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趴在窗前,看着四角的灰墙映着灰蒙蒙的天。她只盼今天能出太阳,这个院子得有些阳光才能有些生气。
冬天里,一切都显得没有生气。赤瑛一大早就贴上了大红的窗纸。林初看着那红色刺眼,“这窗纸是谁做得?”
昨天晚上就听见那群丫头热热闹闹地拿了红纸。
赤瑛关了林初面前的窗子,“这是我昨晚上剪的,剪得梅花图案。小姐不是素来喜欢梅花吗?”
赤瑛摸了摸林初的手,冰冰凉凉的,便唤人寻了个手炉。“虽说小姐不喜欢红色,可这大过年的,要没有点喜庆的样子终归是不像话的。”
“这红和血是一种颜色。”
赤瑛忙抢了林初的话,啐了声,“什么血,呸呸,大过年的,小姐切勿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且这天下人都觉得红色是吉利的兆头,这么多年来也没错过。”
林初没再说话,看着面前新做的绛红色缎面手笼发了征。待赤瑛走开,才轻轻吐了一句。“人本多嗜血。”
“老爷今年也不准小姐出去吗?”绿绦转头看了一眼林初,见她正趴在榻上。低声问着赤瑛,“听说这几日连院子也出不去?”
赤瑛连把绿绦拉到一边,“这几日好几位大人来府拜访,老爷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去年可生了不少事端。”
“也是那王家小姐欺人太盛,我们小姐脾气又软,竟也不知辩解几句。白白坏了名声。”绿绦合上房门,和赤瑛一起走了出来。“小姐本就不让出这将军府,这下子连院子也不让出去了”
“这话还是少说些吧。尤其在小姐面前。小姐素来小性,要是让她听着,止不住又得多想。”
二人说着说着就看见两个丫头走了过来,拿来了煤炭、几床冬被和几件首饰。
“今年的煤炭怎么少了些?”绿绦看了一眼半框满的银碳。
“二位姐姐有所不知,今年冬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比往年冷了不少。半月前连下了三场大雪,冻死了不少人。今年的煤炭实在俏得紧。”
赤瑛又点了点剩下的几件,给了那两个丫头几个钱,说了几句吉祥话,打发了那两个丫头。
“早听说街上冻死了不少人,不曾想到会这样厉害。小姐素来就怕冷,今年冬天不要染了病就好。”
“小姐自己也是不知道保养的。刚才还开着窗子吹着冷风呢。”
“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唯一一个亲哥哥,这些年也是不闻不问的。”
“才叫你小心说话,怎么又提起这茬子事。”
过了正午,天气放晴。林初拿了件青色大氅,正打算出门。
“二小姐!发芽了,后院的榆树抽了新芽。”一个五六岁的丫头,唤作双儿的,在门外喊道。
林初赶紧开了门,“怎么会?今年怎么会这样早。快带我去。”
绿绦和赤瑛听到喊声,赶紧也拿着手笼和暖炉出来。
双儿带着林初来了那棵刚抽芽的老榆树,“我刚给妈送饭时路过这里,就看见这老榆树发了芽。”
林初抬头看着老榆树指头星星点点的一片鹅黄嫩绿,把手放在那棵老榆树的树干上,闭上眼。
即便绿绦和赤瑛从小就陪着林初长大,见了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还是会惊叹于面前的奇异景象。
“去通知老爷,可以摆宴了。”林初睁开眼,表情有些沉重。“近日京城里可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三殿下,昨夜里头到宫里的。”
“是那位外出修行的殿下?”林初记得有个殿下素有仙缘,皇帝送他去了修习。正是她来将军府那年,那殿下离开的京城。
“小姐,今年怎么抽芽地这么早。”绿绦把手笼递给林初。
林初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依旧凝重。
明月高悬,正是午夜时分。
“醒醒,醒醒。她们都已经睡下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姑娘戳着林初,喊她起来。
林初揉了揉眼,踉踉跄跄地起了床。“你怎么还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今夜要出去。”
那白衣丫头得意地说道,“我是个没有脚的东西,转了几个人才来的。好容易才遇着个说话的伴儿。小姐,我不害人。你也别赶我走。”说得又急了起来,“左右旁人瞧不着我,说不定哪日我便有用了。”
林初穿上鞋,“我是清楚你们这些东西,素来是没有良心的。你不害我,却不代表你不求我。我是做不来超度那档子功德事的。生人的事,我连这院子都出不去,更是没什么用了。”
那白衣丫头就低着头,不吭声。
“你要留便留,这是你的事。我也没本事赶你出去。”林初抄了件外衣,就准备出去。“你今夜知我要出去,莫不是听了我和那老榆树的话?”
