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欧阳晓将宋镜带回了家里。宋镜见到了那个女人,明明年过四十却还像个少女般青春活力。欧阳晓跟她的感情似乎很好,笑眯眯地打闹嬉笑。等回到屋里,欧阳晓却这样平淡地说:“反正是既定事实,我为什么要为难她来让我自己更加不幸福呢?”
如果有一面镜子,那么,镜子里映照出来的真实欧阳晓肯定是个阴沉黑暗阴险的危险人物吧。
这样的欧阳晓只是让宋镜离他更近了,尽可能地表示安慰,那几乎是本能。
“嗯?”
“什么?”欧阳晓从书本中抬头。
“没什么。”宋镜继续做语文阅读题目。
过了一会儿,宋镜忍不住拿笔戳戳欧阳晓的胳膊:“喂!”
“嗯?怎么?”
“我们很幸运对不对?”
“嗯?”
宋镜敛眉,轻声地说道:“我们呢,不是仇敌世家,也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所以,我们可以很单纯地……”
宋镜没往下说,欧阳晓明白她的意思,松开握笔的手抓住宋镜的手,捏了捏,然后说:“嗯。”
我们如此地幸运,在很年少的时候相遇。那个时候,我们很纯真,相信很多事情。还有,我喜欢你呢,非常非常喜欢你,喜欢到为了你可以放弃全世界。可是啊,我那么幸运。你不需要我放弃全世界,因为你也喜欢我,非常非常喜欢我。我们互相喜欢,就是这个世界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了。
从四月开始,从欧阳晓找到宋镜后,他们每个星期六星期天都要见面。很沉默地坐在一起,很沉默地做题背书。时光更沉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
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
马上就星期六了呢。
以前从未觉得星期六是一个令人欢喜的日子,可现在越靠近这个日子,宋镜脸上的笑容越多,收也收不住。甜甜傻傻的笑,那么幸福。欧阳晓是小王子,而宋镜是被驯服的小狐狸,星期六变成不一样的稻田。
“欧阳晓。”沉静走在身侧的女孩子连名带姓地唤他,他微微侧头看她,她穿着白色的衬衫打着黑色领带,还有百褶裙,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前方。
“什么?”
她只是再次唤他的名:“欧阳晓。”
“嗯。”
“欧阳晓。”
“嗯。”
“欧阳晓。”
“嗯。我在这里。”
她不作声了。
“阿镜啊!”
某天课间的时候,秦楠用笔捅了捅宋镜的胳膊。
“啊?”宋镜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秦楠凑过来一点点,几乎要撞到她的头,问道:“那个人是谁呀?”
“哪个人?”
“什么呀,就是那个人啊!”
“嗯?”宋镜微微蹙眉,十分茫然。
“我说你装什么傻子呀,好多人都看到了。”
宋镜依旧茫茫然。
秦楠生气了:“我那天还看到了呢,你跟他并肩走在一起!那个娃娃脸……诶,我说,那个人不是二中的欧阳晓吧?”
“你……你怎么知道?”宋镜吓了一跳,脸红红地,支吾着问。
“去~!”秦楠十分不屑她这种模样,“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过娃娃脸长得那么有威严的,又很出名的男生,除了欧阳晓还有谁?”
“啊?!”欧阳晓有那么出名吗?
