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有霜钟难席卷，袖椎来听响玲珑。
此诗将九华石之失去写得极为神奇，全诗的主旨在表明此一段陈迹已成幻境，不可追寻了。黄庭坚作此诗时是在第二次贬谪途中，重遇李正臣言及九华石之故事，而苏轼已于去年死去，此间包含了沉重的世事沧桑之感，而黄庭坚却将它虚幻化了，意象新奇，诗意浓郁，却将真情实感隐没了。黄庭坚在贬谪途中经黄州时，遇见了苏门学士之一的张耒，他正贬谪到黄州，黄庭坚遂作《次韵文潜》：
武昌赤壁吊周郎，寒溪西山寻漫浪。
忽闻天上故人来，呼舡凌江不待饷。
我瞻高明少吐气，君亦欢喜失微恙。
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
天生大才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
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
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牗户当塞向。
有人出手办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
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
水清不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
黄州曾是元丰时期苏轼贬谪之地，现在张耒又贬谪此地，黄庭坚与张耒这两位苏门学士在此相遇，而苏轼、秦观和范淳夫“三豪”已死。黄庭坚这时理应百感交集，对于政治迫害应有悲伤或愤激之情，但他表示：“徽朝躬揽之初，安民修政，自有庙堂诸人身任此责，吾曹但当学道山林尔”，“非独尽文潜之方寸，观其诗友之恋慕，片言只字，不敢顷刻忘也。”黄庭坚的情感已经含蓄幽微了。黄庭坚与兄元明的手足之情尤其深厚，绍圣时期黄庭坚贬谪戎州时，元明送他到贬谪之地；黄庭坚第二次贬谪宜州时元明又一直相送。崇宁四年（1105）黄庭坚作《宜阳别元明用觞字韵》：
霜须八十期同老，酌我仙人九醖觞。
明月湾头松老大，永思堂下草荒凉。
千林风雨莺求友，万里云天雁断行。
别夜不眠听鼠啮，非关春茗扰枯肠。
这是两兄弟的诀别，不久黄庭坚便死于谪所。黄庭坚在诗中表示兄弟同期到老，回到故乡的明月湾和永思堂以伴先人庐墓；此次的分别有如鸟犹求友，谁知云天雁行失散。他痛苦的离别之情隐约而压抑，避开了强烈的情绪。
黄庭坚在处理诗歌的基本要素时，常以我观物，自然景物皆着诗人之主观色彩；个人的情感被淡化之后深隐于优雅的意象与情趣之间；叙事在作品中居于重要地位，成为基本的构架，穿插情与景，体现出结构的章法。黄庭坚有着栩栩如生的自由想象，最长于借助虚拟方式，创造艺术中的景观、情绪和事物，构筑一个独特的高尚雅致、充满诗意的艺术世界。这些是与北宋诗歌革新者们的创作方法相悖的，较适合北宋后期诗歌转向个人内心世界探寻的时代文学思潮。山谷诗是这种思潮的代表者。
三 瘦硬奇峭的风格
作家的作品是一个艺术系统，风格即是此系统中思想和艺术的基本特征的统一。风格也体现着作家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作家的个性即主观性，作品内容的社会性和艺术表现法度即客观性。历史上许多诗人因缺乏艺术的独创性而难以形成个人的风格，所以风格的形成标志着诗人艺术的成熟。山谷诗的艺术风格是很鲜明的，我们可用瘦硬生新或清新奇峭来概括。它是由以下艺术表现特点构成的：
（一）拗体。自唐代古典格律诗体——“近体”的规范建立后，凡作“近体”诸诗必须遵循字声平仄的格律规定，如果该用平声字处改用仄声字，甚至连用数个平声字或仄声字，这样使声律失调而全诗格律拗戾，此谓之拗体。元初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专列拗体诗，他称之为“拗字类”诗。方回对拗体解释说：
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出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湖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宠光蕙叶与多碧，关注桃花舒小红”之类是也。如赵古叚“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亦是也。唐诗多此类，独老杜“吴体”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
黄庭坚发展了杜甫的拗体，在宋人中是很独特的。宋人吴沆说：
在杜诗中……又如“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阳雷雨垂”、“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儿”、“运粮绳桥壮士喜，斩木火井穷猿呼”等句，皆拗作也。盖其诗以律而差拗，又拗之中又有律焉。此体唯山谷能之。
黄庭坚《二月丁卯喜雨吴体为北门留守文潞公作》，这是标明为“吴体”——拗体之诗：
乘舆斋祭甘泉宫，遣使骏奔河岳中。
谁与至尊分旰食，北门卧镇司徒公。
微风不动天如醉，润物无声春有功。
三十余年霖雨手，淹留河北作时丰。
以上诗句中凡字下标注有者为拗字。此外如《汴岸置酒赠黄十七》中的“吾宗端居丛百忧”七字中六个平声字，“碧树为我生凉秋”前四字仄声，后三字平声。又如《晓放汴舟》为五律，“秋声满山河”五字中有四个平声字，“川途事鸣鸡”亦有四个平声字。《题槐安阁》的“白蚁战酣千里血，黄粱炊熟百年休”两句中两字应为仄声而作平声。《题落星寺》其一的“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上句前句四字俱平声，后句前四字俱仄声。这类拗句插入格律诗体中造成声韵乖异，格律破坏，但这种“拗”又往往与下句形成特殊声律关系，就整体诗而言，其余句子又是合律的，所以这种拗体的写作是很高艺术技巧的表现。
（二）破弃诗律。近体的七律除首联与尾联不对偶而作，中间两联应对偶，但黄庭坚《题槐安阁》的颔联不对偶：“垣衣珠网蒙窗牖，万象纵横不自由。”七律《出城送客过故人东平侯赵景珍墓》之颔联“婵娟去作谁家妾，意象都成一聚尘”似对偶，但不工致；颈联“今日牛羊上丘陇，当时近前左右嗔”不成对偶。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七律全用单行，不对偶，此韵此体共七首，如《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
