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浮屠三生(下)
而火茓,
自离开醉翁阁后就一直在逃亡,月色的天空中,他御剑在前,红如一团火。
在空中与酤长老对了不下百招。
两人斗得如火如荼,慌不择路,竟又飞回了醉翁阁。
酤老一个金色的如来掌印推了过来,想把火茓打下去。
火茓望着金色的如来掌印,猛然化成一只火红色的神鸟,以闪电的速度飞离。
火茓原身本是一只朱雀,全身都是赤红的火焰,其焰尾三丈有余,
可就是这焰尾无意间扫到了醉翁阁前的枞(cōng)杉树。
作为一个神仙,且是长白山的神仙,你得有常识,
酤长老两大不能得罪的禁忌,
一曰酒;二曰枞杉。
若得罪其一,众人会祝你好自为之。
这枞杉树是酤长老十万年前移栽到这里的,十万年了,不见它开花,也不见它长叶,更不见它长高或是枯倒,那树全身通体银白,支支叉叉的,树枝上覆了一层霜白色的灵雾,如一棵杉树,摸起来甚是冰凉,没想到却如此燃得。
酤老瞧着这火焰先是愣了愣,
大脑瞬间空白,木讷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尔后,急得跳了起来:“呀——呀呀呀————!我的树————!”
想也不想的就将葫芦盖儿揭了,将“水”倒在火焰上想要灭火,却没想到越烧越旺,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酒。
他又急又叫又跳,他想引湖水灭火,却默然想起湖水也是半酒。
万般无奈下,只得边引湖水,边脱了外衣在火上扑打,但对这大火来说,根本毫无作用。
“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我的徒子徒孙们,快来救我的树――!”酤老现如今是一丝酒意也无,清醒得很,全脑满儿的救他的神树。
醉翁阁里,醉着的,躺着的,睡着的,都被酤老的这几声尖叫给弄醒了,
前前后后都来灭火,
有施法的,有醉着不清醒,学着酤老用外衣扑的,也有御剑去更远的地方引清水的,整个醉翁阁的山头,忙得不亦乐乎!
枞杉树是酤老心中的神树,守了数十万年,也不知是个什么缘由。
枞杉树如酒一样是酤老的命根,甚至更为重要,这一点,火茓清楚的跟明镜似的,所以,早在火起的那一刻,便溜之大吉了,远远的望见那火光,又见酤老手中荆条变砍刀,怨气冲冲的。
断定酤老不会对自己善了!
赶紧跑,明日再想个对策过来赔罪,怕是要拉上他师父的老脸!
他师父乃是长白山火灵仙尊,帝泽四弟子,青丘皇室公主,九尾红狐,在这神界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她的老脸,分外好使。
御剑一路往西行,在长白山的最西边,有一处宅院。
朱红色的梁柱,艳红色的房瓦,绯红的建筑在这寂静的夜色,犹如在深山中沉睡的一轮红日。
美轮美奂,华丽壮阔,无不彰显着主人脾性的嚣张。
火茓从一株酒红色的山茶花后钻出,左顾顾右瞧瞧。
又从花后旋转飞入朱红色的长廊。
侧耳听听西厢的动静,确定师父睡的正熟,轻松一口气,准备回房休息。
一转身便见师父抱手斜倚在柱上,饶有性味地看着他。
薏苡(yì yǐ)一身火红的纱衣,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勾勒出她美好的曲线,纱裙边角秀了一朵红芍药,每走一步,芍药随风摆动,一身装束,利落又嚣张!
薏苡带着三分微怒,问他:“去哪儿了?”
她手一翻转,幻化出一条赤红色的软锁。
火茓望着那软锁,吓得全身一抖,后退一步。
“师父,这么晚了,还不睡啊!”他傻笑着打个哈欠,心怕得脸色都不好了,转身就跑。
刚一转身,就见本应在后面的师父坐在了廊栏上。
薏苡手撑着头,不骄不躁,不气不恼,眉眼如艳阳,朝气热烈!
薏苡:“晚?这鸡都快鸣三更了,寅时三刻才回,这是去私会,还是去私会啊!”
