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颜万色的霓虹灯投射在这条横穿过整座城市的东凌江之上，一转眼便被漆黑如墨的江水卷入其中，化作墨色浪潮之中的点点粼光。
夏一晴把视线从江面上收回，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江边走着，似乎只是为了远离身后那片灯红酒绿的闹市区。
今天是糟透了的一天。
短短的12小时间，夏一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比如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发现写字间的门上被贴了封条，一起工作的同事挤在油腻的玻璃门前骂骂咧咧的挤成一团，去工商和公安局闹了整整一天也没能找到那个带着小姨子跑路的老板。
比如傍晚回到合租公寓的时候突然被房东大妈拦下，说是租期到了，同居的男友也不再续租了，新租客已经来了，让她赶紧搬走，而男友的电话，打到死也打不通。
再比如，刚刚在路边摊吃晚饭的时候又被扒手摸走了钱包，四处寻找钱包的时候，连行李箱都被偷走了。
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甚至连一个能住一晚上的地方都没有。
脚下的路面与四周的景象渐渐被一片漆黑吞没，在视线习惯了黑暗之后又浅浅地因为月光而明晰起来，不知不觉，夏一晴已经走到了没有路灯照亮的待开发区。
她回头看去，方才的闹市区已然幻作一团模糊不清的光点。
一路平坦，明与暗之间，似乎并没有交界与过渡，总是突然的就踏入了无边的黑暗。
走着走着，黑暗却也到了尽头。
待开发区边缘草草围起的路障旁边，有一条向上的阶梯，阶梯连接着的，正是那座尚未完工的东江大桥。
夏一晴想也没想，就走向了上桥的路。
路行未半，唯一的月光便被层云所吞噬，只剩下彻彻底底的黑暗。
终于看不清身边的一切，她也终于忍耐不住，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在这种没有人的地方，放肆的哭一场也无所谓吧。
亦或者，就把一切都结束在这里，也无所谓吧。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在大桥侧边的人行道上向前走着，快要走到大桥中央的时候，却突然被一个半人高的东西绊了一下，向前摔了出去。
「完了。」
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紧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夏一晴猛然想起，未完工的大桥中间会不会是那种没有相接的断档，自己会不会掉下去就这么摔死了……
然而下一秒，落地时坚硬的触感却告诉她，她没有掉下桥，只是摔在大桥坚实的路面上了而已。
说不清是喜悦还是遗憾，喜悦的是自己并没有糊里糊涂的死掉，遗憾的是自己为什么没能这么简单的死掉。
她捂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先是往前面照了照，看看大桥中间是不是真的是断层的，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又回头照亮看刚才绊倒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轮…椅？”
黑银色的物体轮廓明然目前，眼前的物件的确是一把翻倒在地上的轮椅。
“大桥中间为什么会有轮椅这种东西啊……”夏一晴自言自语地说着，五官纳闷到几乎扭在一起，一副莫名其妙又无从吐槽的样子。
继续用手机照亮着周围，不远处竟然有一个人影蜷缩在水泥桥栏的旁边，一动不动。
一瞬间，夏一晴心里咯噔一下，冒了一身的冷汗。
“喂……那里有人吗……”许久得不到回应，她鼓起勇气、定了定神，犹豫着朝着那个人影的方向走过去。
凑近之后，她才发现，那根本不像一个人，而更像是半个人。
一个男性轮廓的人背靠在那半人多高的桥栏上，微微仰着头，及肩的长发乱糟糟的，甚至半遮在面前，双手无力地垂在两边，裤管只有短短的一截，其下两条腿的位置，是空的。
就像是一个被斩成两截的尸体一般。
“救命啊！有有有有有人死在这了！啊！！！”夏一晴被吓得大叫了一声，直接把手机扔了出去，迅速地向后跌坐下去，一边尖叫着一边乱蹬着地面，拼命地往后挪着身体。
开着后置照明灯的手机不偏不倚的落在那个男人的面前，灯光自下而上的照在男人身上，不久之后，灯光照射下的男人，竟然动了起来。
“我还没死。”男人用手挪了挪身子，将地上的手机捡起，做了一个递出的动作。
