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透过门缝,卓剑看见寒晓正在一勺一勺地给寒寒喂药,这喂药的速度奇慢,几乎是连哄骗带偷袭,趁他听她说话听得入迷张开嘴时,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他嘴里填一口。
“寒寒说得没错,止咳糖浆就是很难喝,妈妈小时候也特别特别不爱喝!”
卓剑气儿一背:我说儿子这毛病是哪儿来的呢!
“有一次,妈妈也咳嗽了很久很久,怎么都治不好,吃药打针都没有用,外婆就开始找偏方啦……”
“妈妈,什么叫偏方?”
“偏方啊,就是医生不会开的药,有些偏方没有用,有些偏方却特别有用。外婆最先找到的一种偏方是把蜂蜜和豆腐混在一起炖成羹,然后强迫妈妈趁热一口气喝下去……”
“妈妈,为什么你要人家强迫你才喝呢?蜂蜜不是很好吃吗?”
“可是豆腐好不好吃呢?”
“……不好吃……”
“对啦。而且呀,寒寒平常吃一粒糖觉得很甜,可是如果要你一口气吃十粒糖呢?就会甜得发苦对不对?那个偏方就是这样,每一口喝下去都有一团甜腻腻的东西粘糊糊地烫在喉咙里,难喝得要命!”
“比止咳糖浆还难喝吗?”
“比止咳糖浆还难喝!妈妈那时候都求外婆啦:让我喝止咳糖浆好不好?让我喝嘛让我喝嘛!”
“咯咯咯……”
“小坏蛋,还笑呢!妈妈当时很痛苦的知不知道?好在呢,那个蜂蜜炖豆腐也没有效果,所以妈妈运气不错,没有被迫吃很多次。”
“那后来呢?”
“后来呀,外婆又给妈妈换了一种偏方,是拿一整个猪腰子,在表面打上花刀,变出一格一格的小缝缝,在缝缝里嵌上胡椒子,然后用荷叶把猪腰子包起来,就像香叶包鸡那样,埋在炭灰里烤熟了给妈妈吃。”
“哇!那一定特别特别好吃!”
“是呀,好吃极了,妈妈再也没吃过比那更好吃的药了!可惜那个偏方不但好吃,还特别有效,没多久妈妈的咳嗽就好了,也就没得吃了,唉,真失落呀!”
“妈妈,什么叫失落?”
“就是失望难过的意思。”
“妈妈那你也做那个偏方给我吃好不好?”
“妈妈也想啊,可是现在没有炭火了,没法烤啊。”
“什么是炭火?”
什么是炭火?这的确是现在的孩子会问的问题,或许就连卓剑这样的,因为从小家境就比别人好,也没怎么体会过炭火吧。
而在寒晓的小时候,她家冬天是用木炭烧火盆的,这也是她后来最最怀念的一个冬日节目,尽管火盆无法与空调暖气相比,诸多不便,譬如只有火盆周围才是暖和的,屋子的其他地方则都是冷的,使得你一刻也不愿离开火盆,人就变得非常的懒,再加上火盆周围总是暖和得一塌糊涂,让人自觉像是一种醉死在安乐窝里的软体动物。
可是新炭烧出来的火苗红艳艳妖娆动人,在上面还可以用瓦罐炖汤或粥,往炭灰里埋马蹄或者花生烤熟——马蹄生吃性热,烤熟了反而变作性凉,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甜鲜嫩;寒晓的妈妈还会把火钳横放在火盆边,在火钳上搭放年糕和白馍热烘,各种小吃绵绵不绝地温暖着一家人的胃,蒸红着那么相似的一组笑容。
那是寒晓多少年里一直沉溺其中万般留恋的温暖舒适,只有家才能有的温暖舒适,只有那个家才能有的温暖舒适,只有爸爸妈妈和自己围炉而坐笑逐颜开时才会有的温暖舒适。
因此,当这一切被突然打破,那份温暖舒适摇身一变,就化作了她多少年都无法走出的噩梦。
寒晓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或许那也是卓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一个日子。
那一天前面的一大半都是平静而美好的,甚至比平常大多数日子都还要平静美好。
那是初一暑假里的一天,寒晓和卓剑都在学校的暑期培优班名单之内,所以每天还得去上大半天的课,下午四点钟才能放学。不过相对于学期中而言,四点钟也已经算很早了,何况夏天天黑得晚,从学校出来之后,他们往往还可以去逛逛街,或探索探索某个没怎么开发过的城市角落什么的。
那天他们的目的地就是市郊一个叫做愚人码头的地方,那原本是个船坞,解放后就基本处于弃置状态了,最近刚刚有人重新发现了那里的特别韵味,大学生和小白领尤其喜欢那种调调。
一离开学校,寒晓和卓剑就像往常那样并肩骑着自行车,往愚人码头所在的方向一路摸索探问着进发。
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南方夏日,从学校出来时还是阳光万丈,没过多久,熏热的暑气就带来了一场太阳雨。
雨几乎就集中在这一小片地带,寒晓和卓剑又笑又骂地赶紧拐到路旁的一个屋檐下躲避,仰头看见空中一团乌云恰好遮住太阳,于是那乌云团团堆积的缝隙间,有万丈光芒笔直地激射而下,乌云便像是一团棉絮,刚刚孵化了一窝遍身熠熠的小精灵,正一只接着一只破壳而出,令他俩啧啧称奇。