“没……,就是……回来的时候吧,……在路上看到琉璃,她迷了路,我……送她回去。”火茓结巴着说完了这不靠谱的理由。
忽然脚腕一紧,一阵天旋地转,他被倒挂在了房梁上。
望着倒转的长廊,火茓很是认命。
“琉璃的仙鹤是死了还是残了?需要你送?她的头是失忆了还是智障了?在长白山生活两万年都会迷路。”薏苡一手握着软锁,软锁的另一头挂着火茓,另一只手撑在梁柱上,食指有节奏的轻敲,“都是活了近三万年的人了,这年纪在长,智商怎么不见提高!”
薏苡一扯手中软锁,火茓向上升了一截,他惊慌的“啊!”了一声,心怕的连连叫唤,“师父,师父…………别冲动,别乱来……!我……我…………!”
“你若不老实说出今晚都干了些什么,这乱不乱来……可很难说。”薏苡今夜本是准备考察他的功课,却不见他的踪影,她便饶有兴致的在这园中等了他一夜,近天明才归,
她很生气,
火茓见师父生气了,绞尽脑汁,用尽词汇,尽量说得委婉些:“我……虽也不是擅风雅之人,但在行风雅之事时,还是需要点风雅之物……”
“风雅?”火茓还未说完,便被薏苡截了话头,
她惊了,想这徒弟,居然跟她讲风雅,就说琴棋书画吧!乐理只会敲鼓,下得一手烂棋,字写得人模鬼样,别说画画了,她这个徒弟把她的琴棋书画继承得淋漓尽致,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让她每次弟子测试都很没面子。
火茓:“就是……风清月明的,和琉璃赏个月。”
薏苡问:“风雅之物呢?”
“这赏月……没有酒……不就不风雅了吗?”
薏苡了然:“所以,就又去盗酒了?”
薏苡对自己的徒弟非常了解,若只是偷了酒,他不会害怕得这么心虚,知道他有下文,一双艳阳似的眼睛盯着他,让火茓怕得紧,
果然,他还有下文。
“我……只拿了一坛,但是……!”
薏苡看他久久不语,了然道:“你又给我闯祸了!”
她将手中软锁一拉,将他吊得更高些。
火茓惊叫了一声,心怕道:“师父,冷静,别别……别……”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下方便出现了一口千斤青铜鼎。
薏苡冷声问他:“说,给我闯了什么祸!”
“我就是……偷酒的时候被酤老发现了,与他交战了一下,然后我……我就是全身带点儿火,不对,带点儿光芒,……点燃……点亮了一棵树!”他尽量说得委婉些,试求谅解。
一边说着,一边留神师父的表情,看师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忙解释道:“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着烧啊,谁叫咱是神鸟呢!普通的树就是离我焰尾三丈也会自燃的呀!当时酤伯伯出手太过狠绝……,不是,太过愤怒,我为自保才现原身的呀。我是自卫,是那破树……神树,太脆弱,太经不得燃了,我……”
不等火茓说完,下方的青铜鼎就燃起熊熊大火。
“师……师父…………师父…………,这……这…………这这…………这怎么又是荒火!”他觉得师父很土豪,很富有。
随便拿件东西都是上古的东西。
这荒火相传是天地初开时,四野荒芜,神州大地全被荒火炙烤,后来有了风雨,有了灵物,再后来有了神祇,这荒火便渐渐绝迹了,也不知道师父从哪儿寻的火种,他是神鸟,自不怕火,但这荒火燃的可是修为呀,
每次犯错,师父都会根据他犯错的程度,用火烤他,错得狠了,就烤久一点:“师父,修行不易,你这是想废了我啊!”
薏苡:“得让你长点儿记性,损损修为也好,省得你本事大了,自以为天下无敌,就敢胡作非为!”
薏苡心情很不好,觉得这徒弟,跟她学艺近三万年,好的不学,坏的跟她学了十成十,这闯祸的性子比她当年还甚。
想着天亮还要去给酤长老赔罪,她就头疼,心里就更不畅,没想到这死徒弟还敢驳斥她!
“师父,非也,我本事得大点儿啊,否则被人灭了都还不能自保。”
“你就少点儿歪理吧!”她向火茓伸出手,用眼神示意着。
火茓不明所以,师父向他伸手做什么,他茫然不懂。
“啧……,我去行点儿风雅之事,快拿来……。”
“啊……,什么风雅的事儿?”
