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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公园生活(1)

日比谷红绿灯路口的地下,飞奔着三条铁路线。要是把周围这一片,就比如那座有乐町Mullion中心大楼比成是生日蛋糕上的装饰,再用一把锋利的尖刀从上空对半切开,那下面蛋糕的部分里,地铁车站和人行通道绝对就像蚁巢一样密密麻麻纵横交错。不管这地面上的噱头有多么花里胡哨,像这种内里千疮百孔松松垮垮的蛋糕,可不怎么让人高兴得起来。

我穿过检票口,一边小心戒备着刚清扫到一半的湿漉漉的地面,一边朝通往日比谷公园的出口走去。笔直延伸的地下通道天顶压得很低,越走越觉得自己好像越缩越矮。半道上,我回身瞥了一眼,那个刚才明明跟我一道下车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之前,在地铁日比谷线的车厢里出了那么点小意外。电车在霞关站停了一段时间,没有广播说明就关了空调,好一阵子纹丝不动。那车停得也真是地方,叫人忍不住想要抽动鼻子四下闻闻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臭烘烘的。也不知道车停了多久,反正我自始至终斜倚在车门上,神思恍惚地看着窗外“日本器官移植网络”的广告。上面写着:“人死之后,有些东西依然可以继续活着。比如,你的意愿。”我想我那时真是恍惚到一定境界了,居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刚刚已经在六本木站下车的公司前辈近藤依然还站在我身后。

“快看那个,有没有觉得瘆得慌?”我伸出手指抵在窗玻璃上,想也没想就对身后一个陌生女人露出了笑容。近旁的乘客不约而同抬眼看我。因为突然被人搭话,那女人也愣了一下。不过,眼看乘客间就要冒出一阵窃笑的时候,“还真是,瘆得慌。”那个初次相逢的女人竟然把目光投向窗外,从容不迫地回应了我的提问。这一次,轮到我愣了一下。

“……死了以后自己的器官还要继续活下去,想到这个是怪吓人的,感觉背脊发凉。”女人紧接着补了一句,那口气就像在跟一个相识了快十年的老友聊天。本来脸红一下也就过去了,可现在我胳肢窝底下却渗出了黏糊糊的汗液。其他乘客看样子已经认定这两人本来就认识,只不过刚才暂时没说话罢了,对我们失去了兴趣。

那之后电车又继续停了好一会儿。女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抬眼看悬在车顶的横幅广告,而我只能自顾自地,把脸紧紧贴到玻璃窗上,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她目光相触,并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保佑,快开车吧。

走完细细窄窄的通道,我小跑着冲上日比谷公园出口的楼梯。去店铺推销的路上,差不多每天都要走这段楼梯到公园去,可从没在通道里碰到过其他什么人。虽说地铁车站的出口,既会有像银座数寄屋桥口那样的当红花旦,也会有像这里这般无人问津的无名小卒,但假如每次都只有我一个人,那干脆把我的名字安在这出口上,应该也不为过吧。

在昏暗的楼梯上踩完最后一级台阶,出来就是公园派出所背后。跨过公厕边低矮的围栏踏进公园,空气马上就和地铁里不一样起来,泥土的气息和夏日草丛散发的热气一个劲地搔弄着鼻孔。进到园里后,我总是尽最大努力俯首低眉闷头走路。克制自己不去看远处的东西,在环绕心字湖的那片杂木林间的小道上,死死盯住脚下一路只管朝前走,穿过银杏林,走过小音乐堂,径直冲进大喷泉广场。广场上有一群鸽子,像吃不上这口便要死掉似的疯狂啄食。我一边注意不踩到它们一边横穿过广场,在环喷泉而设的长椅上缓慢而舒坦地落了座。这个时候,断断不能马上抬头。首先要松一松领带,抿,且只能抿一口在地铁站的小店里买来的罐装咖啡。抬头之前,最好还能把眼睛闭上那么几秒。然后,慢悠悠地深吸一口气,接着猛一下子仰头睁眼。在眼睛“啪”一下睁开的瞬间,原本构成近景、中景、远景的大喷泉、深绿树木和帝国饭店,会忽然远近倒错相互反转,一股脑地飞扑进视野。对于先前已经习惯了狭窄通道的眼睛来说虽然稍微有点不厚道,但那一刹那,大脑芯子会晕晕乎乎体会到一种轻度的灵魂出窍。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甚至会涌起一股眼泪。不过,这个时候若是硬要给那泪水安上某个名目,反而会哗一下子,身体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就清醒过来,眼泪顿时便干涸了。

昨天晚上,我在宇田川夫妇家的大公寓里看了部电影,片名叫《拉链拉下来》。那两口子还是没回来,所以就我和他们的宠物猴“拉格斐”过二人世界。刚开始,我边看还边逗弄小松鼠猴两下,把小家伙抱放到肩头,或陪它在地板上滚滚网球,也不知道从哪一段起,我大概彻底沉入了电影的世界,受了冷落的拉格斐立起身子堵在电视机前,“吱吱吱”地开始了一种类似提臀操的运动。为了讨好小家伙,我从厨房里拿来瓜子,取出二十颗左右堆放在掌心伸到它面前。拉格斐一颗一颗抓到手里,“咔嗒”用里侧的牙齿咬开,灵巧地剥着吃了下去。

电影是部纪录片,说的是一个住在纽约名叫艾萨克·麦兹拉西的时装设计师,影片开头是一段黑白影像:一九九四年春季发布会结束的第二天早晨,设计师站在纽约街角翻看报纸上有关时装秀的评论。文章里这样写着:“这场秀看似成功实则一败涂地。此语也是对其时装设计的一个总结。不仅风格杂乱无章,就连一贯出挑的配色与选料也都徒有其表。而那些晚礼服更是毫无姿色可言。”设计师叠起报纸,静静地迈开了步子。“发布会第二天心情真是糟透了。早上死活都不想起床。为了发布会的事明明累得要死,可就是睡不着……”他嘴里这样嘀咕着。

看着这部电影,我忽然就悟到了“拉格斐”这个名字的由来。我的工作是在一家卖沐浴用品和香水的公司做宣传兼销售,所以经常会翻看一些女性杂志,对时尚界多多少少也算有点了解。没记错的话,芬迪和香奈儿的设计师里确实有个叫卡尔·拉格斐的人。此人还有个外号,人称“时尚界的老佛爷”,或许宇田川夫妇给他们的宠物猴取名时,用的正是他的名字。

这段时间宇田川夫妇因各自的缘由离开了这个家。瑞穗姐是我大学时的学姐,她托我帮忙照看宠物猴的时候,我心想反正离我住的地方走路也就三分钟,何况平日里或多或少也受过他们的恩惠,所以一口答应下来,可万万没想到居然要拖上这么久。准确算来,从今天倒推,和博哥离开家应该是在十三天前,那五天后瑞穗姐也搬了出去。个中缘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两个人目前身在何处我还是知道的。和博哥住在品川的一家商务酒店,瑞穗姐借住在一个飞国际航线的空姐,也是她高中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家里,只要我想联系,随时都能联络上两人。

在等近藤前辈去六本木店送新产品海报的那会儿,我一边漫无目的地数着广场上的鸽子和那些坐在长椅上或喷泉边无所事事地消磨这个明媚午后的人,琢磨双方到底哪一边数量更多,一边抽着每日三支烟中的一支。