在微微晃动着的LED灯光下，夏一晴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突然想起刚才的轮椅，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闹了个大乌龙，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赶忙站起身来，窘迫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对不起！”
“大晚上的，赶紧回家去吧。”男人向着夏一晴的方向扬了扬拿着手机的手，示意夏一晴快些将它取走。
“噢…！”夏一晴向前走了两步，接过自己的手机，紧张地按了一下侧边的点亮键，很幸运，屏幕上似乎并没有出现裂纹，“那你呢？”
月光从层云之中透现，再一次将这个世界映上一层浅浅的银辉。
“那个，你是……残疾人吗？那边的轮椅是你的吗，需要帮忙吗？”夏一晴把手机摆向路面垂直，这是一个可以照亮周围，却也不会闪到对面人眼睛的角度，继续问着。
“回家去吧。”男人的语气冰冷如一。
“哦。”夏一晴应了一声，本来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又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开了。
面对一个陌生人，对方既已言至于此，也没必要继续过问了。况且，以她现在的状态，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去关心什么残疾人。
说到残疾人，其实夏一晴也见过不少，这些年在东江跑销售拉客户，每个广场景点和商业区的街头巷尾总有那么几个缺手缺脚的残疾人在角落里乞讨，或许坐在小板车上，或许直接躺在地上，身上全是脏兮兮的污垢，大多数连头发也不剪，无论男女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悲惨样子——大概是因为这样更容易讨到钱吧。
这样的乞丐，晚上睡在大桥上应该也不奇怪，今天白天路过市中区的某个立交桥的时候，还看到桥下的绿化带里有好几个流浪汉自己搭的窝棚……所以刚才那个人，应该就是个睡大桥的乞丐吧。
但是，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这么想着，夏一晴已经走下了大桥。
「铛——铛——铛——」
伴随着电子扩音器故作悠长的钟声，远处德式教堂顶层的钟表指向了九点整的时刻。
随后而至的，是电流通过灯泡的兹兹细响。
整条街道的路灯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将这片死气沉沉的待开发区染上了一层金碧辉煌的颜色。
“哇，这种地方还开什么灯啊……浪费电。”夏一晴又被吓了一跳，苦笑着呼了口气，顺了顺胸前的位置，今天这一天受到的惊吓，简直比得上以往一年份的量了。
有了灯光的映照，东江大桥的宏伟，这才赫然眼前。
两座高耸入云的A字型桥梁放射出千百条寒光闪闪的钢索，如同利箭般钉在大桥的两侧，将全长足有一千三百多米的桥面悬挂在烟波浩渺的东凌江上，银蓝色灯带描绘出的桥身轮廓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流动着的光晕，与其下安静的墨色江面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显现出一种人定胜天的科技感。
如梦似幻的夜景之中，夏一晴又顺着江边走出了几十米的距离，趴在栈桥的护栏上，一边仰望着那份属于大城市的流光溢彩，一边陶醉般的喃喃自语着：“真好看。在老家的村子里，永远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吧……”
夏一晴看了一会，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突然瞥见笔直的桥身中间，出现了一个黑黑的人影，动作像是两手攀在桥栏上，将身体向上提，却刚刚露出半个身子，就又缩了回去。
而人影的位置，正巧是在那万千斜索交汇的正中，也就是她刚刚在桥上摔倒、遇见那个残疾男人的位置。
「他原来还在那里啊，一直没看到人影，还以为他已经走了。」
「也对，刚才那个人只有半个人的高度，如果不爬到桥栏上去，以自己现在的角度，一定是看不见他的。」
夏一晴就这么看着、漫漫地浮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情，却突然瞳孔一紧，恍然大悟般的意识到了从刚才开始，所感受到的一切不自然的关键。
那个人，是想要跳桥自杀！
看着桥上那个人影摇摇欲坠的样子，夏一晴猛地吸了一口凉气，来不及再去做任何的思考，来不及再去顾忌任何的事情，立刻就往大桥的方向冲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