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今存诗近一千八百首。他自十七岁开始诗歌创作，至六十一岁停笔，创作活动历时四十五年。我们纵观他的全部诗作，可见到其创作发展存在明显的阶段性：从北宋嘉祐六年（1061）至熙宁十年（1077）为诗艺的探索时期，从元丰元年（1078）至元丰八年（1085）为风格形成时期，从元祐元年（1086）至元祐八年（1093）为范式建立时期，从绍圣元年（1094）至崇宁四年（1105）为风格变化时期。这种阶段性是诗人艺术本质和风格形式变化的过程在创作中的体现，而其发展变化又必然受到时代文学思潮和社会历史条件的影响。黄庭坚诗歌创作时期是北宋政治生活最为活跃之时；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王安石变法得到神宗皇帝的支持，而为司马光和苏轼等所反对，于是朝廷内变法的新派和守旧派形成互相对立的政治营垒，展开了长期反复的斗争；北宋后期变法派再度得势，对苏轼集团进行了残酷的报复与迫害。这个时期亦是北宋文化生活最活跃之时；学术上形成了以儒家义理见长的新儒学派——理学，继唐代以来的诗文革新运动取得了胜利，宋诗的艺术特色显现，宋词作为时代文学的基础得以奠立；此文化高潮在北宋后期又渐渐退却。黄庭坚的诗歌创作正是在这种社会政治与文化的历史背景下进行的。
一 家学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县人。他曾在晚年跋仁宗皇帝御笔飞白书里自称“洪州分宁县双井里前史官臣黄庭坚”（范成大《吴船录》卷上）。洪州，隋代开皇九年（589）置，治所豫章，唐代改为南昌，宋代分置新建，今江西省南昌市。洪州，在唐代有东南都会之称，辖境相当今江西修水、锦江流域和南昌、丰城、进贤等地。宋代辖七县：南昌、新建、奉新、丰城、分宁、武宁、靖安。分宁县乃是经济繁荣之望县，在州西六百里，境内有修水，故今县名为修水。黄庭坚故家在双井。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九：“双井在分宁县西二十里。黄山谷所居之南溪有二井，土人汲以造茶，为草茶之第一。”黄庭坚后来在京都便常以家乡出产之双井茶赠送友人。
分宁此支黄氏源自婺州金华（浙江金华），五代时期黄瞻仕于南唐，以著作佐郎知分宁县，遂有此支黄氏。黄庭坚在《叔父给事行状》里记述家族历史云：
黄氏本婺州金华人。公高祖讳瞻，当李氏（南唐）时来游江南，以策于中主，不能用，授著作佐郎知分宁县，解官去游湘中。久之，念藏器以待时，无兵革之忧莫如分宁，遂以安舆奉二亲来居分宁，因葬焉。公曾太父及光禄府君，皆深沉有策谋，而隐约田间，不求闻达。光禄聚书万卷，山中开两书堂，以教子孙，养四方游学者常数十百，已而仕于中朝，多钜公显人。
江西分宁黄氏始祖黄瞻，二世祖元吉，三世祖中理赠光禄卿，四世祖位子四人，长子即黄庭坚之父黄庶。在《伐檀集序》里，黄庶自述：
江夏黄庶，字亚夫，其少而学也，观《诗》、《书》以来，至于忠臣义士，奇功大节，常恨身不出于其时，不得与古人上下其事；每辄自奋，以为苟朝得位，夕必行之，当使后之人望乎也，若今之慕乎古也。既年二十五，以诗赋得第一，历佐一府三州，皆为从事。逾十年，郡之政巨无不与，大抵止于簿书狱讼而已。其心之所存，可以效于君，可以补于国，可以资于民者，曾未有一事可以自见。然而月廪于官，粟麦常两斛，而钱常七千，问其所为，乃一常人皆不勉而能。兹素餐昭昭矣。
黄庶于北宋庆历二年（1042）进士及第，此年二十五岁，则其生年当在北宋天禧二年（1018）。其集之自序作于皇祐五年（1053），此后，他曾知康州。康州，于北宋初改为端州，此用古地名。端州，今广东肇庆。故又称黄庶为黄康州。从自序里可见黄庶具有古代儒者之道义气节，期望自己在为政期间效忠国君，有补于国事，有益于人民，而以己食国俸禄深感自愧。《诗经·魏风·伐檀》讽刺贵族不劳而获，黄庶自编的诗文集取名《伐檀集》以示自责。此集共两卷，上卷收入诗作103首，下卷收入各类散文。