我把目光转向广场中央,一个显然还是“公园菜鸟”的中年阿姨,拿着一塑料袋大概是从小卖部买来的鸽食,正被近百只凶猛狰狞的鸽子围在中间,面无人色地呆立在那里。就老阿姨来说,估计是盘算好了要优雅地朝着围聚到脚边的鸽群抛洒饲料来着,只可惜日比谷公园的鸽子们可不曾被调教得那般优雅。一时间,广场中央竖起了一座人形、鸽纹的雕塑。没过几秒,老阿姨就一声惨号,把塑料袋狠狠掷到地上,逃出了喷泉广场。老阿姨的身影刚一消失,迅即就有乌鸦低掠着飞了过来。那群鸽子,便在区区一只乌鸦的威吓下,不情不愿地把觅食地让了出来。

广场另一头,远远就瞧见近藤前辈提着好几只纸袋朝这边走过来。他似乎还想挑战一下,走路的时候头一直埋得很低。听近藤前辈说,不管他尝试多少次,就是体会不到那种远近倒错带来的迷幻眩晕的感觉。

他花了很长时间龟速穿过广场走到我面前,把纸袋往长椅边一放,然后伸出手掌示意:别跟我说话。接着,照我教的,松一松领带,再把眼睛闭上几秒,然后猛地抬起头凝望半空。广场上那群鸽子,被日比谷大道那边传来的喇叭声吓得一齐舞向了空中。

因为近藤前辈好半天都不见有反应,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怎么样”,可他面对我的追问,还是神色肃然地凝视着帝国饭店的方向,又过了好大会儿工夫,才心有不甘地摇了摇头:“不成不成。不管试多少回就是体会不到你小子说的那种快感。”

“我可没说是什么快感。我说的是头会晕晕乎乎。”

“好好好,晕晕乎乎对吧?可我就连这种感觉都没有啊!”

下个月就要满三十五岁的近藤前辈,和两年前离婚的前妻之间,有一个眼看今年就要上幼儿园的、起了“春子”这么个老派名字的独生女。据说前辈只被允许两个星期探望女儿一次。我有一回在新宿高岛屋卖食品的地方,恰好撞见前辈手里牵着春子。“这个……这个就是我女儿。”前辈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道。“人家是个人好不好,怎么可以用‘这个’嘛!”一旁的春子不满地嘟起了小嘴。

近藤前辈按理说是我不太擅长相处的类型。但话说回来,跟他在一块儿,不经意也会发现自己的肩膀不再绷得那么紧,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我不太擅长和前辈相处的原因,主要还是归结于他身上比较轻佻的一面,会说些“看着你小子,就像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之类的话,毫无顾虑地把别人和他自己同化,还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蹦出什么“假如有一天你被开了,你放心我肯定罩着你”之类叫人难以置信的空话。但也因为完全相同的理由,我对前辈颇有些好感。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因为一模一样的理由对另一个人既不擅长相处又心生好感吗?记得有一次,跟瑞穗姐一起看法国舞剧导演莫里斯·贝嘉的电影,瑞穗姐先铺垫了一句“你可别想歪哦”,接着说,“我这人,每次看到芭蕾舞演员的身体,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会联想到奥斯威辛集中营。”虽然那时候我也觉得把这两样东西比在一起实在有些不合适,可如果说人体这东西随时随地都保有永恒的崇高的话,那或许在两种极端情境下也未尝不可能释放出同样的光辉。

“前辈,您看过芭蕾吗?”

近藤前辈正用视线使劲追赶那些穿过喷泉广场的年轻的白领女孩,嘴里还嘟哝着“我敢打赌那种女人睡过的被子肯定会散发出一股鲜花的香味”,难得他竟能发酵出如此浪漫的春梦。经我一问,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芭蕾啊……我那离了婚的老婆,前阵子刚跟我说想让小春学芭蕾。”

“是吗?要让春子当芭蕾舞演员?听上去不错啊。”

“你小子真这么想?说起来,跳芭蕾的女人,确实都有那么点儿酷酷的。就好像在说:姐才不需要什么男人呢。要是我们家小春也能变成那样倒也不错。可你看她妈那德性,有时候阴阳怪气得吓死人。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己没底气,所以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说白了就是在用男人的数量掂量她自己的价值。可问题的关键不是被多少人爱,而是被什么人爱不是吗……当然啦,被我这样的人爱也没什么了不起。总之一句话,我就是不希望我们家小春也变成她妈那样。听她妈说,像英国皇家芭蕾舞团那种地方不但要看考生本人,还要看父母和祖父母的体型。据说是为了检验体质,看将来会不会发胖,也亏他们能查那么细。我自从退了健身俱乐部,这肚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凸出来了……”

面前的喷泉突然高高升了起来。刚好一股春风从广场一头拂到另一头,飞溅的水珠打湿了周围一片。

日比谷香缇店的会议从下午三点半开始。除了银座春天百货和数寄屋桥阪急百货的店长,总公司也会派销售部长过来,大家要商量着决定怎么处理去年年底推出的薰衣草泡浴剂还剩的一大堆库存。

“说起我们家小春,前段时间那丫头居然一脸认真地问我:‘爸爸的工作应该是很酷的吧?’”

我们俩正走在从喷泉广场通往心字湖的银杏路上,近藤前辈忽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那您怎么回答的?”我问。他一脸心虚地说:“这个嘛,肯定是告诉她‘当然很酷啦’。”

“春子应该很开心吧?那不就可以了吗?”

“没想到你小子也这么敷衍。”

第一花坛入口那儿的樱花树蓓蕾初染,微微绽开了少许。一对拿着徕卡相机的老夫妇在树下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微放的花苞。大概是鞋子尺码太大,老妇人的脚后跟从鞋里滑了出来,圆鼓鼓的脚跟上贴着一张创可贴。

“这么说自家卖的东西虽然不太好,但你小子说句良心话,你会想要泡一缸看着就跟橙汁差不多的浴汤吗?”

肩膀被前辈轻推了一下,我回身反问:“橙汁?”那对老夫妇的手指尖,好像触到了樱花的花苞。

“你想想,我们这回新推的泡浴剂,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可不是什么橙汁,是添加了橘皮果油……”

“我知道!可是你想想看,早上想喝橙汁的时候,就因为这东西,结果感觉自己像在喝洗澡水……”

我和近藤前辈肩并着肩,走在心字湖岸边。我不经意地抬起头,朝那道低矮的堤岸看过去,上面排着好几张长椅,其中坐着一个百无聊赖地吐着烟圈、看样子像是做销售的中年男人。他旁边有一个很有些眼熟的女人。那一瞬间,其实我的视线已经行进到了更前方的大树那儿,可我当即就“啊!”了一声,重新把视线硬拉回先前的地方。我毫无征兆地站定在了原地,近藤前辈的肩膀撞上了我的肩:“哎哟!你小子干吗哪?!”他推了我一把,我顺势朝心字湖的堤岸飞奔而去。

“你、你去哪儿?!”