“少装蒜,不是盗酒了吗,酒呢?”
“师父,我……我……我这不没盗着就被发现了吗!酤老可凶了,我要是真盗了,不得找我要回去啊!”殊不知,枞杉比酒重要,酤老已不想跟他计较。
“嗯?”薏苡懒得跟他废话,只加大了火势。
火焰一下子燃到了火茓的脸,疼得火茓哇哇大叫:“师父,你……你想赏月,这都快天亮了,也没月亮了,酒喝多了伤身,你这样儿的喝多了还伤人,我看啊,这酒…………啊…………啊啊…………啊……啊…………啊………………,师……师父,师父,不能再大了,再大就烧死鸟了,啊…………啊……疼疼疼疼疼疼…………烫――――!”
薏苡将手搭在软锁上,考虑着,若他再不识相,就将锁链放了,将他直接丢进鼎里,烧了算了,也不必这么吊着了,省得看着心累:“赏不了月我赏日,我再问一遍,有没有?”
“有……有…………有有有有…………”他见着她那手搭软锁的动作,火茓就感觉很不好。他讨好地笑着,双手一合一开间,便出现了一个小酒坛。
薏苡伸手正要拿过来,却见火茓抱得死死的,拖也托不过来,火茓可怜地问道:“能给我留点儿吗?”
眼见师父又要加大火势,识时务的他松了手,“美酒配佳人,师父……慢用!”
薏苡将软锁拴在了柱子上,转身走得痛快,迎着夜色,还不忘减小火势,免得真烧死了他。
火茓望着师父远去的“倒”影,心中哀苦。
薏苡竟真的来赏日了,她提了半壶酒,寻了个山崖,找了块特大的石头,在这里,能够俯瞰烧云阁的全貌,真的是黑夜里的太阳,红如焰火。
她来的时候,是黎明前的那一刻。
天很黑,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她半躺半坐着,边喝着酒,边望着无尽的黑暗。
望着望着,仿佛看到了青丘。
脑子里闪过许多许多的回忆!
有时是仙雾缭绕的国都,参天的古树,树下庄严的天台,台上俊美的红袍男子,他侧目,伸出手,对她笑道:“阿苡,上来!”
他浅笑的时候,比什么都好看,连衣袍上的红莲图案也更加绚烂,她迈着小脚,吃力地爬上天台。
慢慢地,她长大了,不知轻重地砍了一截迷谷树枝,父王拿着一根铁棍,当着青丘的子民抽她,她跪在地上,瘪着嘴不敢哭,
她永远记得,那天他火红的衣衫摆荡在她面前,手里端着一大截迷谷枝,从容而来!
他把迷谷的整只手都给砍了!
却从容得像是散步一样,浅笑着说:“砍了便砍了,再长便是!”
有时又好像是昏天黑地,世界毁灭一样,那天,她站在魔界的门口,整整三年,
三年,都未曾见到那个没心的女子。
他便踏风而来,化出原身,烧了魔界的城门,将魔界边城生灵,化为灰烬!
又好像是雕栏玉砌的院落里,她藏在薏仁丛中,偷看他舞剑。他舞剑时,俊美飘逸,动的时候,袍子也在动,一圈一圈的,像是盛开的红莲,而他,就在莲中。
红莲颜色就像鲜血,当他躺在血泊里,衣袍上的红莲开得更加妖艳了,变成了暗红色,仿佛那不是血,只是衣服湿了。
四周都是流动的岩浆,火啊,好大的火,为何如此大的火,都烤不干她脸上的泪。
他气若游丝,张唇说话,都是极大的困难:“丫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我护不了你一辈子……”
泪水雾了她的眼,当她能看清的时候,他已不在怀里。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她一摸脸颊,竟全是泪水,衣襟也湿了大片。
日出真的很好看。
看着日出,喝着小酒。
在心里默数着,
一生,两生;
一世,两世。
时间好久,岁月好长,
长到快要忘了你的模样。
最后,悲伤地感叹一句:“还是我青丘的日出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