北宋诗歌革新运动对黄庶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诗也同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一样摆脱了唐诗的途径，呈现了宋诗的面目。《四库全书·伐檀集提要》评黄庶诗云：“集中古体诸诗并戛戛自造，不蹈陈因。虽魄力不及庭坚之雄阔，运用古事、镕铸剪裁亦不及庭坚之工妙，而生新矫拔，则取径略同。”黄庶最为宋人所称赏的是《怪石》诗：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
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
此诗描述古老奇丑的怪石，使用幽冷奇异的意象，创造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境界，给人以生新险怪的感受。黄庶在《吕先生昌十咏后序》里表述了其诗学思想，他说：“其时文章用声律最盛，哇淫破碎不可读，其于诗尤甚。士出于其间，为辞章能生新意而不流者，固少而最难。……凡文章非其意高，虽贵时辄不传，而其讽诵在人口者才十一二，位下则其传而又诵者愈少。”他同当时诗歌革新者一样极力批评宋初西昆体诗风，主张作诗要有新意，而尤重立意之高。他的主张是贯彻在创作中的，如《赋小桐》：
小桐才几尺，气压百岁樗。
雨露意未饱，风月韵已孤。
凤凰肯寂寞，鸟雀空踟蹰。
天地有和气，想为桐之腴。
我愿刳作琴，献上九重居。
坐使薰风还，虽死骨不朽。
中国本土的梧桐是制作七弦琴的佳材，相传凤凰非此木不栖。南薰为煦育之意，旧传古帝虞舜弹五弦琴，作《南风》诗，诗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黄庶描述小桐之幼弱，希望它得天地之和气而丰腴，但更愿将它制为琴而献于帝王。这样若能回到尧舜的治世，则小桐虽死而有意义了。此诗寄托了儒者崇高的政治理想。黄庶的《对花》实为赏花时引发关于诗歌创作的感悟：
诗昔甫白在，造化困刀尺。
我生几年后，浪自 顽石。
对花虽把笔，好句恨莫得。
耒阳与采石，孤坟没荆棘。
几欲肉白骨，再插风雅翼。
海为一杯酒，地为一领席。
醉坐吟万物，语出埋霹雳。
乾坤髓可掬，鬼神泪可滴。
人生贵适意，身是天地容。
糟床不可干，吟纸须强擘。
花落若解医，有金费千镒。
诗中主张继承唐代大诗人李白和杜甫的传统，提倡古代风雅，希望自己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此诗意象宏伟，构思奇特，含有深沉的诗学思想。黄庶很推崇唐代韩愈的排佛思想，其《赋古佛》曰：
树老枝半死，碑断壁底眠。
古屋颜色改，有佛独岿然。
苍首上雨足，坏臂蔓草缠。
野老每再拜，往往报丰年。
孔祠照四方，制度丹 妍。
朝夕过其下，孰肯为恭虔。
土木兹仅分，吾民信益坚。
佛法入人心，谁与 其根。
苍苍不可问，用意或者偏。
木蠧罪岂大，付与啄木权。
胡不啄佛徒，使蠧民之天。
诗人将民间对待儒家与佛教信仰的不同态度进行对比，具有弘扬儒学的精神，思想颇为偏激，但却极为深刻。以上数例均可见黄庶诗确有新意，立意很高，形成生新矫拔的艺术风格。南宋诗人刘克庄说：
黄庶亚夫，山谷之父，世所称《怪石》绝句之外，如“书对圣贤为客主，竹兼风雨似《咸》《韶》”，如“史解戮人惟戮古，地能埋死只埋愚”，皆奇崛不蹈袭。如《大孤山》：“不知天星何时落，《春秋》不书不可寻。”如《宿赵屯》云：“芦花一股水，弭棹日已暮。山间闻鸡犬，无人见烟树。行逐牛豕迹，始识入市路。菱芡与鱼蟹，居人足来去。渔家无乡县，满船载稚乳。鞭箠公私急，醉眠听秋雨。”杂之谷集中不能辨。山谷尝手书此二诗，刻于星子湾，跋云：“先君平生刻意于诗。”与子美（杜甫）“吾祖诗冠古”之评何异？亚夫真黄氏之审言矣。
刘克庄很推崇黄庶的诗。他还以为黄庭坚将其父两诗刻石，这正如唐代诗人杜甫称赞其祖父诗人杜审言一样，表示诗之有家学渊源。黄庭坚《刻先大夫诗跋》云：“先大夫平生刻意于诗，语法皆类如此，然世无知音。小子不肖，晚而学诗，惧微言之几绝，故刻诸星子湾，以俟来哲。”黄庭坚自称“晚而学诗”乃是自谦之语，其实自幼即深受父亲喜好作诗的影响。