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
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
置身九州之上腴，争名焰中沃焚如。
但恐次山胸磊块，终便酒坊石鱼湖。
其《观伯时画马礼部试院作》，全诗共九句，每三句为一组，每句用韵，这是古代诗中极罕见的体例：
仪鸾供帐饕蝨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帘官烛泪纵横。
木穿石槃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 逢一豆。
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着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
此外山谷诗中还常见破坏句法、使音节乖戾的现象，如五言诗是上二下三句法，黄庭坚却作“蚕五湖三江”（《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是常主逋逃”（《劳坑入前城》）。七言诗一般是上四下三句法，黄庭坚却作“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戏呈孔毅父》），“嘉二三子甚好贤”（《武昌松风阁》），“酒浇胸中之磊块，菊制短世之颓龄”（《送王郎》）。这些特殊的句法，偶尔出现在山谷诗中，使其诗有音节怪异之效果。
（三）窄韵和险韵。宋人欧阳修、王安石和苏轼皆受韩愈的影响，在诗中善用窄韵巧押并使用险韵。黄庭坚更是如此。《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作盖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用江韵：“邦”、“江”、“窗”、“降”、“撞”、“扛”、“双”、“庞”、“厐”、“缸”。《送彦孚主簿》亦是用江韵：“双”、“降”、“谾”、“樁”、“江”、“杠”、“窗”、“庞”、“泷”、“淙”、“邦”、“扛”、“逄”、“尨”、“ ”、“缸”、“哤”、“厖”、“矼”、“幢”、“ ”、“摐”、“茳”、“腔”、“羫”、“肛”、“ ”、“撞”、“跫”。江韵的韵字较少，可供选择的常用韵字不多，故为窄韵。山谷诗中也喜用冷僻而不常用的韵字，如《次韵子实题少章寄寂斋》中的“闵”、“稇”、“准”、“谨”、“冁”、“槿”；《次韵时进叔二十六韵》中的“龉”、“莒”、“伛”、“鼠”、“窭”、“诩”；《奉和王世弼寄上七兄用其韵》中的“ ”、“阪”、“ ”、“纂”、“秆”、“琬”、“窽”、“罥”、“扁”、“软”、“畽”、“腆”、“卵”、“欵”、“绻”、“笕”、“雋”、“茧”、“蚬”、“狝”、“簳”。《代书》中的“靫”、“ ”、“衙”、“叉”、“虾”、“鲑”、“豭”、“鲑”、“罝”、“畬”、“鲨”、“爬”、“瑕”。黄庭坚用窄韵和险韵皆较为自然，足以展示其诗才。
（四）以文为诗。宋人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均受韩愈的影响有以文为诗的倾向，即以散文的方法和句法入诗，使诗出现散文化。黄庭坚此倾向更甚，如《送王郎》：
酌君以蒲城桑洛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
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
酒浇胸次之磊块，菊制短世之颓龄。
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
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
连麻夜雨鸡戒晓，书囊无底谈杀了。
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远别音书少。
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
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
有弟有弟力持家，妇能养姑供珍鲑。
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
又如《以团茶洮州绿石砚赠无咎文潜》：
晁子智囊可以括四海，张子笔端可以回万牛。
自我得二士，意气倾九州。
道山道阁委竹帛，清都太微望冕旒。
贝宫胎寒弄明月，天网下罩一日收。
此地要须无不有，紫皇访问富春秋。
晁无咎赠君越侯所贡苍玉璧，可烹玉尘试春色。
浇君胸中《过秦论》，斟酌古今来活国。
张文潜赠君洮州绿石含风烟，能淬笔锋利如锥。
请书元祐开皇极，第入《思齐》、《访落》诗。
此外山谷诗中常杂入一些散文句子，例如：
日边置论试深矣，圣处时中乃得之。
——《往岁过广陵值早春》
且复聊尔耳，得也自知之。
——《德孺五丈和之字韵难而愈工辄复和成可发一笑》
古人已矣古乐在，仿佛雅颂之遗风。
——《听崇德君鼓琴》
冰壶不可与夏虫飨，秋月不可与俗士共。
——《答明略并寄无咎》
勿以匣中之明月，计较糞上之朝荣。
——《再答明略》
白而长身虽不是，好古发愤尚类也。
——《次韵孔著作早行》
以文入诗的情况在山谷诗中偶然出现，但这对其整体诗风是很有影响的。
我们通过对黄庭坚在诗中使用拗体、破弃声律、用窄韵和险韵、以文为诗等情况的粗略考察，这些现象虽非普遍存在，但它们作为特殊的表现手段在山谷诗中颇为突出，使山谷诗的艺术个性愈益显著，由此形成一种新奇、生涩、怪异、峭拨的独创风格，我们可以用“瘦硬奇峭”来概括。南宋陈岩肖论及宋诗说：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处，不必相蹈袭也。至山谷之诗，清新奇峭，颇道前人未尝道处，自成一家，此其妙也。至古体诗，不拘声律，间有歇后语，亦清新奇峭之极也。然近时学其诗者，或未得其妙处，每自有作，必使声韵拗捩，词语艰困，曰江西格也，此何为哉？
山谷诗不仅采取了一些奇特的表现方法而形成自己的个性，它还追求一种诗歌的特殊的高境，这是后世学习山谷诗者不易达到的。
四 格韵高绝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