身后传来近藤前辈的呼喊,“麻烦等我一会儿!”我也冲他回喊了一句,便朝派出所后面通上堤岸的石阶跑去。

在居高临下俯望心字湖的堤岸的长椅上,那个一手拿着星巴克咖啡,一手压着被春风搅乱的发丝的女人,果然就是那天在地铁日比谷线上,我神思迷乱一不小心搭了话的人。我飞跑着冲上石阶,那女人正回过头看着我。看这样子,她大概看到了我刚才从对岸一路沿湖飞奔到这里的全过程。真是同一个人?我慢慢靠近,仔细验看她的侧脸,“你好啊。”那女人先跟我打起了招呼。奇妙的是,直到她跟我打招呼的这一刻,我居然连自己为什么要一路跑过来都完全没有考虑过。就是惊觉“啊!是那天那个女人!”,也没多想便跑了过来。在女人目不转睛的注目礼中,我费尽心思在脑海里翻找着跑过来的理由,女人再次展露笑颜:“你好!”

“您好。”我也跟着打了个招呼,然后郑重地鞠了一躬。

“你从哪个口出来的?”

“哪个口?”

“问你地铁站的出口呢!”

“哦,那个啊。我是日比谷公园口。”

“原来是那儿。我都从三井大厦的地下过来。没办法,每次都要买一杯这个。”

女人说着举了举星巴克的纸杯。她握纸杯的手指很是修长,不知道是不是抹了透明的指甲油,看上去有点湿湿的。女人并不年轻。不过和地铁里碰到的那会儿相比,还是这一刻沐浴在春日暖阳中的脸颊,更加饱满也更加润泽。我原先一直觉得她比近藤前辈年纪大,但现在看,搞不好刚三十出头。

“那个……”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被女人的话锋压着,这时终于狠一狠心,插了一句,“那个,我总觉得刚才有什么话忘说了,所以就跑了过来……”

“刚才?你是要道谢?”

“道谢?”

“就是我假装认识你帮你解围,所以你要谢谢我啊。要是我一直不说话,你不就很难为情了嘛,就像一只气球快要飘起来了不是?”

“哦,那件事啊,说的也是。不过,我不是来道谢的……”

“那,你要说什么?”

视线前方心字湖墨绿的湖面上,几只水鸟划出的好几道波纹正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水鸟们时不时把头钻到水里,剧烈颤动着身体,舒展羽翼。

“你平时,就喜欢坐在那边那张长椅上,没错吧?”

女人伸出手,指着湖对岸。在一棵枝条外展的黑松下面,确实就是那张我一个人来的时候每次都要坐的长椅。

“不光这样,万一那椅子有人先坐了,你就会存心找那人麻烦,故意在人家面前走来走去。对了有一次,你还在一对占了椅子的情侣面前,故意拿出手机打电话,没冤枉你吧?你嗓门特别大地讲了大概三四分钟,那对情侣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站起来时,你那张小人得志的脸,我到现在都忘不掉呢。”

我听着那女人自顾自说啊说,对她不同寻常的声音听入了迷。其魅力不在音质,而在音域。

女人手上捏着一块手帕,丝巾一样轻薄的面料上,描画着红艳艳的玫瑰。周围隐隐约约飘散起一股她正在喝的咖啡的香气。

“这公园里面,有两个人一直让我特别在意。其中一个就是你。我这样说可能有点不礼貌,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看多久都看不厌。”

“看不厌……?可我就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干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女人一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忍不住把视线转向了霞关那一带的政府办公楼,然后对着半空提问说:“那另一个人是?”

“另一个是在喷泉广场那边隔三岔五看到的老伯。六十多了吧,每次都拿着一个小气球一样的东西想让它飞起来……”

“啊!那人我也见过。”

“真的?”

“嗯。他那是在干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看样子是想把那个小气球笔直放到天上去。你想呀,一般气球都会被风吹偏,或者升上去的时候不停打转对吧?他好像是在改良,不想让气球变成那样。至于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就不知道了。”

“这些事,您是从他本人那里听来的?”

“没有,我也是凑巧碰到那老伯刚好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打电话,所以偷偷听来的。跟他讲话的应该是他老婆,他一边保证会在晚饭前赶回去,一边说什么速度怎么怎么样,重量又怎么怎么样……”

直到这时我还是没想明白,自己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再次把视线转向心字湖,望着湖面。女人问:“从这里看下面的湖,还真有点像一个‘心’字,你觉得吗?”被她这么一说,倒也不能说不像。我对着面前的湖,想象着描画了一个“心”字。刚刚自己到底忘说了什么,虽然这一刻我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脑海里多少浮现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想法,搞不好就是这个。尽管要郑重其事地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但我还是鼓足勇气:“那个……我刚才,一点都没有不尊重的意思。”面对我没头没脑的话,女人用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解地歪过了头。

“我是想说……该怎么说好呢……对那些提供器官的人,我一点都没有不尊重他们的意思。虽然我是觉得‘人死之后你的意愿依然可以继续活着,这种话怪瘆人的’,但那不过是……”

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注视了片刻,然后笑了出来:“难道你就是为了跟我讲这些,才特意从那边一路跑过来的?”

我感觉到背后有视线射来,转头望去,近藤前辈正站在石阶的半道上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因为开会要迟到了,我道了声“再见”,又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在朝近藤前辈站的地方走过去时,身后传来女人带笑的话语:“搞什么嘛,我也没有不尊重人的意思好不好!”我故意没有回头。近藤前辈神色有些不悦地数落我:“你小子搞什么鬼?!”说话间,他似乎能越过我的肩膀看到那个女人,而他的目光直到最后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

那之后的两天,星巴克女都没有在心字湖的长椅上现身。

在跑去香缇店之前,先到日比谷公园吃个晚午餐也算是我每天的“日课”,所以倒也不是特意候她,只不过在坐惯了的长椅上,啃着加了生火腿的俱乐部三明治时,每次回过神,目光都已经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堤岸上的长椅。把这个地铁日比谷线上结识的女人命名为“星巴克女”的,正是近藤前辈。自从那天过后,每次打照面,他都要拉着我刨根问底,什么“你跟那女人怎么样了”,“你在地铁里都跟人家说了什么”等等。不管我跟他否认多少次“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一概都像没带耳朵,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从“那女人”变成了“喝星巴克的女人”,最后落定在“星巴克女”上。据近藤前辈说,就种类来看,那女人那天喝的应该是摩卡。他提醒我:“人家手里的纸杯上不是用油性笔写了个‘M’吗?那就代表摩卡。”我叹服道:“前辈眼力真好,还能注意到那么细的地方。”结果他竟得意起来:“我这视力可不是盖的!来来来,我给你念念对面架子上贴的海报:‘丰盈泡沫源自鲜果,润泽肌肤轻柔洗净’,‘芒果配蜜桃,水水蜜蜜’,‘薰衣草泡浴剂的功效’……”前辈一念起来没完没了,直到我“够了够了”打断他为止。

