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寒晓和卓剑的关系几乎可以说是有了突飞猛进的改善。
然而，就如同后来卓剑辛辛苦苦用一套杂志美编设计以及父亲公司的赞助，好不容易才重新赢得寒晓的好感，却在不久之后又因为偷了她的内衣裤从事某种不良活动而前功尽弃一样，才上高一不久，他们就又因为一件事闹翻了。
高一是青春年华里一个难得的黄金时段，刚刚脱离了中考的少年大有狠狠放松的理由，就算课程的难度陡然增加，也由于高考还在两三年之外而无须着急。
于是，因为初三而停滞了一段时间的课外活动又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
高一刚开始，学校就组织了一次课本剧大赛，寒晓所在的班严阵以待，最后选定的剧目是《灰姑娘》，女一号由寒晓扮演，男一号由卓剑扮演，灰姑娘的继母则由乔俏出演。
有卓剑在的班级总是很能沾光，主要沾的就是他爸爸的广告公司的光。譬如导演就是从广告公司请来的专业人士，高质量的演出服装也由广告公司免费提供。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卓剑都是出演男一号的最佳人选，不说别的，单论他出了这么多力立了这么大功，就算是潜规则也该轮到他演；何况他从小就颇有舞台经验，善于表演，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简直就是为王子型角色而生的；当然，在女同学们看来，事情根本就没这么复杂，只要有一条就足够由他来出演王子了——
他最帅呗。
对此，班上另一个男主型人物赵楠未免有些不服。他也能编能演，但由于走的是谐星路线，只要是王子公主的故事就必定轮不到他上A角，他原本极力主张演《丑小鸭》的，连剧本都写好了，却终于败给了寒晓的《灰姑娘》剧本。
一切敲定的那天，面对着女生们关于卓剑是天生王子的呼声，他说了句风凉话：“切！黄种人里哪有真的帅哥？只有白种男人才能称得上英俊！”
刚刚得知自己的剧本被选中且自己也荣膺女一号的寒晓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自己长得不帅，也不至于酸到把别人都打死吧？”
她说完这话，一回头就被卓剑亮得惊人的目光蜇了一下。
她赶紧低下头，暗暗懊恼自己的口无遮拦。
排演一直都很顺利。正式比赛前两天，卓剑和寒晓一起去卓父的公司试服装。
他们走之前老师还问过卓剑：“就你们俩去吗？要不要所有人都去试一试？”
卓剑拒绝得言之有理：“我和寒晓就行了。反正最主要是灰姑娘要漂亮，别的人就算服装不那么合身也没关系。而且我爸他们服装部的头儿有些怪癖，不喜欢一次去很多人。”
老师觉得他所言极是，就点点头让他们俩单独去了。
寒晓跟着卓剑刚来到广告公司，等着接待他们的人就迎了上来，直接把寒晓领到试衣间里去了。
这让寒晓颇有些意外，她以为正常程序应该是服装管理员把他们带到一整间屋子的服装面前，先让他们慢慢挑选才对。
可看这架势，怎么好像管理员早就为他们挑好了？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管理员已经把为她准备的两套服装都放在了试衣间里，而寒晓第一眼看见灰姑娘在舞会上穿的那条裙子，心里猛抽了口气，几乎马上就认同了服装管理员的笃定：
就是它了！
那是一条银白色一字领露肩无袖的曳地长裙，裙裾的白纱上用银色的小亮片缀成几枚尖角，当她在舞动中旋转的时候，裙裾撒开，她就会像是飘在白云和星星上一样。
然而到底只是十五岁的女孩子，就连裸着手臂都觉得无法见人，怎么也不好意思从胸到肩再到背都露着一大片。她站在试衣间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也看不够，却就是不肯出去。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走出试衣间，也还是磨蹭了半天都走不到门口。
这是女式服装室，卓剑在对面的男式服装室里试他的戏服。俩人本来说好，都穿好之后就出去一块儿看效果，可他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寒晓出来，不禁有些纳闷儿，拉住服装师问：“寒晓还没出来？”
服装师也有些纳闷儿：“照理说不该这么久啊，可能上厕所去了吧？”
顿了顿，服装师又说：“放心吧，急什么呀？早晚也能让你看到！我看出来了，你那小女朋友脾气挺大，怪不得你这么挖空心思讨好她。大哥给你拍胸脯，一旦她知道这裙子是你专门给她设计制作的，准哭着喊着要给你投怀送抱啦！”
卓剑啐了他一声，严令禁止：“我警告你啊，不许让她知道这裙子是我专门给她设计制作的，不然我明儿就让我爸把你炒了！”
这组对话却恰好被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走到女式服装室门口的寒晓听见了。
她顿时有些莫名地羞愤难当，觉得好像是被人合谋算计了一样。她当下想也不想就跑回试衣间，三下五除二把裙子换了下来，出去之后坚持跟服装师说那条裙子太暴露，不适合自己不算，也不可能通过学校审核，到时学校会以这个理由给他们班的节目扣分的，所以一定要换一套保守一点的服装。
服装师好话说尽也不能令她更改心意，而卓剑在一旁支持也不是，反对也不是，眼睁睁地看她拿了一套在他看来土得掉渣的泡泡袖公主裙。
回家的路上，卓剑黑着脸，一句话也没跟寒晓说；而寒晓本来也不怎么主动跟他说话，于是俩人一路沉默着，浑不知看在路人眼里，他们俩活脱脱就是一对闹了别扭的小情侣。
两日之后的这个下午，他们的《灰姑娘》正式公演。
和两年前那个生物值日报告一样，演出中又出意外了。
不过这回的意外与上回不同，对外反而收到了更好的效果。
这个意外就是：乔俏扇了寒晓一耳光。
