她又是差点摔倒,好不狼狈。不过这两天下来,她倒是习惯这种惊吓了,有些处变不惊了。
“你睡着了,我……没忍心叫你。”秦翊的声音在一边幽幽的响了起来,他正坐在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检查床上,身上披着一床白底印着红字的被子,面上浮现出几分带着疲惫的微笑。
夏一晴揉了揉脑袋,迷糊了好一会才回想起,之前她和那老娘们吵完架,在大厅里等了很久,秦翊也没出来。她干站着尴尬,就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着,其间正好看见一个没人的杂物间,就进去找了张凳子坐下了,等着等着就顺便趴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结果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这样啊……”夏一晴摸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傍晚六点,太阳都下了一半山了。她有些尴尬地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呃……你该叫我起来的啊,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打了点抗感染的药,我拔了针也没多久,刚想叫你,你就起来了。”秦翊把左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给夏一晴看了看手背上贴着的胶布和棉球。
“喔……那我们,现在回家?”夏一晴问道。
话音未落,就听得「咕噜噜」的一阵响动,她的肚子就这么不合时宜却又有些应景地叫了起来。
夕落时分的暖红色光芒从窗口浅然映入,照在两人的面上,掩盖了那两份分别生于尴尬与爱慕的潮红。
两个人互相看着,竟是默契地同时笑了起来。
“先出去吃点东西吧,我也有点饿了,正好我这还有点现金,我请你。”秦翊笑着,把被子从身上挪开,习惯性地伸腿下地,却突然停住了动作,面上的笑意也在这一瞬间悄然散去。
像是做梦一样,那双腿,和他一同存在了二十五年的、他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就这么没有了、不在了,只留下两截空荡荡的裤管,和两片仍在刺痛着的伤口,仅此而已。
每每意识到,这不是梦,下半生都是如此的时候,总是会陷入一种至深的绝望。
“啊……不好意思,帮我叫一下外面的张护士吧,我刚刚和她说了,走的时候让她去社区那边帮忙借一下轮椅,明天再还回来。”沉默了一会,秦翊才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说道。
“我背你吧,借来还去的,多麻烦。”夏一晴小小地伸了个懒腰,说道。
“这……居委会离这边挺近的,一会就借来了。”秦翊低下头去,脸颊有些发烫。
“你打住吧,我可不想去居委会帮你还轮椅。”夏一晴想起居委会那个一脸八卦的陈阿姨就有点头皮发麻,赶紧阻止了秦翊的想法,在他的身边半蹲下来,“上来吧,你又不重。”
“……谢谢。”
夕阳笼罩的城市,一片祥和。
那些伴火而生的滚滚浓烟,此刻已经被东凌江上吹来的新风清扫而净,化散在无边的天际,空气一如既往的清新。
小区门口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玩具店,一大群戴着小黄帽的学生聚在玩具店的门口,将那架立体的豪华四驱车道围在中间,大喊着「冲啊」「我是第一」之类的话语,为了那些塑料小车的速度和名次争得面红耳赤。
玩具店的二楼,就是普通的居民区,随着一阵青菜下入油锅的嗞啦声,一股带着浓重酱油味道的油烟从厨房的排风口中吹了出来,随后,一个尖利的女声就从那扇窗口中传了出来:“浩浩诶,快点上来吃饭咯,瓜脑壳的,一天天就知道耍。”
孩子们沉浸在放课后的欢愉之中,交流着属于他们的快乐,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和家长们斗智斗勇,拖延着四驱车赛的时间,期待并且相信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能够划出那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龙卷风。
没人在意到身后有一个大姐姐背着一个人走了过去,更没有人去注意到,为什么她背上的那个人没有腿。
或许在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会听到父母谈论下午的那场火灾,又或者,早在昨天去奶奶家的时候,就听到谁谁谁家的儿子没了腿,顺着话儿教他们安安生生的,不要到处闯祸,却不过是些过耳的烟云,转瞬即散。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消散在动画片的主题曲里,一切如旧。
一路向前。
从玩具店门口经过以后,夏一晴顺着路边的文化墙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终于被迫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了下来,她伸头望了望面前的三条岔路,还是侧过头去,唤了唤背上那个蔫蔫的小倒霉蛋:“秦翊啊,那个,哪儿有吃饭的地方啊?”
