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你行啊,欧阳晓,等开学了,我就给你好看!”
高进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主,开学了第一件事不是去报到,而是到处找那个叫宋镜的女孩儿。宋镜刚上初中的时候才一米二九,不过一年时间,她已经窜到一米三五了。原先的短头发留长了——只为一句话:长发为君留。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活泼的性子,其实非常好找。
李月玲在暑假时已经搬到城里去了,拉下宋镜一个人。不过宋镜一向独立,一个人也没什么。说起来,宋镜小学一年级除了第一个学期由她爸爸送她到学校外,其他的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报的到交的学费。五年级到了新学校,是宋镜的妈妈送的。开始,因为宋镜的小平头惹了不少祸,还被男生以她是“假小子”为由打了一顿,不过当时她就反打回去了,至此没人再敢欺负她。六年级,初中,报到也好,将米背到学校交也好,全都是宋镜一个人。此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高进找到宋镜的时候,宋镜正满头大汗地从排队交米处挤出来。三个小时不是白说的,站在原地,好不容易才动上一动,交了米换了饭票出来,一个大早上就这么过去了。想到还要去交学费,宋镜急急忙忙收了装米的袋子,转向另一个战场。
“宋镜?”在转角处,宋镜被高进叫住。
宋镜先愣了一下,然后说:“原来是高进啊,你报名了没有?我们班来了多少人了啊?”一连串问题下来,末了,又感叹道:“你是走读生不用交米换饭票真幸福啊!”
高进被宋镜弄得一团迷糊,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
宋镜正赶时间呢,朝他挥了挥手,匆匆地:“我还得去报名了,一会教室见啊!”说完,越过他,往教师办公室那幢楼去了。
“欧阳晓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定住,整个人都僵住了。宋镜很害怕,她刚刚是不是因为太累了而出现了幻听。这一年来,她走在校园里,走在乡村之间,总会看到一两个背影相似或者侧面相似的人。她激动,她紧张,她屏住呼吸才发现她认错了人。没有关系,认错了也没有关系,至少还有相似的人可以看。现在,身后这个人,这样明白地说出来,就好象一个易碎的美梦一样,稍微的动静,那美景,那好事就嗖地一声消失了。
身边人来人往,先前还人声鼎沸,现在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和身后带来有关他的消息的那人。她竖起耳朵,把全身的细胞都放松发放试探的射线,那人却闷不作声了。
“你刚刚说什么?”有什么收获,这一年。当官有一个好处,锻炼的交际能力和变脸能力。宋镜已经不是原来那一个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或者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单纯小孩了。
高进笑了,像极了那个人的笑容,可爱又狡黠:“欧阳晓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我说的是这句没错。”
初中二年级,十二岁的宋镜正式宣布进入敏感的青春叛逆期,她开始注重个人的事情,想象着有一双翅膀飞向自由的天空时的模样,她不再爸爸妈妈的话记在心上,嘴里应声,却在心里撇撇嘴角不屑。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顶多一个人睡睡懒觉,开始到处游荡不做家务,不把父母放在第一位,学习成绩一落千丈。
于是,宋镜跟父母的关系日渐冰冻,相看两厌。
原先跟在宋镜身边的所谓好朋友开始慢慢疏远她,她明白后也只是淡然一笑。她最好的朋友,李月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会狠狠地揍她一顿,虽然李月玲一点都不擅长打架。
高进曾经和她进行过一场不太融洽的谈话,宋镜称之为“单方面的训话”。
那天,高进以欧阳晓的名义接近宋镜,顺利和她成为要好的朋友,其实他们的话题从未离开过学习,从未在欧阳晓这三个字上打转。宋镜只想好好地跟所谓欧阳晓最好的朋友好好相处,而高进纯粹是好玩。
家里不痛快,无法被理解,让宋镜很不开心,经常在晚上一个人哭着醒来,然后拥着被子坐一整夜。只是,不会有人扯着她的手,嘟囔着抱怨她抢了被子,让风吹进来好冷了。高进叫她出去谈一谈时,宋镜还是有几分高兴的。她和所有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家伙一样,只是需要更多的关心而已,可惜高进让她失望了。
“你家里是不是反对你读书?”高进的开场白。
宋镜皱了皱眉头:“你听谁说的?”