当然，这个情节是本来就有的，为了表现恶毒的继母对灰姑娘的虐待，剧情设计中就有继母打了灰姑娘一耳光这个场面。
可问题是，早在刚开始排练时，导演就教了乔俏如何假打，也教了寒晓如何配合来使效果逼真，简单说来，乔俏会用对着观众的那只手向舞台内侧抽耳光，实际上是抽在被身体挡住的那只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再加上寒晓会随着她的动作向内侧晃动身子，顺便遮住她另外那只手，经过多次排练，至少从台下看上来，就是以假乱真的效果。
然而真正上场之后，乔俏弃多日的练习于不顾，不打折扣的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招呼在了寒晓脸上。
寒晓又痛又惊，捂着脸重新跪直起来的时候，那无法相信之余、有眼泪随着红潮迅速漫向眼眶的表情，到位得令人叫绝。
场下的观众和评委在一阵短促的惊呼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都赞叹这个班的同学表演投入、小演员很富有牺牲精神。
而在舞台两侧候场的其他演职员更是把这一幕看得清楚，大家都明白，乔俏这一下是真打，绝非做戏。
如果乔俏试图在事后辩称她那样做完全是为了使表演达到最佳效果而不得已为之的话，那么卓剑也可以采用相同的争辩，因为他后来也自作主张地加了一段戏。
王子找到了灰姑娘、并发现她的两个继姊在继母的授意下削足适履之后，他狠狠地掴了继母一巴掌。
那一刻，台下采声四起，观众们大呼恶有恶报，那一下来得解气，于是乔俏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含泪受下了这由男生发出、因而必然比自己刚才掴寒晓那一下要重上很多的一巴掌。
当然，寒晓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跟卓剑翻脸的，她从来不是那种作的人，如果没有最后那一幕所发生的意外的话，她甚或会感激卓剑为她出了气，并就此将他先前擅自为她设计了一套不庄重的裙子还想糊弄她穿上的那一节也一并抹去。
问题是，在最后一幕，卓剑吻了寒晓。
同样地，这也是原本就有的剧情，导演的设计是王子和灰姑娘在一舞终了时深深拥吻，幕布徐徐落下。
还是同样地，导演原本给他们设计的是假吻，从一开始排练就练习好的假吻，从观众的角度看来是吻在一起、事实上并没有真正接触的一个假象而已。
可真到了台上，卓剑也抛弃了导演和自己多日的辛苦，搂住寒晓就真的吻了下去。
寒晓的脑子一瞬间极度缺氧，这已经是她在这场演出当中遭受的第二次惊吓了，而她一时竟分不清，究竟哪个更糟糕。她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卓剑，而卓剑已径自闭上眼睛，陶醉在两个人的唇齿绞缠中。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她又不肯配合，他的牙齿撞得她生疼，陌生的口水侵入她的口腔，令她羞耻又难受。
可问题是众目睽睽，观众们还都吹着口哨一个劲叫好，她除了任君予求之外，还有什么选择？
好不容易幕布合拢，寒晓刚要推开卓剑，卓剑却已先一步放开她，如同平常每次排练结束时那样，若无其事地转身下台。
寒晓气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她没法声张，否则就等于告诉同学们他俩刚才干了什么好事。假吻不同于假耳光，因为俩人挨得太近，角度极小，就连台侧的人也难以分辨他们到底有没有假戏真做，寒晓若不欲不打自招，就只好连想给他一耳光都办不到，气血翻涌地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他们这台戏毫无悬念地捧回了课本剧全校第一的奖状，代价则是男女一号自此长达一年的形同陌路。
其实，这么多年来卓剑是什么心思，寒晓焉能不知？可她不知道他们俩怎么还有可能，当他们的父母重新组成了家庭。
自己原本那么幸福的一个家被继母拆散的记忆犹新，母亲还独自在陌生的城市里漂泊打拼。寒晓知道妈妈一直在苦苦寻找一个愿意再给自己一个家的男人，可这对于四十多岁的女人而言，谈何容易？每当触及母亲的痛苦，她就无法原谅继母，又如何接受她的儿子？
现在这个家，寒晓始终没有办法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在她的概念里，她的家只意味着自己和自己的亲生父母，除此之外再无别人，如今这套180平米的豪华复式楼，她只当它是自己暂居其下的一爿屋檐罢了，她常常想：所幸被迫住到这里时我已经十四岁了，只要熬过这四年，到了十八岁，我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可如果和卓剑在一起，这个家和自己的联系就会益发千丝万缕不可斩断，又怎么可能永不回来？
况且，如果嫁给了卓剑，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对老人怎么称呼才好？该叫叶兢淮爷爷还是外公？该叫茹霖奶奶还是外婆？按照原本的血亲关系叫固然简单，可如果孩子大了问自己：为什么别人家都是外公和外婆住在一起、爷爷和奶奶住在一起，我们家却是外公和奶奶住在一起？——届时又该怎么回答？
在大人看来，寒晓的这些顾虑或许无异于杞人忧天，那种缘于幼稚的复杂引人发笑。可是在十几岁的寒晓看来，这真就是天大的事，是自己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儿。
在这些坎儿面前，卓剑是怎么想的，以及寒晓自己的真心是怎么想的，都太微不足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