那白衣丫头点点头。
“你白日也能活动?还真是了不得。”
说着林初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转到后院里头。到了那棵老榆树树底下。林初抬眼,一时间见老榆树倏地抽芽长叶,慢慢竟长成茂密的样子。
“你白天同我说,有人来了是什么意思?”
没有应答。
林初便低头,把手放在树干上,合上眼睛,默念一句。“告诉我,你想告诉我的一切。”
忽地,老榆树的枝叶颤动起来,即便四下无风。
等林初睁眼,那老榆树的枝叶又收了回去。
那白衣丫头,看着一切十分诧异。“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林初用手捂着胸口,皱着眉头,转眼看了看她离地的裙摆,没有再搭理她。
等回到房,林初又打开了窗子。今晚上没有月亮,天只黑乎乎地一片。林初想起来方才那老榆树和她讲的话。
“他来了,他来了。”
林初呆呆地看着天上一片黑乎乎的。
忽然间,庭院外面的花一霎那全部盛开。林初看着无数白色的流光,在后院飞舞。
林初再受不住,捂着胸口哭了起来。那白色的流光又飞到她身上来,像一双手轻轻地拥抱着她。
或许你不相信,但花草树木是会说话的。你不相信,因为不曾听见过。你不相信,因为它们不曾同你讲过话。
林初相信这些,甚至她从不曾怀疑。自她记事起,她好像就一直在同这些东西讲话,那些不能和人讲的话,那些没有人听的话。她很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是那样温柔,从来不曾拒绝。
将军府有棵几百年的老榆树。林父亲上战场战死那年,那棵老榆树就突然烂了根。
所有人都说这是不详的兆头,叔父打算把老榆树砍了,移棵别的树过来。
那个时候,林初才第一次听见它们说话。它们在哭。
也是那个时候,林初第一次许愿,不知不觉惹上了那些脏东西。
那些东西告诉林初,用林初的血就可以让老榆树活过来。老榆树活过来了,林初也因此大病一场,不能出门。
自从那以后,将军府里的花就开得比其他地方的早,开得比其他地方的艳,甚至还长出来不少奇花异草。
将军府得了这些花草的便宜,开设赏花宴。一时间竟又复兴起来,落得个仙府的名声,笼络了四方宾客。
林初起初还不负责照料这些花草,后头将军府发觉,那些个奇花异草在林初院子最多开得也最好。别人养不活的花,林初养的活。慢慢地,这些花草便全交给林初打理了。
这一照料就是快十年。
便是草木也知恩重如山。如今老榆树豁了命在这严寒抽芽,不过是为了她和他能够相遇。为了让林初摆脱她囚徒的命运。
“怎么又把这窗子打开了。”赤瑛关了窗户,看着林初一脸憔悴的模样,责备的语气收了些。
“小姐,不得了了。院子里的花木一夜之间竟全开满了。”绿绦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林初没有答话,面无表情的样子。
“小姐这是还没睡醒。”绿绦说着,就拉起林初的手往外走。往常林初是最喜欢看这些东西。
林初跟着绿绦走着,走到门口,看见院子里贴满了红色的花卉式样的窗纸。
赤瑛递了个绛红色手笼过来,正把林初的手往里塞。
“都说我不要红色的东西。”林初把那手笼往雪地里头扔过去,转身又回了房,哭作一团。
这是它们最后一次开花了,将军府只剩最后一次的百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