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牛》.短篇小说
粟海飞
把牛杀死的那年,杨肖二十六。那头牛五岁。那头牛的母亲是杨肖姨父送来的,一头夹着些黑色毛发的黄牛,当时说好借给杨肖一家喂养以用来耕田,生下的牛犊子就归杨肖家。来苦菜坡几个月就生下了这头牛崽子,一家人欢喜得不行,艰难困苦里多了个盼头,又有了自己家的牛,生计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罢。料不到日子却越过越紧巴,一家人虽竭尽心力的劳作,却只能挣扎着勉强度日,到小牛犊子四岁那年,父母操办着要给杨肖娶妻结婚,家里拮据得一套家具都买不起,只有和父亲一起上山砍木头,锯木板,准备风干之后自己动手做。虽然将要嫁给他的女子不嫌弃他的贫困而免去了诸多礼数,还是有不少花销无钱支付,只有跟姨父商量,把老黄牛卖了,得着将近八百块钱,先用来凑上给杨肖把婚事办了。他们想着等小牛犊也已经长大了,让它多生几头小牛,一并还给姨父,以报接济之恩,是以对它照顾得很周全,它也很杨肖很是亲近,每次杨肖去放牛,它总会把头凑过来拿鼻子蹭在他身上吠气。
而才过了小半年,他却把这头小牛杀了,并且还是他自己动手的。
苦菜坡是雪峰山脉往湘西方向延伸出来的一道高坡,坡脚的村子叫做苦菜湾,半山上的村子便叫做苦菜坡,由二三十栋新旧不一的木房子零零散散的组成,它们有的刷上黄蜡蜡的桐油一派簇新的气象,有的乌铲铲的一幅陈旧破败模样,正如村子里的人一般,贫富贵贱,混杂一起,高压电线顺着木头做的电杆从山脚的苦菜湾爬上来,好几处杆子都歪歪斜斜,似乎随时要倒,却熬到杆子上发霉生了菌子也还倔强的站立着,也就像那许多艰难度日的乡民们,似乎就快活不下去,却偏偏一年又一年的挺过去熬下来,即使脸上的皱褶里已经集满了污垢,也能放肆的笑起来。
苦菜坡这个村庄,除了为数不多的梯田,上下左右都被树林环抱着。高低起伏的天然杂木树林,整整齐齐的人工种植杉树中育林,放眼望去,山山岭岭,绵延不绝。古语云,靠山吃山,傍水吃水。苦菜坡的人们,每年除了花些时日伺候那几分薄地之外,更多的时间就是一头扎进山林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在浩浩的森林中谋取收益,用以维生。
那些年杨肖几乎见天光就出门进山,要么跟着赶山队以前干一摊大活,要么独自一人在自家山林中伐树锯木。跟着队伍干呢固然热闹,却时常让人嫌弃他力气不够,拖了大伙后腿;独自一人干呢,倒是自在随心,却有诸多不便,惯常必须要几个人协作才能完成是事,他就只能自个儿想方设法的去做成。譬如需要把一根放倒后砍去枝胯的木头从缓坡上移动,原本是需要至少两人,一人一边用操棍夹住再同时发力挪动的,而杨肖只能双腿岔开骑在木头上方,双手各拿一根棍子左右掺起木头,一个人当两人用,一点一点的移动那一根根数百斤计的木头们。他父亲呢?他父亲那一年已经得了孬病,突发了中风,不能像从前一般上山下地的劳作了。
父亲在患病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木匠,一辈子做了数一百计的房屋,无数新人婚假的家具,更多的各式家用器具,农用工具。教了三五个徒弟,都还上进,只有杨肖,却不愿意学这门手艺,偶尔勉强的跟着父亲他们去坐几天木工活,不是消极怠工,就是搞坏材料和工具。父亲对他失望后,便不再喊他跟着学了。
那年春天父亲在给山下苦菜湾的龙三做新房子时突发脑中风,虽然救治及时活了下来,却留下了后遗症,只能拄着拐杖一点一点的行动。自此山上田里的活计便都落在了杨肖肩上。卧床多年的奶奶常年服药,妻子有孕,母亲在家伺候两个病人已经精疲力尽。杨肖每天天一露白,便背上刀斧锯,双肩一边挎着饭盒,一边挎着水壶,推着板车,就着麻麻亮的光,顺着那条高低起伏坑坑洼洼的板车路走四五里远,翻过山坳到密密麻麻的山林中,独自一个人伐树锯木,直溜的树干盘到一起等专门锯板的师傅们起锯开,尖尖和歪歪扭扭的便锯成段,扛到路上,傍晚顺便拉一车回去。
那些年在山上干活的人很多,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劳作声,和搁着山头呼吸招呼的声音。杨肖却只顾埋头干活,心里算计着如何多做些工夫出来。一个人虽然不用听人埋怨,却受了无数的苦,那些苦只有亲身干过那样活的人才晓得才了解。他都挨了下来,一双细瘦的手上出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却都阻止不了他坚持干下去,一家的活路要他维持,只要能站起来他就不能停下。
那些以前见惯了他不干苦力活的乡邻们都非常惊诧,惊诧于他那么巨大的转变,他自己才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不管做什么他都一样拼命,只不过之前做的那些事,在村里人看来都是不务正业而已。
他扛起那些木头或者木板的时候,都是竭尽全力,没走几步就被重压得想要扔下来,却一定要撑着扛到先前就预定好的地方才歇息,他便在心里许下毒誓,如果受不住提前扔下了便将遭受那些恶毒的诅咒的报应,为了让自己能顶下去,他那些毒誓甚至把自己一家人都牵扯进去,这样就是为了让他自己能拼尽一丝力气也要坚持下去。
那些山林间路,大都是临时踩出来的。扛着重物很容易踉跄摔倒,他力气不大,人又瘦削,走起来更加小心翼翼。山里人经常有在山上干活而受伤甚至丢了性命的,母亲和妻子天天叮嘱他要小心谨慎。
那一天他砍倒一棵树,方向没把握好,顺着往下溜了好远,他下去锯断之后,只能扛着另走一条小路,却突然看见小路下方有一座新坟,花圈凉伞都还在,一贯胆小的杨肖瞬间被吓得脑袋嗡嗡作响,双腿发虚,晃了两晃竟然站立不住,人和着那一段木头摔倒下去,正倒在坟头上,偏偏被木头压住了胸口一时间挣扎不起,不由得疼痛加上恐怖,凄厉的尖声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