秦楠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过……有人可伤心了。”说完,她朝后望去。李承最近很颓废,每天上课下课都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好在他父亲很有来头,老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不然有的他死。
“我……我……”宋镜一下子踌躇起来。
“没事,他很快就会缓过来了。”秦楠大力地拍拍宋镜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他。”
宋镜沉默了。
她无法猜测他人的心,虽然有时她可以看到对方在想什么,不过关于感情,她总是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唯一能够肯定的不过是自己的心,歉疚、悲伤、希望种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期盼对方能够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样而已。
她下定了决心,没有看到秦楠悲伤的眼。
秦楠认识李承许多年,第一次见他如此认真。作为朋友,她衷心地希望他跟宋镜有个好结果。宋镜为人是冷淡了点,又迷糊,眼看着很阴沉,心肠却意外的好,心思玲珑宛如水晶。李承跟她在一起,肯定会得到幸福呢。没有料到,宋镜原来有那么喜欢的人。
她并没有看到宋镜跟欧阳晓并肩走在一起,她只是陪着李承喝酒的时候听醉酒的他胡言乱语知道的。
李承萎靡了一个星期,很快振作起来。上课认真听讲,不讲小话;课后认真复习,把作业完成的很漂亮,遇到不懂的问题积极向老师提问,绝不让问题过夜。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小宇宙爆发了。
等到月考,他从班上第二十四名窜到第十名,数学更是拿了一个文科班全校第一名。
之后,他找到宋镜。
“中午我请吃饭。”
“可是……”
李承把手放在宋镜后面的桌子上,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眼珠子幽深黑暗仿佛生出一种水藻气息,他俯低身子,淡淡地说:“中午我请你吃饭。”
“是……是。”宋镜慌乱起来,连忙答应。
李承站直了,深深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恋地转头就走开了。
过了很多年,宋镜再见李承。他还是那般骄傲,浓密的睫毛下面是幽暗的眼,看不出情绪。他说话,一定要宋镜照做。面对这样的李承,宋镜的胸口有点痛,却不知道为什么。等那天谈话结束后,宋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原地,面前是融化的草莓圣代,空气里婉转的万芳的孩子气。她摸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说了一句:“如果……”
只是这样如此而已。
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只有注定。
他站在校门口,玩着银白色的手机,见到她过来俐落地将手机收起,说道:“你来了。”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后。
宋镜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抿嘴道:“嗯。”
“走吧。”
他带着她去了肯德基,点了鸡腿跟汉堡以及草莓圣代。中午时候,人不少,他们坐在角落对着巨大落地窗,窗外,人来人往,匆匆忙忙。
“你不喜欢?”他指着宋镜一点都没动的盘子。
宋镜摇摇头,说:“我第一次来。”
李承笑了笑,似乎很开心,很快笑意掠过去,瞪眼:“不吃,饿死你。”
宋镜拿起汉堡咬了一口,抿嘴,过了一下,她说:“味道好奇怪。”
李承拧了眉头:“奇怪?”眉目凶狠起来,“不准说奇怪!快点吃!”过了一下下,他伸手过去,“真的奇怪么?”他将宋镜手中咬了一口的汉堡抢过去,对着宋镜咬的那一口咬下去,慢慢地吃,完了,很认真地下结论,“跟平常的没什么差别。”
宋镜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坐立不安:“你……你……”
他抬头,很无辜地看着宋镜:“我怎么了?你说味道奇怪,我就试吃看看啊,没吃过怎么能知道你说的对不对呢?”
宋镜气得浑身发抖。
李承却收了笑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快点吃吧,吃完我有话跟你说。”
宋镜果然快快吃起来。
李承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比他高。”
“啊?”
李承苦笑,要他说什么怎么说。欧阳晓,从没从二中理科前三掉下过,一张娃娃脸,虽然不是英俊倒也俊美,听说脾气也不太好,却可以肯定对宋镜非常好。李承呢?只有比他高这么一项而已。
比不上,比不过的。
是在宋镜心目中的地位。
虽然接受了现实,却……
不甘心呢。
好不甘心。
“嗯,宋镜,我问你。”
“啊?”
“如果我比他先遇到你,对你很好,会不会……你会不会也只认定我?”
有关李承的记忆就此定格。
宋镜对欧阳晓有一定的认识。上次,欧阳晓对宋镜说明某件往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除非可以确定,欧阳晓不会出手。
“他不会伤害我的。”她对着电话那头的李月玲说。她们不常联系,偶尔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是再也没有谈到彼此的内心。
“去!”李月玲嗤笑一声,没有继续问。
她们都知道,某些东西在改变,禁忌由此产生,只是谁也无力去把那个空白填补上。做错了事情,得到惩罚——这惩罚却不知为谁。
宋镜慢慢地说:“嗯。因为他母亲受了这样的伤害,他决计不会让我重蹈覆辙。”
“哦哦哦哦——”李月玲拖长了音调回答,话音一转问,“你复习的怎样了?”