“往右边走吧,南边的胡同里面应该有几间小餐馆……不好意思啊,这附近……一直都没有什么像样的餐厅。”秦翊抬了一下头,往周边扫了一眼,抱歉地说道。
穿过一片景观用的林荫道,胡同里的小餐馆一家挨着一家,却没有一面熟悉的招牌,秦翊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这个地方像是中了什么邪似的,所有的饭馆都干不长久。这半年没来,果不其然,又是从头到尾被翻了个新。
两人在一间相对人少的家常菜馆里落了座,秦翊随手把菜单递给夏一晴,让她点菜。
夏一晴倒也懒得节外生枝了,直接接过菜单,翻看着上面的菜式,想着随便点几个菜就行了。
整个过程里,秦翊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抬头偷偷瞄上一眼,在对上她的视线之前,就快速的闪向一边。
“你老看我干嘛?”夏一晴看了秦翊一眼,朝服务员挥了挥手,示意点单。
“啊?我没看你,我……我看电视。”秦翊冷不防对上夏一晴的视线,瞬间一愣,随后立刻把头扭到一边,假装看向墙角挂着的电视。
“行吧,你没看。”夏一晴无奈的笑了笑,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一份炒鸡,一份地三鲜,一份西红柿鸡蛋汤,加两碗米饭。”
电视里的网络剧放了没一会,机顶盒的网络就中断了,一个浅蓝色的圆圈在屏幕中间转了起来。服务员朝电视瞥了一眼就没再多管,看来是习以为常了。但是秦翊就有些尴尬了,心里有头鹿在乱撞,往哪儿看都觉得怪怪的。
许久,秦翊才定下神来,小声的问道:“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
“不是,合着咱俩这都差点死在一块了,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啊?”夏一晴扑哧笑了出来,一副无奈又难以置信的样子。
“你又没说过……”秦翊小声嘟囔着。
“行吧。”夏一晴清了清嗓子,冲秦翊扬起脸来,“我叫夏一晴,夏天的夏,晴天的晴。”
“好,我记住了。我叫秦翊,奉禾为秦,立羽为翊,翊字就是立字旁一个羽毛的羽……以后的日子……请多指教了……”说到后半句的时候,秦翊的声音已经小到像蚊子一样,几乎听不到。
想用这种卑微的方式,祈求她留下。
“我当然知道你叫秦翊啊,我早就知道了啊,你身份证上写着的。”夏一晴摸不着头脑的苦笑了两声,伸手揉了一把秦翊乱糟糟的长发,“你怎么了啊这是?怎么有点……傻乎乎的。”
秦翊被她这么一揉,害羞得从鼻尖到耳朵根全是一片滚烫,整个身体完全僵住了,说不出半句话来。
“对了,你待会要不要去剪个头发?你这头发,快赶上原始人了。”夏一晴收回手来,问道。
秦翊愣了半秒,答话脱口而出,不加任何思索,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像是程式化一般的冷漠:“不能剪。我头上有道疤,要盖起来,不能给人看。”
“啊……对不起。”夏一晴被秦翊的样子吓到了,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又不小心戳到这人的痛处了,神情一下子落寞下来,灰溜溜地从桌边的筷子筒中取了双筷子,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捏着筷子的尾部。
秦翊这才回过神来,着急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他把事情搞砸了。
果然,自己是配不上她的。
还是,算了吧。
——长久的被灌输、被强迫,终会形成一种烙印,逃不开,抹不掉。
秦翊头上的那道疤,是在上中学的时候留下的,他受过一次重伤,还做了颅骨钻孔,伤口缝了不少针,在愈合之后,就留下了那么一道疤,像条鱼骨似的爬在脑袋侧面,难看至极。
在那时候起,他就被母亲强迫着留了长发,秦妈妈并不在意留一头长发会不会让秦翊被同学和老师视作异类,她只在意,儿子头上有道疤,不能让人看见。学校不让男生留长发,她就去学校闹事,拉来亲朋好友甚至地方电视台,撒着泼哭诉学校规章腐朽,不给因为伤疤而毁容的儿子留点尊严,最终搞得校长都怕了,她也就如愿以偿了。
在她看来,只要能想办法挡住那道丑陋的疤痕,对儿子来说,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更重要的是,挡住了那道疤,也就掩盖了儿子做的那出格的事情,以及她没保护好儿子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