从长椅前面一晃而过的人手里,握了一只星巴克的纸杯,我赶忙用目光追了上去,可惜握杯的是个白皮肤的外国中年男子。在公园长椅上发呆发久了,就会醒悟到所谓风景其实只有在人意识到自己在看的时候,才会真的看到眼睛里去。漾着水纹的湖面,长着苔藓的石墙,树木,花朵,飞机云,所有这一切全部进入到视野里的状态,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其中某一样东西,就比如浮游在湖面上的水鸟,只有那时,那只从周围这一切景物里剥离出来的水鸟,才会真的成为一只水鸟出现在我们眼中。那如果要问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或说所有这一切都进入视野的时候,我们实际上又在看些什么,我姑且举个例子,就比如刚才那只从我面前一闪而过的星巴克咖啡杯,那杯子的残影投射到我眼睛里后,一点点放大的,是读书时一个人去纽约旅行那会儿,我生平走进的第一家星巴克连锁店,鼻子底下还弥漫起了烘焙咖啡豆浓烈的香气和肉桂的芳香。点单柜台里站了一个黑人青年,体格魁梧得就像重量级拳击手。他死盯着我的眼睛,语速极快还接二连三地对我发问,而他嘴里吐出的那些单词我愣是一个都没听懂。黑人青年不耐烦地敲打着柜台,粗壮的手指上套了好几个银指环。我也没想出别的办法,只好一概回答YES,他一脸鄙夷地把单子传给了后台。过了一会儿,我接过递到柜台上的纸杯,逃也似地溜出店堂,来到露天座席。我在座椅上坐稳,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纽约市区东游西逛后的疲惫猛然间就冒出了头。我蜷缩起身体,用手指揉按小腿肚,一股舒心的疼痛引得整条腿一阵阵发麻。眼前的林荫道已经被枯叶埋尽,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牵着一条黑亮的杜宾犬朝这边走过来。她仪态万方从容优雅,我不觉看入了迷。蓦然间,我心底忽就升出了一股疑念:这迎面而来的老妇人搞不好其实是个男人……怪只怪华盛顿广场公园那边传来的次中音萨克斯风,偏偏在那个时候奏起了英国歌手斯汀的那曲《英国人在纽约》,这首歌的MTV里出场的老妇人,其实就是个男人,是一个名叫昆廷·克里斯普的英国作家,我想起告诉我这些的是高中时的同学光。直到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必定会跟光联系。有时候就我们两个单约,有时候也会叫上其他一些朋友小聚。记得应该是在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加入了篮球社的我,在体育馆里对体操社的光一见钟情。那年夏天,我鼓足勇气向光表白,可却被拒绝说她实在没有办法把我当成恋爱对象。理由是“你跟我弟长得也太像了”,就这样我的告白被扔进了垃圾箱。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但仅有一次吻了光。不是和光接吻,而是……亲吻了她。那是高中毕业两年后的夏天,一群老同学久违地聚到一起,去海滨浴场游泳顺带兜风,我们在黎明前开到了海边,于是决定在车里小睡片刻。那时我和光坐在旅行车最后一排。朋友们嚷嚷着要给蚊子喂大餐了,为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嬉笑闹骂,没多久他们的声音一个、又一个消停了,等我注意到时,只剩下我一个人听着大家沉睡的呼吸。身边的光也睡了过去。她双唇微启进入梦乡的脸庞,浸沐在月光下泛着些微的青白。海浪声就在很近的地方。我把汗湿的脊背从座椅靠背上硬剥下来,屏住呼吸,动作轻缓地翻覆到光的上面,尽一切可能不让身体接触到她,我遵循着做俯卧撑的要领,把身体支撑在逼近极限的位置,然后用自己的嘴唇,靠近光的嘴唇。尽管没有真的触碰,但我足以感知那嘴唇必定柔软无比。我那姿势究竟保持了多久?等清醒过来时,我已经紧紧抱住了光。因为抱得太紧,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光已经醒来。我无法确定当时我的嘴唇按在了光脸上的哪个部位,只是觉得按压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前排很近的座位上不知是谁翻了个身,我手忙脚乱地离身而去。光一言不发,只是一脸歉疚,久久凝望着我。此时此刻想起那个夜晚,在那样一种嘴唇将触未触的姿势下,支撑身体的二头肌猛烈跳抖的感觉依然留存在体内。可能就因为自己坐在星巴克的露天席上思绪渺茫地揉搓着上臂,目光也被林荫道上杜宾犬和老妇人不断远去的身影劫掠了过去,我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店堂已经一片哗然。我转过身,把所有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努力去听那个黑人店员和一个戴无框眼镜的女客之间的对话,听内容好像是我拿错了杯,把女客点的不知是脱脂还是低脂的加奶咖啡先一步拿走了。站在我的立场,我可是对着劈头盖脸的问题统统回答了YES,付完钱之后既然有饮品送上柜台,我当然会以为那是自己点的饮料。不过,看那女客的架势像是要把店里每个人的纸杯从头到尾筛查一遍。我吓得赶紧拿起杯子,准备从露天座席落荒而逃,就在那一刹那,我放松了视野的对焦,心字湖的石塔倏一下压到了眼前。一个年轻的上班族从长椅前走过,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在那些路过的人眼里,当我坐在这张长椅上暗自追忆着纽约星巴克店里的经历,或者描摹着好几年前在车里偷吻光的情景时,我看上去又像在凝望什么呢?我的样子是不是真的像在观察视线前方的湖面或者石塔?像这样从恍然迷思的状态返回到现实里时,我偶尔会蹿起一股如同战栗一般的感觉。总觉得先前自己看到的,像回忆,又像幻想,带着一丝暧昧,也可称之为极度私密的场景,似乎已经被那些路过的人窥视了去。

我用皮鞋的鞋尖把散落在脚边的烟灰聚到一处,然后又一脚踢散。我抬起头,那女人出现在了堤岸边的长椅上。对方大概也一直在看这边,我目光一投过去,她便从椅子上半抬起腰举了举手。她两只手上拿着双份的星巴克纸杯。看样子,应该连我的份也一并买好了。

我朝堤岸上走去,脚步轻快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女人已经空出半边长椅等我过来。她铺展在腿上的手帕上放着皮塔三明治和刚咬过一口的肉桂卷。

“午饭吃过了?”

她一边问我,一边咚咚敲两下长椅,示意我坐过去。在地铁上第一次说话时也是这样,她讲话的方式总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能哗啦一下拉近彼此的距离。不是被人蛮不讲理地生拉硬拽过去,而是她自己轻灵一跃,蹦到你面前的那种拉近。我和她明明只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可她自然而然地问出“午饭吃过了”这句话时的口吻,带给我的那份亲近简直就好像她已经拿到了我房间的备用钥匙。

“您这是……在吃什么?”

我不过是想避免冷场随口问了一句,她脸上却浮现出一抹“你这问题真够无聊”的表情,于是我赶紧补了一句:“这东西,应该叫皮塔三明治吧?我读书的时候在代官山那边一家卖这个的餐厅打过工。”那一瞬,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比我认为的厚。或许是口红的颜色和上次见到时不太一样,那片看上去分外柔软的下嘴唇上,粘上了砂糖。

“其实在店里吃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你也知道那里不给抽烟。而且坦白讲,我不是很喜欢星巴克。你喜欢吗?”

这一点倒让我有些意外。她用手指弹敲着肉桂卷,抖掉粘在上面的糖粒。

“是因为不能抽烟所以不喜欢那里?”

“不是那意思,要怎么解释好呢,只要待在那店里,我就会觉得很多个我在不停地聚到店里来。”

“啊?”

“这样说有点怪是吧?我的意思是,坐在那店里喝咖啡的时候,不是会有很多女客人进来吗?在我看来,那些人全部都是我自己。也算是一种自厌自弃吧。”

“全部都是您自己?”

“嗯,要怎么讲才好呢,或者可以说我们全都是知道了星巴克味道的女人。”

“知道了星巴克味道的?”