宋镜愣了愣,说道:“还行。”
“哎呀!我就惨了!英语不行,数学也不行……啊啊啊——真的好想死啊!高考真是噩梦!”
宋镜笑了,道:“没事,每个人都经历呢。”
“就是每个人都经历我才没有说什么激烈的话!”
宋镜莞尔,都这样了还不算激烈?
这时,李月玲狐疑地问道:“我记得你数学也不好啊,怎么,最近突飞猛进了?”
宋镜微微笑:“是啊!”
欧阳晓不是简单地陪伴自习,更多的时候,他教她数学,甚至地理。宋镜已经不惊奇了。欧阳晓是理科生为什么地理比她这个文科生还要好,这样的问题,她已经不追寻答案了。欧阳晓总是让人充满挫败感,只能仰望。
他不厌其烦,她也不曾露出一点半点不开心。
他们都快快乐乐,朝气蓬勃地度过每一天。
如果……
先输掉气势,那种事情,怎能原谅呢?!
事情似乎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前进,像无数次梦中见过的场景一样,他就在身边,伸手可以触碰到,那么幸福。
可是……
可是……
可是……
内心强烈的不安呢?
该拿它怎样?
离高考还有三个星期,星期六,欧阳晓和宋镜照例在教室里自习。宋镜不停地翻书,有点忍耐不住的烦躁。欧阳晓看了她一眼,迅速地收东西。
“你……”宋镜诧异地抬头。
欧阳晓弯下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样东西。他们不是在同一个学校的教室自习的,有时是宋镜的教室,有时是欧阳晓的教室。这一次,是宋镜过来,欧阳晓在教室里等她。宋镜眼睁睁地看着欧阳晓从桌子底下拿出小提琴来,金色的琴身,银色的弦,在阳光下发射灿烂的光芒。
欧阳晓把小提琴放在下颌处,试了好几个音,突然说道:“我很多年没有拉过了。”
“嗯?”宋镜瞪大双眼。
“那一年以后,我再也没有拉过它。”欧阳晓看着宋镜,转开视线,“因为那个倾听的人不在。”
宋镜攸地羞红了双颊。
“可能不太好听,不过,很想让你听。”
尼科罗.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之一。
那首,就算死去了,也无法忘怀的音乐。宋镜轻易地陷入往事中——那些因为孤单一个人,慢慢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现在看来还是那么清晰。欧阳晓狡黠地眨眼,得意地扬高下巴,沉默不发一言装作不认识她,最后欲言又止……她想起那个晚上,夜风徐徐,吹起欧阳晓额前的碎发也撩起她散落在肩膀的发梢,电灯陆续被点亮了,远方匍匐在山窝里的村子仿佛浩瀚夜空里独自闪烁的星子。
“你喜欢小提琴吗?”欧阳晓轻轻地问她,然后说,“我可以教你。”
那个时候的她,那么那么高兴。欧阳晓的眼睛那么亮,让人忍不住靠近。
那个时候的他们……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觉得彼此的距离那么那么地接近,脸颊飞快地染上红晕,似乎要烧起来的温度,心剧烈地跳起来,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深深沉沉,深深沉沉,喝醉了般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欧阳晓放下小提琴,上前一步,宋镜仰头看他,他低下头来。
亲吻落在额头。
宋镜还来不及惊讶害羞就被轻抬起下巴,温柔的吻落在唇角,一下,两下,三下。恍惚中,她听到欧阳晓说:“我的爱。”
是梦么?
是真实?
宋镜深深地醉了,一塌糊涂,心甘情愿。
欧阳晓抽身,微笑:“要加油,好好考试。”
宋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