然后,雨停了。在多年以后,伤痛已然痊愈,再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才发现那正是如卓剑所喜欢的那首《时间的秘密》开头所唱的那样,雨过后的蓝天,阳光有些腼腆。
路本来就有些远,再加上路上避了会儿雨,待他们赶到愚人码头时,太阳已经沉入水面,湖上有许多小船,静静地泊了一大片,在西方天幕一片亮橙色的背景前凝定成黑沉沉的剪影。
那幅画面,美不胜收。
只是美不胜收的景物里,却还有美得不合时宜的一对人。
寒晓和卓剑几乎是同时看见他们俩的。
也许卓剑第一眼看到的是叶兢淮,正如寒晓第一眼看到的是茹霖。
他们俩的自行车齐刷刷地发出了一道尖锐的紧急捏闸声。
寒晓从车上跳下来,双目圆睁,定定地瞪着前方。
然后,她猛然掉转车头,骑上车没命地向来路上蹬回去。
卓剑很快赶了上来,寒晓的极速令他有些吃力,他喘着气着急地叫她:“寒晓!回来,你跑什么!你等等,咱们谈谈!”
寒晓回过头的那一瞬间,或许是甩动的幅度太大,她的眼前飞快地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就对水雾里那个朦胧不清的人厉声喝道:“你给我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后来,卓剑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为什么?我有什么错?”
其实他真的没错,问得没错,他本身也没有错。
可是寒晓就是不能接受,再也不能接受,看见他都觉得难受,还谈什么做朋友?
原来,一年以前那个噩梦般的小升初考试,就是因为她——他的妈妈?
原来,这一年来爸爸妈妈之间那相对无言令人窒息的冰冷,就是因为她——他的妈妈?
对于只有十三岁的寒晓来说,一直以来最为令她敬爱的父亲,他那完美无瑕的形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不忍也不愿让心目中这个父亲的形象崩毁,于是她只能归咎于那个女人,爸爸没有错,所以一切都是她的错,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原来现实生活中真的有狐狸精,那么大年纪的狐狸精。
还偏偏是他的妈妈!
母债子偿,他妈妈对不起她们家,他自然也对不起她们家。
上高中时,在学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后,寒晓突发奇想,觉得每个人一生的成长发展,是否也像人类社会那样,会经过原始、奴隶、封建这几个阶段,然后才进入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阶段?
譬如说,十几岁时的自己,就摆脱不了那种封建色彩浓厚的思想,无法不认为罪过要株连,子代母过,天经地义。
于是,在无法原谅茹霖的同时,她也无法原谅卓剑。
在寒晓发现了爸爸的出轨、也就是妈妈发现爸爸出轨已有一年之后,爸爸妈妈尚未离婚。那时他们是为了寒晓,都怕寒晓伤心,也担心破碎的家庭会给她造成难以磨灭的伤害。
而当寒晓发现了之后,他们也还是又过了一年才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因为妈妈要履行大多数正室在气不过之余都要肆意挥霍的那项权利——
我拖,拖死他们!就算自己痛苦,也不让他们好过!
在那初二的一年里,寒晓再通明事理也只能做到不把卓剑当作仇人,于是她将他视同路人,所有有他在的场合,若非形势所迫,她势必当他是空气,所有他同她说的话,包括那些关于他有什么错的质问,她关上耳朵,置若罔闻,更不予置答。
初二下学期,年级里选出了第一批团员,无一例外都是平常表现优良的学生,其中最出类拔萃的是乔俏,她毫无悬念地当选了团支书。
乔俏是一上初中就脱颖而出的。原本她学习成绩虽然不错,却不如寒晓,然而寒晓在小升初考试中发挥失常,并未考出平常的理想水平,于是他们这一级的第一名变成了乔俏。
正因如此,在开学第一天,乔俏就理所当然地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言。
过去所有诸如此类上台面的事情,女生代表都是寒晓,老师和同学都未曾发现,其实乔俏也能做得不错,虽然不如寒晓,但要拿得出手是没问题的;再加上乔俏形象好,在老师面前分外乖巧,学习也努力,很快就成为了初中老师的宠儿。
尽管后来寒晓凭借学习成绩和数次演讲朗诵比赛的表现,又夺回了老师的关注,但基本上她跟乔俏平分秋色的局面已经形成,此后再有这样的活动,往往有她一份就必有乔俏一份,再也不是曾经她一枝独秀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