“你想啊,我们平时不是经常会这样说吗:什么不生孩子不知道,没死过父母不知道,没在国外住过不知道,就跟这差不多。虽然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知道了那里的咖啡味道的女人了。”

从刚才到现在,我一直在注意那只好几次被她拿到嘴边,结果又离她而去的肉桂卷。她把一杯咖啡递到我面前,我掏出钱包想给她钱。最开始她难以置信似的看着我,接着又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你这人,很有女人缘吧?”

湖对岸,只有那张我刚刚坐过的长椅,空空如也无人光顾。从近旁走过的人,看也不看它一眼。

“您就在这附近上班?”

沉默已经持续了一会儿,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气氛难免尴尬所以随口问道,可没想到她竟摆出一张诧异得不得了的表情,双目圆睁死死瞪着我的脸,然后神色险峻地问:“你真想知道?”

“呃,那个,不是的……”

我因为她凝重的神情而紧张地答不出话,但下一秒她却幡然一变,展颜而笑:“哈哈,逗你的。不好意思。真看不出来你居然也是那种受不了不说话的人。我从这边看你坐在那里的时候,还以为你可以十个小时都不跟身边的人开口呢。”

“基本礼貌还是要讲的吧。”

“你说得没错,我就在这附近上班。天气好的时候基本都会到这公园里来吃午饭。”

换作平时,接下去都会问“那您做什么工作”,而我故意把这问题咽了回去。

“对了,我每次看你都觉得挺厉害,你这衬衫和领带搭配得很可以嘛!”

女人吃完了肉桂卷,正在用纸巾擦拭嘴唇。其实我身上每一身行头都是拜托在时装公司做公关的瑞穗姐,让她从头到脚帮我全部搭买好,不过难得被人夸赞,我也就顺势低了低头:“是吗?谢谢夸奖。”我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转过两点半。今天约好三点在日比谷香缇店碰头,那之前还得往公司打个电话。“差不多得回去干活了。”我谢过那杯咖啡,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下次什么时候来啊?”她问。我苦笑着答:“每天都来。”她已经开始撕扯皮塔三明治外侧的塑料袋。

“啊,对了,有个问题想问问您……”

我本来已经朝着石阶迈开了步子,但又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时,她正好一口咬在皮塔三明治上。

“记得上回,您说我让您特别在意?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我也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实话实说啊,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在意罢了。怎么了?”

“没、没什么。怎么说呢,就是想知道,我自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的时候,看上去像在看什么……”

“啊?”

“嗯,那个,我不是一直都坐在那边那张椅子上吗?我就是想知道,从这边看过去,别人会觉得我是在看什么东西……”

她嘴上叼着皮塔三明治,歪过了头。眼下也没时间细说,我丢下一句“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当我没问吧”,突然就感到一阵难为情,快速冲下了石阶。就在我刚跨下一级石阶的时候,耳边听到她在喊:“你等等!”紧接着背后传来一句:“别担心,你在看的不管是什么,从我这个角度都看不到啦!”我一下没把持住,在石阶上一脚踩空,赶忙抓住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我好容易稳住身子,重又回转身望过去,但这时已经下了六七级台阶,不再能看到堤岸上那女人的身影。

宇田川夫妇家的客厅里,北侧一整面墙固定着一大排书架,对于每天只能外出放风一次的拉格斐来说,可是绝好的游乐场。我冲完澡,漫不经心地从那排书架上抽出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人体解剖图》翻看起来,响了好一段时间的电话铃总算切换成了语音留言。可能是因为房子太大,这屋里的电话切换到留言之前足足要响二十次。来电话的是瑞穗姐的母亲:“喂喂,和博你在吗?妈也知道妈都打了好几次了,你听妈说,就当帮妈一个忙,去把我们家瑞穗接回来好不好?只要和博你低个头道个歉,我相信那孩子肯定会跟你回来的。我们家这孩子呀,任性归任性,人还是很单纯的……”

我拿着《人体解剖图》朝卧室走去。大概还没玩够,拉格斐一见我离开,便跟在身后紧追上来。看样子,瑞穗姐的母亲应该以为和博哥还住在这里。虽然也明白做父母的一片苦心:自家这个任性又单纯的女儿年过三十好歹总算是处理了出去,所以这次不管想什么办法都要拯救女儿走出这场婚姻危机。但在我看来那两人的关系,只怕不是和博哥低个头道个歉,就能重修旧好这么简单的。从他们结婚的时候起,我就一路看着他们走到现在,总觉得两夫妻之间并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问题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说有,这本身大概就是个问题。他们这一对可以算是典型的新时代夫妇,独立自主,各自为营。有一次,瑞穗姐还跟我说:“跟和博过日子过久了,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不够大气的女人,但往深里想,我无非就是想找个比他更好的。不是说我不喜欢和博,我是很喜欢他,但就是……”那时我并不是很懂她的意思,所以就回道:“大家不都这样吗?没什么大气不大气的。”

不用说,和博哥也有他的一套说辞。他为人寡言少语,平时几乎从来不提这些事,但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带拉格斐去驹泽公园,回来路上他突然主动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你想想,有时候瑞穗会在客厅里看电视吧,那种时候怎么说呢,也算是为她着想,我会担心两个人一天到晚腻在一起讲不定憋得慌,所以就特意跑到卧室去看书。然后,瑞穗到卧室来了,我又想我看书太亮,她大概会睡不着,所以就又跑到客厅去。我一点都没有不想跟她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因为想跟她在一起,所以才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跑来跑去嘛。”

客厅那边“哔——哔——”传来两声电话的提示音。看这架势,瑞穗姐的母亲大概录满了整整三分钟的留言。我躺倒在卧室的双人床上翻看那本《人体解剖图》,拉格斐把我刚才给它的瓜子鼓鼓囊囊地塞进了颊囊,然后从我肩膀纵身跳到头顶,又从头顶跃降到书本上。被它这样反反复复折腾几次后,我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一把将它推下床去。本来是想偶尔也要给它做做规矩,但在拉格斐看来,这似乎只是一种从来没玩过的新游戏而已。

在达·芬奇的《人体解剖图》里,有一张素描画的是男女性交时身体正中的横截面。正在男欢女爱的两个人的身体,被沿着脊骨齐刷刷地截断开来,不过注解题目上却写着“列奥纳多最不精准的解剖学素描之一”。究竟哪里不精准,我玩起了“大家来找碴”,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第一处。阴茎和脊椎,居然由尿道连在一起。这样一来精子就成了脊椎造出来的。我心里一边念叨着“难不成”一边移目看去,果然女人身上也有重大失误,子宫和脊椎相连,还有一根细得叫人悬心的管子把子宫和乳房接在一起。一想到名画《蒙娜丽莎》,难不成也是带着这样的概念画成的,原先的感佩也不免消失不见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的都是些肝脏啊心脏之类西洋怪诞艺术的素描,我突然想吃点重口味的东西,于是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放着Lohmeyer[1]的烟熏三文鱼,虽然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味道,但我还是把它夹在法棍切片里,洒了点黑胡椒吃起来。

我借着照看拉格斐的名义,天天晚上跑到空无一人的宇田川夫妇家也快两个星期了。和博哥很体谅地关照我“要是不介意就直接住那儿好了”,有了他这句话,我这几天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一个人独霸了这套两室一厅的大公寓。其实我自己那间小公寓走路不过三分钟,之所以不回去,是因为我妈三天前突然跑来东京,霸占了那边的床。这几年,她逢春遇秋,一算准气候最舒服的时节就往东京跑。其实也没什么要办的事,不过就是挤在儿子租的小破屋里待上十天半个月,看看戏,逛逛美术馆,购购物,早出晚归东游西荡,觉得心情爽畅了再回乡下去。据她本人曰:每半年一次,在儿子家住上一段,整颗心都会重焕青春。倘若我试图拐弯抹角地抱怨一句“烦到我了”,她便会放言威吓:“妈也就是借你的地方住两天,又没要你帮妈做什么事。再说了,总比我跟你爸离婚强吧。”也真服了她了,大老远跑来别人家,到头来却又说“不要你管”,到底讲不讲道理吗?!

