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那次吃饭时叶兢淮虽然一副严父的架势，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女儿的窘迫？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打是亲骂是爱，他不是不心疼的。所以在卓剑打了圆场之后，他也就不再紧抓住这事不放，包括没去追究寒晓到最后也没对卓剑道谢。
这件事寒晓并非不感激卓剑，但由于自己出了丑，并反衬出了他光辉高大的形象，寒晓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当时没有道谢，后来也没对他表达过谢意。这是一种好坏参半的复杂感觉，时间长了之后，寒晓却发现那其中坏的部分消弭得很快，有时候静下来扪心自问，她不得不承认，也许和卓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的事情吧。
在新家庭里渐渐恢复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寒晓十五岁生日这天。
离婚之后没过多久，寒晓的妈妈就去了深圳。她原是一名小学教师，婚姻破裂后毅然决定辞职南下，因为据说那里有许多私立学校，存在着大量的教师需求，也有不少富裕的家庭，存在着聘请家庭教师的需要，待遇都远远高于其他省市教师的收入。寒晓的妈妈决定离开伤心地，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为自己的事业和感情都找到第二个春天。
所以，在寒晓的生日这天，她没能见到妈妈，只是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漂亮的衣服，春夏秋冬各一套。在妈妈的心目中，女儿永远都是需要漂亮衣服的，而在拆开包裹的那一刻，寒晓却更知道这或许已经成为了妈妈的一大寄托，能时常给女儿买些漂亮衣服寄过来，大约已经成为了妈妈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这一点让寒晓心如刀割，她无法想象妈妈内心深处其实有着多少难以言说的思念，又有着多少无法出口的寂寞，每当想起女儿，她心中的失望、喜悦、担忧与欣慰各占几何。就连生日这天，她都没有给女儿打电话，或许是不愿在电话里听见现在的叶家除了寒晓之外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寒晓理解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觉得伤心，并且心酸地觉得，妈妈的这番守口如瓶，或许才是无言大爱的表现。
妈妈随包裹寄来了一张生日卡，卡片上印着一句话：如果你快乐得连睡觉都从梦中笑醒，那一定是我托月亮捎去的祝福。
这大概就是妈妈对她的期望，至少在生日这天，希望她如此快乐。然而这句话反而催落了寒晓的眼泪，因为她忽然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撒娇，非要和妈妈一起睡。结果半夜时她在梦中放声狂笑，边笑还边蹬腿，整个人掉了一头睡到床尾不说，还硬是把妈妈的枕头都给踹地上去了。被惊醒的妈妈气急败坏下床捡了枕头，见她还在乱动，只好用力把她摇醒。她艰难地止住笑之后，翻个身又迷迷糊糊睡去，意识消失前听见妈妈笑叹着说了一句：“这孩子，睡觉都抽疯！”
那是妈妈还在身边的时候，那么幸福的生活。
于是，这成为了寒晓十五年来最不快乐的一个生日。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很庆幸没有人跟她说生日快乐——继母合当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爸爸是粗心的大男人，以往每次自己的生日活动都是妈妈发动的。她倒不怪爸爸，反而庆幸，因为在这种心情之下，假如有人跟她说生日快乐，她才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语言去回应才好了。
下晚自习之后，她特意跟几个要好的姐妹留在外面多徜徉了一会儿，自己在夜市庆祝生日。只有在现在的家庭之外，她才能心无旁骛真情流露地过生日，而多拖过一秒钟，她就能少在家里挨一秒钟。
这么一耽搁，她回到家的时间就比平常晚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想象着一进门也许就会遭遇叶兢淮的暴跳如雷，但今天她不怕，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虽然你不记得，但今天是我的生日，虽然你不给我过生日，但我有给自己过生日的权利。
她所没有想到的是，推开家门的时候，迎面扑来的竟是一片水样温柔的烛光。
从叶兢淮和茹霖的反应里，她迅速知道了餐桌上被烛光围绕着的是卓剑买回来的蛋糕。和她以往吃过的所有那些圆圆的或单层或双层的蛋糕不一样，这是一个方形的蛋糕，由许多块小的方形蛋糕组成，每块蛋糕上插着一枚半透明质地的小红心，别致而精巧。
叶兢淮笑眯眯地对寒晓说：“看，卓剑给你买的这蛋糕特别吧？以前没见过吧？”
寒晓脸上有些滚烫，不服气说没见过，只垂眼默数蛋糕的块数，然后挑刺儿道：“怎么有十六块？我又不是十六岁！”
叶兢淮恼她不懂事，皱皱眉正要出言训斥，卓剑笑着接过了话茬：“那一会儿我多吃一块，让这一岁长在我身上，行了吧？”
寒晓低下头，不自然地笑了笑，不想说“行”，也不好说“不行”。