黄庭坚，字鲁直，中年号山谷，晚年又号涪翁。北宋庆历五年（1045）出生于洪州分宁县双井里。此年正月朝廷重臣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因被反对新政的政敌攻击而罢职，贾昌朝、宋庠等主持朝政，庆历新政的政治革新完全失败。此年欧阳修三十九岁，司马光二十七岁，王安石二十四岁，李常十九岁，孙觉十八岁，谢景初二十六岁，苏轼十岁，苏辙七岁。关于黄庭坚幼年从学的情况，《道山清话》记述：“黄庭坚年五岁，已诵《五经》。一日问其师曰：‘人言六经，何独读其五？’师曰：‘《春秋》不是读。’庭坚曰：‘於，是何言也！既曰经矣，何得不读？’十日成诵，无一字或遗。其父庶喜其警悟，欲令习神童科举。庭坚窃闻之，乃笑曰：‘是甚做处？’庶尤爱重之。”《道山清话》的作者已不可考，大约是北宋后期文人所作，所记黄庭坚事属于传闻，但可由此知道，黄庭坚在五岁时已开始学习儒学经典了。因为黄庭坚聪慧，父亲黄庶曾准备让他习神童科举。唐宋时期的科举考试特设有“童子科”，赴举者称应童子试。唐制，凡十岁以下儿童，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每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者，与出身，谓之童子科。《宋史》卷一五六《选举》二：“凡童子十五岁以下，能通经作诗赋，州升诸朝，而天子亲试之。其命官、免举无常格。真宗景德二年，抚州晏殊、大名府姜盖始以童子召试诗赋，赐殊进士出身，盖同学究出身。寻复召殊试赋、论，帝嘉其敏赡，授秘书正字。后或罢或复。自仁宗即位，至大观末，赐出身者仅二十人。”这种童子试对儿童而言是极不易的，超过了正常的智力发展规律，所以黄庭坚虽然能背诵《春秋》，仍拒绝习神童科举，父亲亦不再勉强了。今存黄庭坚最早的一首诗，题为《牧童》：
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垅闻。
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尽不如君。
此诗相传是黄庭坚七岁时作的。诗描述了牧童的悠然自得的情景，感叹赴京都争名逐利的人们用尽机心，而结果还不如牧童的闲适自得。此诗是七言绝句，完全符合格律。这很可能是黄庭坚十余岁时的习作，已表现出他淡薄名利的人生态度了。《送人赴举》一诗，相传是黄庭坚八岁作的，宋人又以为是十余岁时作的，当以后者较为可信。诗云：
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归去明主前。
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十一年。
诗中“十一年”或作“今八年”。此诗乃即兴而作，希望这位举子考试成功，当见到当今皇帝时，向皇帝介绍有一位诗人黄庭坚，本是天仙，谪到人间已多年了。我们可见年幼的黄庭坚对于自己天赋的诗才充满了自信，认为自己如同唐代诗人李白一样乃谪仙人也。
二 诗艺的探索时期
北宋嘉祐六年（1061），黄庭坚十七岁，至熙宁十年（1077）黄庭坚三十三岁。这十六年间他作诗共315首，是为其诗艺的探索时期，即开始走上诗歌创作道路，努力学习诗艺，初步征服了诗歌的艺术形式，而且显露出某些个性。这段时期北宋政治变化最大，诸多社会矛盾加剧，积贫积弱的社会问题已经很严重，于是朝廷实施政治经济的改良，支持王安石的变法。嘉祐五年（1060）王安石为三司度支判官，欧阳修为枢密副使。嘉祐八年（1063）三月仁宗赵祯病故，皇子赵曙即位，是为英宗。次年改元治平，治平四年（1062）正月英宗去世，赵顼即位，是为神宗。熙宁元年（1068）神宗锐意改革，对朝臣说：“天下弊事至多，不可不革……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四月召王安石越席入对，准备变法。