也不记得是多久之前,瑞穗姐曾说:“我现在在这里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大概是因为这生活不是我的,而是和博的。”说不定,我妈体会到的也是同一种感觉。只可惜我没有什么女人可以带回家,虽然对不住留在乡下的老爸,但眼下,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我妈来东京。

星期六早上,带拉格斐去驹泽公园的路上,我在一家卖些古董小物件的杂货店里,看到一对“人体模型”。不是学校生物实验室里的那种大家伙,而是差不多把丽佳娃娃增肥一圈之后的大小,那副门面大开的身躯里,塞满了各种制作精巧的内脏器官。我把拉格斐抱放到肩头,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橱窗,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出现在我身边,介绍说:“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模型。”若不是看了那本达·芬奇的《人体解剖图》,我应该也不会停下来看这玩意儿。

“这也卖吗?”

“卖,不过是次品。”

“次品?少一个肝什么的?”

女店员朗声笑起来。她耳垂上的东西不知道算不算耳钉,一个粗粗的像戒指一样的金属圈嵌在耳垂里,中间开了一个圆圆的洞。透过那个洞,可以看到驹泽路上车子堵成了一排。

“肝脏没少,只不过两个都是女的。你看,下面缺个东西对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两个模型的下半身,确实都光溜溜的。

“多少钱?”

“啊?你要买?”

“你不是说卖吗?”

从她嘴里听到五万日元的价格时,本来就几乎见底的购买欲,这下算是彻底清空了。拉格斐开始拉我耳朵催我“快去公园”,我对她道了声“再见”正准备走,那姑娘悄悄告诉我:“你可别跟店长说是我说的,这东西还还价可以砍到三万左右。”“三万也太贵啦。”我笑着迈开步子,背后传来了姑娘高喊“拉格斐,拜拜”的声音。

拉格斐有很多老相识。只要沿着驹泽公园的自行车道散步,总会从这里那里传来各种打招呼的声音。拉格斐很喜欢狗,尤其喜欢金毛那一类的大狗,每次在第二球场后面和辛迪碰头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小家伙的眼睛总会变得烟雨迷蒙。辛迪的主人姓朝野,是现役的铁人三项运动员,也是我们公司主打商品“牛奶泡浴剂”的忠实用户,她告诉我:“训练完之后,在浴缸里倒上一堆泡浴剂浸在里面,自己都能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分慢慢松了下来。”趁着拉格斐和辛迪嘻嘻哈哈耍作一团,我向她推荐了公司新出的鲜果系列。

朝野的皮肤,相对她的年纪来说水嫩水嫩的。有那么些时候,就比如她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会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指尖轻轻碰上一碰。看到经常用自己公司产品的女人皮肤如此之美,就连我都莫名地自豪起来。

从公园回来的路上,我又去了一次杂货店。刚才跟我搭话的姑娘不在,我越发提不起兴趣买那对次品模型,不过还是让店主拿出来给我看了一下。模型出乎意料,拿在手上不是一般地沉。那种沉,难以名状、实实在在。我问:“这个,多少钱?”店主回:“定价五万,可以给你打个折。”我把两只模型放回盒子,留下句“下次再来”,走出了店门。

在日比谷公园被那女人请喝咖啡的第二天,算是回礼,我去星巴克买了两杯摩卡带去了公园。已有很久没进过星巴克的大门,前一天那女人说的话大概多少在我心里留了点影子,那些一人一桌坐在时髦的椅子里,有的拿着手机看邮件,有的翻看着时尚杂志,有的读着口袋本书籍的女客人身上,也说不清从哪儿,就是能感受到一种拒人千里的气场。在等我点的摩卡送上柜台的片刻工夫,我站在柜台的角落边观察着这些女人,发现她们身上有一个奇妙的共同点。一般来说一个人跑进咖啡馆,总会优先找个靠窗的座位,然后不知厌倦地看着外面的马路,可她们中却没有一个人,把眼睛对向店堂外面。还不只是不看外面。她们清一色地穿着价格不菲的衣服,搭配很有格调,发型也好化妆也好,还有那些放在桌上的小物件,每一样都很有品位,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奇怪的是她们中的每一个人周身都散发着一股“不要看我、不要看我”的气息。记得以前,近藤前辈就曾笑着调侃:“你有没有觉得,那店里的女人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以前就有个女的在我旁边说什么‘现在日本星巴克也多起来了呢,想我以前在洛杉矶那会儿,可是一家都没有呢’,我那时真想把她那张嘴给撕开。”

我取完摩卡,朝日比谷公园走去。可没想到,俯瞰心字湖的长椅上,那女人已在喝着一杯摩卡。我正纠结于我们两个人却有了三杯咖啡该怎么办的问题时,耳边传来一声:“你说,我们去找那人聊聊怎么样?”这句话里的“那人”,就是这个公园里她特别在意的两个人中不是我的那一个,也就是经常在喷泉广场放小气球的老头。“我一直想要跟那老伯聊聊可就是没这勇气,不过我们两个人倒是可以上去搭搭话呢。更何况现在连见面礼都有了。”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劲头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去。

“找那人聊了又能怎么样?”我问,她却已经走向通往喷泉广场的石阶,还“快点快点”冲我招手。

在延伸到喷泉广场的林荫道上,我跟她说起刚才在星巴克看到的光景和感受到的东西。刚开始她好像没什么兴趣,但经过我近乎偏执的猛力申诉,她到底在小音乐堂后面停下了步子,然后直勾勾地正视我的脸:“绝对没有一星半点不可告人的事情!”

“可是,看上去的感觉就像藏着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一样。不是说有什么不好的事。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气场十足!”

“真的没有一星半点不可告人的事。反过来说,讲不定是在拼了命地掩饰,不想被人看穿自己连一点点可以隐藏的秘密都没有。”

她说完这句,像要重整旗鼓似的换上了更明快的声音:“好了好了,我们快走。不知道那人今天来没来?”说着还在我背上重重推了一把。

遗憾的是,那天喷泉广场上并没有看到放气球的老头。女人说有些工作必须早点回去处理,我和她就在那里道了别。因为还有时间,想着偶尔不妨也在公园里转转,便朝着平时几乎未曾踏足的、靠政府办公楼一侧的草坪广场晃了过去。广场上椅子不多,人影稀疏,翠绿的草坪和沙地上,只有春日的艳阳倾泻而下,看上去总感觉白白浪费了。草坪广场前面,大约有六片被高高的防护网围起的网球场,靠我这边的三片球场上站了一群像是大学社团的人,有的在不停地练习击球,有的围成一圈在听学长指点动作要领。我隔着护网看着他们,上大学那会儿的事明明还不是那么遥远,但眼前却浮现出了自己穿着西装夹在他们中间挥拍的景象,动作节奏总是相差一拍。也不知道是比他们快了一拍,还是慢了一拍。是球飞过来之前就慌慌张张地挥下了拍子,抑或是球早已经飞到了身后……