茹霖笑着带领大家唱了生日歌，张罗着催寒晓许了愿吹了蜡烛，便开始吃蛋糕了。卓剑笑道：“别说寒晓没见过，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蛋糕，一好奇就买下来了，不好吃可别怪我啊！”
说着，他拿起一块蛋糕，喃喃自语道：“这小红心到底是糖还是塑料啊？”说着，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表情似乎更茫然了。
寒晓纳闷儿，也拿起一块蛋糕，捏住上面的小红心一抽，顿时骇叫：“什么呀？一摸就知道是塑料的！”
卓剑扬了扬眉，叶兢淮和茹霖同时大笑出声，寒晓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这才明白过来，他刚才是故意逗闷子呢。
那时离中考已经不远了，接下来的日子也就这样顺顺当当地过去，并非不再有任何小烦恼小风波，卓剑却总有恰到好处的小把戏来将它们抹过去。那段时间，寒晓几乎已经感到自己对卓剑的心结正在一点点解开，虽然还是不能像过去那样平心静气毫无挂碍地相处，到底已经自然舒服了很多。
至少有一点她是很感谢卓剑的，尽管仍然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她感谢卓剑没让她的中考再像小升初考试那样沦于噩梦，毕竟中考的难度大了很多，如果再出现那样强烈的不良情绪，她已经没把握还能考上重点高中。
中考过后，叶兢淮和茹霖为了让两个孩子彻底放松，提出一家人来一次野游。选定的那个日子，天气异乎寻常地好，走到外面，只有被阳光直射的裸-露皮肤才会感到稍微有些热，可谓增一分则热，减一分则凉，风暖洋洋地吹个不停，给人一种健康鲜活的感觉，令人不由自主地叹息：这种时候不去野游，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吃完早餐之后，大家各自回卧室换衣服，寒晓选了一件橙色短袖T恤配浅蓝色牛仔长裤，自己觉得非常活泼有动感，好像变成了一束跳脱的阳光，于是忍不住蹦蹦跳跳喜不自禁。
她在楼梯口刚一亮相，就听见叶兢淮和茹霖齐齐发出一声惊叹，定睛一看，才发现卓剑居然也穿着橙色短袖T恤和浅蓝色牛仔长裤！
茹霖笑着打趣起他们来：“你们俩这心灵感应已经默契到一定程度啦，不愧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小搭档！”
叶兢淮补充加强调：“嗯，现在还是好兄妹！”
他们都这么说了，寒晓也不便再找借口回房间把衣服换掉，只好就这么跟卓剑穿着情侣衫出了门。
或许在旁人看来，他们真是一对漂亮而感情融洽的兄妹吧？
他们家的车也是叶兢淮和茹霖婚后买的，一辆银色雷克萨斯SUV，大大的车灯在清澈的阳光下一片晶光璀璨，如同这家人此时的生活，熠熠生辉。
目的地是卓剑选的，这地方只有他知道，是两年前凑热闹跟他爸爸的广告公司外出拍摄时去的。车子出城之后，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约莫两个钟头，就下至二级公路，再走了三四十分钟，突然一拐，就到了一个极为幽深静谧的所在，四下里全是草和树，绿意盎然，世界恍然幽魅神秘，如同笼在了一块巨大的绿宝石当中。
寒晓呼吸一滞，霎时间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周遭这茫茫深邃的绿意慑住了，那一下子竟然突如其来地感动到快要哭起来，难以置信地感激这样美丽而充满灵性的地方，居然会如此慷慨无遗地呈现给自己这双粗鄙笨拙的眼睛。
车子行驶到路的尽头就是登山道的起点，他们停好车后就开始上行。半途中遇到了一个果园，小小的青苹果一树一树挂满枝头，野生的桑椹已然成熟，叶兢淮和茹霖兴致勃勃地指点着两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不曾经历过太多野趣的孩子，将沿途的野果小心分辨，摘了又摘，吃了又吃。将近山顶时，又嗅到清香缭绕，原来这里的树干上全都缠依着金银花，沁人心脾，又美不胜收。
尽管寒晓和卓剑仍然没有太多直接的交流，但这并不影响这一家四口一路拍照说笑。野山里视界开阔，气温益发宜人，在叶兢淮至少感叹了三遍“今天天气好好啊”之后，寒晓终于忍不住要加上一点补充来作为回应了，于是动用了小学三年级的功力说了一声：“嗯，真是万里无云！”
不料话音刚落，她马上发现天边的某一个角落浮着一大片薄薄的白云，立即噤声。
其他三人也同时发现了这一点，叶兢淮和茹霖若无其事，卓剑则笑起来：“当然是万里无云了，这边一大片没有云的天，何止万里？”
叶兢淮呵呵一笑，忍不住回过头来教训女儿：“你看看人家卓剑，学得多好，要给自己下台阶不仅仅需要智慧，也是需要知识的。”
寒晓小有不服，扭过脸去不予置答。卓剑岔开这个话题，举着相机示意大家看向视窗：“这个角度就是上次那位著名摄影师发现的绝佳镜头！爸，妈，你们过去，我给你们咔一张！”
下山的时候已近傍晚。对于中年人来说，蓬勃的爱情会促使他们急于表现自己仍然年轻力壮，叶兢淮和茹霖走得很快，一直相携着远远走在前面，并且一路高歌，激情充沛地唱着他们共同喜爱的歌曲，那自然都是些八十年代甚至更早时候的老歌，在每首歌的间隙，他们都要回过头来，热烈鼓励两个孩子也唱。
卓剑最先响应，直到寒晓觉得自己的沉默实在太不合时宜，才不得不小声哼哼着加入进来。于是老歌新歌在山间交替回荡，令每个人——无论是真心的还是不得已的——都不由自主地沉醉，彼此觉得是很美的声音。叶兢淮和茹霖所唱的有些歌曲，卓剑和寒晓不太知道；卓剑和寒晓所唱的有些歌曲，叶兢淮和茹霖也不太知道，然而都没有关系，因为谁都知道，就是这些生生不息的歌曲，承载起了在不同的年代里始终如一的爱情。
这天他们下到山脚时，空中仍然有温煦的阳光，天边横挂着一道长长的嫣红，明快而柔媚，像一个美丽的省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