熙宁二年（1069）二月以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创置三司条例，议行新法。七月立淮、浙、江、湖六路均输法。八月刘琦、钱觊、孙昌龄、范纯仁等因反对新法，贬官外任。九月实行青苗法，继行农田水利法。十二月苏轼进《上神宗皇帝书》极力反对新法。次年司马光、孙觉、吕公著、程颢、李常均继续上疏反对新法的实施，李常因此罢职贬通判滑州，孙觉贬知广德军。十二月以韩绛、王安石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参知政事。自此朝廷出现新法派和保守派的斗争。熙宁四年（1071）二月改革科举考试制度，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三月遣使察举奉行新法不职者。熙宁八年（1075）六月颁布王安石《三经新义》于学官。这段时期黄庭坚进入仕途，任地方初级职官，虽未卷入政治斗争，但已深感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和民间的疾苦，并在诗歌中有所反映。
黄庭坚因受父亲的影响走上诗歌创作道路，但认真学习诗艺则是于嘉祐六年（1061）他十七岁时到淮南首府扬州从其舅父李常游学开始的。李常（1027－1090），字公择，南康建昌（江西南城县）人。少年时于庐山白石僧舍读书，皇祐元年（1049）进士。熙宁初年为秘阁校理，旋改右正言知谏院。此时王安石新法正在推行，李常上疏神宗皇帝，指出新法的弊病。他说：“条例司始建，已致中外之议。至于均输、青苗、敛散取息，传会经义，人且大骇，何异王莽猥析《周官》片言，以流毒天下！”此疏上后，李常被落职通判滑州。元祐时为户部尚书，继拜御史中丞兼侍读，徙兵部尚书，辞不拜，出知邓州，徙成都，行至陕西暴卒。著有文集六十卷，《诗传》十卷，《元祐会计录》三十卷，均佚。《宋诗纪事》卷十九存李常《解雨送神曲》：
怒风兮扬尘，日烁石兮将焚。
水泉竭兮厚地裂，嘉谷槁兮孰薅且耘。
神龙兮灵壑，挹清波兮幽濆。
鸣鼍鼓兮舞神觋，庶下鉴兮霈祥氛。
隶旂旆兮先驱，咽箫笳兮擁归舆。
椒醑甘兮牲币洁，始肸蚃兮为之踌蹰。
瞻前山兮嵯峨，指去路兮萦纡。
神德大兮报无以晦，徒感涕兮长吁。
此是骚体诗，第一首描述干旱之严重景象，第二首为礼神曲。李常是诗人兼学者，可惜著述不传。黄庭坚晚年见到舅父墨迹甚为感慨，其《跋李公择书》云：
公择先生，疏通远大君子也。往岁某尝从学数年，虽以甥舅之礼见畜，出入闺闼无间然，自有物外相知之鉴。细观其内行，冰清玉洁，视金珠如粪土，未始凝滞于一物。
李常与诗人孙觉年岁相若，同时齐名，受知于吕公著。两人的政治见解与艺术趣味相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孙觉（1028－1090）字萃老，高邮（江苏扬州）人。少年时从胡瑗治儒学。皇祐元年（1049）与李常同登进士第，调合肥主簿。熙宁二年（1069）诏知谏院，同修起居注，知审官院。因反对新法，出知广德军，徙湖州。元祐时期，入为太常少卿，易秘书少监，兼侍讲，迁右谏议大夫。嘉祐六年，孙觉在李常家见到黄庭坚，甚赏识其才学，遂以女儿许配。黄庭坚记述：
豫章黄庭坚之初室曰兰溪县君孙氏，故龙图阁直学士高邮孙公觉莘老之女，年十八归黄氏。能执妇道，其居室相保惠教诲，有迁善改过之美，家人长短，不入庭坚之耳。方是时，庭坚为叶县尉，贫甚，兰溪安之，未尝求索于外家，不幸年二十而卒。
孙觉是受北宋诗歌革新影响的诗人，黄庭坚受知孙觉，常有诗歌酬赠，得以切磋诗艺。嘉祐六年黄庭坚有诗两首，乃是初作。其《溪上吟》：
短生无长期，聊暇日婆娑。
出门望高丘，拱木漫春萝。
试为省鬼录，不饮死者多。
安能如南山，千岁保不磨。
在世崇名节，飘如赴烛蛾。
及汝知悔时，万事蓬一窠。
青青陵陂麦，妍暖亦已花。
长烟淡平川，轻风不为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