同样是日比谷公园,不同的地方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网球场后面建的纪念碑“自由之钟”那一带,乌鸦就比鸽子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巨木成荫枝繁叶茂的关系,这里日间也光线昏暗,看不到像喷泉广场那边的长椅上那样,膝头摆着五颜六色饭盒的女白领,每张椅子上躺的都是些裹在毛毯里的流浪汉。我正打算止住呼吸、快步冲过去,忽然一条粉红色的毛毯跃入了我的眼睛。那条印着牡丹图样的细绒化纤毛毯,和我现在自家用的毯子千真万确一模一样。那毯子比看上去的轻,盖在脖子上触感也很舒服。我忽然想看看睡在毯子里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便朝椅子那边挪近了几步,却没能看到男人的脸。不过,脚倒是有一小段露在外面,脏到发黑的大脚趾从残破的球鞋里捅了出来。

我一直走到眼皮子底下就能看到祝田大道的健康广场,坐在一张特别长的椅子的一角。我抬起头望了望马路对面综合政府办公楼的窗户,该有好几千人在里面工作,可窗户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就在我落了座的长椅边,有个穿一件白衬衫挽着袖子的中年男人,正两手平举、单脚上抬,以一种不太寻常的姿势抖抖晃晃地站在那里。我对着他看了没多会儿,他的脚就沾到了地面。男人很没面子地吐出句“这点水平,可就是七十岁了”,还冲我坐的方向给了个苦笑。刚开始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能同样报以一个苦笑,紧接着我把目光偏转到男人身旁,看到一块厚厚的塑料板上写着“睁眼单腿站立”,下面还出示了一张折线图,标示着不同年龄的平均时间。再环顾四周,旁边还陈列着“立定跳高”、“立位体前屈”等各式各样的简易检测器材。

“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正逐一扫视广场上的各种器材,忽就听到男人在跟我搭话。他应该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心要劝服我,不过他还是再次举平双手、单脚上抬,比画给我看。“不用了,我就不试了。”我当即摆了摆手,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男人身旁。

“我今年还不到六十,这下好嘛,测出来的数字都已经七十多了。看来几十年都坐办公室到底不行啊!”

男人说完,爽朗地一笑。他的手指正指着那张二十多岁到达顶点的折线图右侧徐缓下滑的角落部分。

“小伙子你还年轻,这点时间应该能坚持下来。”

男人的手指沿图表上的折线倒返回去,指向了顶点。看样子他准备把那块画着足底形状的检测台让出来,我连忙再次回绝:“真不用了,我就不试了。”

“二十多岁能站上近百秒,到七十多就只有区区十五秒了……这部分少了,要是什么别的地方多了,倒也罢了……”

我虽然想对男人的苦笑回应些什么话语,可脑海里就是冒不出合适的词句。男人把袖子拉回原位,对着天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抬了抬手道了声“再见”,便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霞门的方向走远了。

这段时间,我经常在宇田川夫妇家宽敞的厨房里,自己做些菜。就照着应该是瑞穗姐亲手写的菜谱一步步做,不过那些小纸片上都没有菜名,只写着:①洋葱切丁,生姜磨成泥。②鸡肉糜放入金属盆,加味噌酱搅拌到变黏稠。加入打好的鸡蛋和①,充分拌匀……之类的做法,所以自己在做的到底是什么菜,不做到最后一步完全没概念。这天下午,我单凭着菜谱上的步骤做出的东西,是一种大概可以算中国版稻荷寿司的怪东西,味道倒是不错,就是吃完觉得胃里重得很。

傍晚晚些时候,我回到自家公寓去拿换洗的西服。

我妈似乎依然在四处游逛,窗帘滑轨上挂着好几件花花绿绿的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添置的,以前一天到晚东倒西歪着调味酱、蛋黄酱、杂志、烟灰缸等杂物的桌子已经被彻底收整了一番,一只看上去身价不菲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花瓶边还放着一张小便笺,写着“近藤TEL20:15”。

公司里的近藤前辈从来没往我家打过电话。这么说来,可能是高中同级的那个近藤,可我俩已经有半年左右没联系了,而且如果是她,应该会打我手机才对。虽然心里惦念着这事,但我还是决定先把换洗的西服和衬衫理出来。顺便,把健身房用的T恤也塞进了包里。

这几天,因为傍晚插进来的工作拖得太久而没有去成,一般来说我每星期总有三次,必定会在下班后去一下位于市谷的健身房。那地方每个月的会员费要一万五千日元,有点小贵,不过比起做总务的五十岚兄每每在电视购物上看到推荐新型腹肌锻炼器时,都会奋发图强买下一台,效果未出就被他束之高阁,我觉得还是我这样经济实惠得多。

那家健身房,是近藤前辈看不下去自己的啤酒肚拉着我入会的。可后来,前辈却说,一想到上完班还要被人逼着去踩那些“根本不会往前跑的自行车”,还自掏腰包让人使唤去举那些“重家伙”,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他第二个月就退了会。我原先也没什么锻炼身体的欲望,对于没有输赢的运动更是丝毫提不起兴趣,不过在健身房的桑拿间里,我被一个姓桂木的初级健身操课的教练搭了话,听他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关于健身效应的独创理论,所以决定姑且被他们忽悠一下。他是这样说的:

“锻炼不锻炼到底不一样,锻炼了就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在变。您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自恋狂,就比如肱二头肌啦、股四头肌之类的,能感觉到一块一块的肌肉越来越可亲可爱,要怎么形容呢,就是觉得多余的东西被一点点削掉了,好像只留下了那些真的需要的东西……”

自己的肌肉一块一块越来越可亲可爱,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之后,我就开始每周三次执行桂木给我制订的健身方案。桂木说:“做腹肌运动,就要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腹肌上!”他说的另一些话就有点恶心了:想象一下,血淋淋的腹肌在颤抖、在收缩、在舒张!

除了桂木的肌肉训练,最近半年我还会到泳池去游游泳。刚开始,不过是想在练完肌肉之后放松一下身体随便游游,可每次下到地下泳池,总有个男人必定会跟我打照面,这段时间别说什么放松身体了,我跟那男人之间相互燃起了一股对决的情绪,他游一百米我也要游一百米,他秀蝶泳,我就展示最拿手的仰泳,结果耗的体力比练肌肉还多。那男人估摸着跟近藤前辈年纪相仿,长的胸毛跟头熊似的,我游累了“哈哈”地动着肩膀大喘气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总觉得他故意“哼”了一声,在用鼻尖蔑笑我。所以不管怎么累,只要那男人从对面朝我这边游过来,我就会不服输地从这边朝对面游过去,在泳池中间擦身而过时,我和他都会在水底下,透过泳镜怒目相视。健身房地下这座二十五米的泳池,总共也就三条泳道,当我和那男人开始我们俩之间的静悄悄的对决时,其他会员就会战战兢兢地挪动到最靠边的泳道去。于是场面就会演变成:一条泳道归我,一条泳道归胸毛男,第三条泳道上挤着五六个人撞来撞去地在游泳。

我收拾好西服和衬衫后,瞄了一眼冰箱,里面有盒牛奶应该是我妈买的,于是便放进一大堆蛋白粉喝起来。

在回宇田川夫妇的公寓前,我往近藤前辈的手机拨了个电话。这天似乎刚好是前辈隔两周跟春子碰头的日子,他说:“我刚把丫头送去前妻的父母家,现在正要回我自己那儿。”“昨天,您有没有往我家打过电话?”我问。“你说我?打它干吗?!”他冷淡答道。

“没打啊。那看来,果然还是我那个跟您同姓的朋友。”

我说着就准备挂电话,却被前辈拦住了:“等等,先别挂嘛。你就为这事儿?”听起来环七公路好像堵得很夸张。

“就因为你小子特稀罕地在不上班的日子给我来什么电话,我还在猜该不会要找我商量什么事吧,害我紧张了好一会儿。”

“我真没什么要找您商量的。”

“没事就好,没有最好了。”

“话说回来,前辈您紧张什么哪?您觉得我会找您商量什么事?说得我怪好奇的。”

“这个嘛,不外乎就是……我还以为你会说工作不想干了之类的。”

“我?不想干了?为什么?”

“你要问我为什么……”

“难道我看上去有那意思?”

“不不不,你看上去倒是没什么……”

看来,对休息日从来不给公司前辈打电话的这么一类人,近藤前辈和我应该有截然不同的理解。

从我租的房子去宇田川夫妇家的公寓,要走驹泽公园西边硬式棒球场的后面过,行走轨迹恰好是从三垒逆反着走到一垒。要是像最近这样刚好碰上樱花季,就可以饱览那些静穆的夜樱,不过晚上一个人走在外面到底不安全,所以我还是嘱咐我妈尽量从车站打车回去。

在回宇田川夫妇家的路上,我又联络了一下高中同级的那个近藤。一些樱花花瓣越过公园栅栏,也飘落到了这边的人行道上。拉格斐极端讨厌樱花。对于那一片片飘落而来的花瓣,小家伙总会像驱赶纠缠不休的苍蝇一样追过去打散它们。呼叫音持续了很长一会儿,好不容易终于接了电话的近藤,开口第一句就说:“昨天,我见到小光了,她说要结婚!”不自觉地,我的脚停了下来。我知道这一年光跟一个小学老师处得还不错,可就在两个月前打电话的时候,她本人还说:“要谈婚论嫁好像又有点那个……”

“跟、跟谁?”

我的声音回荡在黑漆漆的夜路上。围墙另一边一只狗在狂吠,我赶紧快步走起来。近藤反问:“你还不知道?”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怜悯。

“我也就听说那人在小学里当老师,不过,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对了,你俩一月份的时候不是在这边碰过头吗?那时候,小光她,难道什么都没说?”

我恍然回过神时,双脚又一次停了下来,整个人无力地瘫靠在电线杆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副样子看上去像在解手,一辆自行车由远及近经过时,画了道弧线避开了我。我看了看主干道那边,巡路的警员已经停下自行车,正远远盯视着这个方向。万一被揪住盘查可麻烦得很,所以赶紧问她:“我现在在外面,一会儿再打给你。有什么急着要说的吗?”“啊,有有有。其实我,上个月,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一直想跟你汇报来着。”我一下子没稳住,脱口问了声“什么?”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其实心里并没有忘记近藤三年前第一胎生下来就夭折的事,只是猛然间又想起,她语声平静地道出的“第二个”这几个字重重地回响在我心底。

“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

“那都半年多之前了吧?我也是……那之后才发现的。”

是男孩,还是,又是个女孩?我倒是很想问她,可这个问题怎么都变不成声音。首先,这孩子到底身体健不健康,不弄清楚这一点,什么“恭喜恭喜,太好了”之类的话,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

“有六斤四两呢,这次是个男孩子……我也想早点跟你说来着……早点告诉你,让你送一份比谁都贵的贺礼给我……可就是害怕,万一把怀上的事说给别人听,搞不好又会……”

我听着近藤的说话声,直觉告诉我第二个孩子千真万确在顺顺利利地成长。近藤似乎含着眼泪,我对她说:“恭喜恭喜!当然要送!一定给你送一份最贵最贵的贺礼!”

第一个孩子夭亡之后,近藤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医院里。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精神恢复不了。我请了带薪假特意去看她,可她却什么都不愿说,我也只能默不作声地坐在病床边。据说她丈夫天天都来探望,就是那个星期有个会议无论如何一定要参加,所以出差去了首尔。

近藤终于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吐出些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护士把她那份一筷子都没动过的晚餐收走以后的事,窗外铺展开了一片浓墨重彩的晚霞。近藤很淡很淡地笑了笑:“不都说小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当妈的就疼爱得不得了吗。那些都是骗人的。”她静静地接下去,“在肚子里的时候,真就是一个不相干的东西。就像是有什么人不由分说把一个东西给塞了进来……”

“可问题是,那孩子从我身上分离出去的时候,很突然地就会涌上来一种感觉,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这孩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分离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是这孩子,这孩子就是我。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她的一部分。”

近藤既没有涌出眼泪,也没有强颜欢笑,只是淡淡地说着。探病时间结束时,我留下句“明天再来哦”,正准备走出病房,近藤却在病床上叫住了我:“不用啦。看到你感觉好多了。又不能一辈子都赖在医院里。”她说要把我送到楼下门厅,说着便靠她自己下了床。

“最后我不管不顾,硬是让他们给我抱了抱孩子。只要是为这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可这孩子,别说发脾气耍性子了,连眼睛都没能为我睁开一下……”

就在那部电梯里,那一天,近藤第一次笑了笑。

在宇田川夫妇家的客厅,我关掉声音看了大约三十分钟的《新闻播报站》,然后去给拉格斐洗澡。那些新闻影像,尤其是报道战乱的画面,不开声音去看,会觉得人归根结底就是一副躯壳,能感觉到一种理所当然到不能再理所当然,却又非常新鲜的冲击。如果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本·拉登啦布什啦鲍威尔啦,还有沙龙啦阿拉法特啦新闻评论员什么的,会罗列出一堆难懂的词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话能孕育出思想,而孕育出的思想又可以让某些事发生一样,但如果把声音关掉,人的思想什么的根本看不见,只能映现出人的身体在走、在坐、在躺。本·拉登那副瘦削的躯干,看上去真不像会做什么坏事,相反,布什康健的躯体,也不像是能解决什么问题。在没有声音的新闻画面里,不知为何,好像只有身体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

拉格斐很讨厌洗澡,每次帮它洗身子必定要上演一场搏斗。就在我用力按住死命抵抗的拉格斐,不管它愿不愿意往它毛发上滴沐浴液的时候,瑞穗姐拖着一只超大的旅行用行李箱隔了这么久终于回家了。她打开浴室的门,探出一小部分脸,注视着我满是肥皂沫的面孔,用一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向我表示了慰问:“麻烦你了啊。”“你搬回来了?”我问,回答却是:“来拿点换洗的衣服。”似乎,也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于是我重新回去跟拉格斐继续搏斗。

我用毛巾裹起湿透的小猴子回到客厅,瑞穗姐看样子已经收拾停当,也一样没开声音在看《新闻播报站》。拉格斐从毛巾里飞蹦出来,想要爬到好久没见的饲主的肩上,不想只得到一句“擦干了再过来”被无情地推到一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甘,小家伙像故意炫耀我们的感情似的,一跃抱住了我的腿。

注释

[1]ローマイヤ,日本知名肉制品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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