“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这么说你就相信?”宋镜反问他。
高进很无辜地一摊手:“大家都这么说肯定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事实就是大家全都在说的一点根据都没有。”宋镜凉凉地回道,“我家里并没有反对我读书,相反他们很支持,只是我找不到读书的动力了而已,我想要自由一点的空气,现在家里的气氛太压抑,我觉得过不下去了。”别怀疑这话是从曾经乖巧又懂事又成熟到莫名其妙的宋镜嘴里说出来的。
高进沉默。
然后,就是一大堆,关于孝敬父母,关于读书重要性的长篇大论,冗长的让宋镜想瞌睡了。
如果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后来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发生。世间没有如果,它继续按照既定的轨道走下去。宋镜不做任何反抗,当然地接受命运,于是再次遇见欧阳晓。他和她,已经有两年的时光不曾见面,如果不是记忆太过于深刻,宋镜,在第一眼,那么匆匆忙忙的第一眼,她肯定认不出来那是欧阳晓。
欧阳晓长高了,变瘦了,更英俊了。
那天傍晚,落霞满天,远处,火红的石榴花盛开得如火如荼。铺着细碎石子沥青街道上,偶尔有人经过。宋镜和她在班上玩得较好的同学刚从山下的邮局寄信返回学校。宋镜和那三个人说说笑笑,在她笑得大声很灿烂的时候,欧阳晓跟在一个中年人身边从道路的那一头走过来。
他们下山。
她们上山。
火烧云映红的不只是天空,还有这世间。
欧阳晓第一眼就看到宋镜,而宋镜保持张大嘴傻笑的模样也看到欧阳晓。
两年前,欧阳晓的气质还只带有阴郁和青涩,现在欧阳晓只剩下纯粹的疏离后的带着温和微笑面具的冰冷。虽然,他看到宋镜时,眼睛里含笑,嘴角边含笑,甚至连五官都在微笑。可宋镜在傻愣之余,心里感到一片冰凉和钝痛。
不要怀疑,他和她虽然见面了,但是他们没有说话。她跟着她的大部队继续上山,而他跟着他的亲戚继续往山下走。他和她,擦身而过。才稍微远离,宋镜回头,看到欧阳晓的背影。等到欧阳晓回头时,宋镜也只给了背影给他。
之后的一个星期,宋镜都在做有关欧阳晓的梦。一时梦见他们还在六年级,他和她平淡地眉来眼去,甄凉没有把事情弄大。一时又梦见她考上了城里的初中,她和他一个学校,虽然没有在一个班,可每天看到对方就很高兴。一时又梦见他走出了很远,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最后,宋镜只想起一句话。欧阳晓跟她的:“你说的话一定要记住。”当时她回答:“不会忘。”现在却已经遗忘。
初二下半学年期末考试,宋镜的成绩已经回升到班上前十,学校前三十。与家里人关系却依旧僵硬,宋镜似乎也不在意,专心读书。她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人,举一反三,又耐得苦,静得心。一天,早晨英语,语文换读,做题,上课认真笔记,把初二时缺下的课程补上,中午时也不休息,专心背历史政治。物理和化学倒是一向上心,此时多放了心思在数学上,采用题海战术,倒也收获颇多。
宋镜读书早,心思又是极为敏感和成熟的,读书做事上都是一把手,可玩乐却是怎么都学不来。打牌还是跳绳还是羽毛球篮球或者其他,除了跑步这一项,宋镜可谓笨手笨脚,脑袋顽固,怎么学不会就是不会。所以,她一门心思在读书上,竟也不觉得枯燥,也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坐不住想着去玩耍。
时至初中三年级,刚过了三月,便有消息传来,重点高中的抽查考试就要开始了。学校里抽了前十名去参加考试,宋镜这时刚好踩在第十一名的尾巴上,郁闷之余,也别无他法。考试分了上午和下午,主要考语文英语外语和物理化学。四张试卷,总分五百五十分,超过四百分便能直接保送上重点高中,也就是C市二中。
第三天,学校就发布了关于这次考试的结果,一片喜气洋洋。十个人中了三人,在乡镇中学里,无论是总分还是人数都排名第一。高进便是那三人之一。初二那年,宋镜与高进谈话后,也曾不冷不热地说过话,但仅仅是打招呼,随便聊聊罢了。高进考了好成绩,可以高枕无忧,宋镜夹杂在很多人中间前去祝贺,临走之时却被高进喊住。
“什么事?”宋镜的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神情淡淡地问。
高进比这个时候的宋镜高很多,宋镜初二时才长到一米三几,现在她已经有一米五七了。高进却是多出宋镜一个脑袋有余,他已经长到一米七七了。高进站在离宋镜五步远的地方,皱着眉头看着她。宋镜的长发听说是为了一个奇怪的理由剪去了,短发还没齐耳,散乱地贴在额角处,桀骜不驯。他忽然踌躇起来,觉得有些话也许不说更好。宋镜这三年,说好不好,说差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她心里总归是很难受的。
“他说他在二中等你,他跟我们一起考试,他已经保送了。”
沉默了一会,高进凝声说道。
他也弄不明白欧阳晓的意思,他除了初二那年开玩笑地让他跟宋镜问好外,从来没提起过这个人,现在忽然又这么说……
高进忘不了当初他把那句“欧阳晓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说出口时,宋镜脸上的表情。那神情里混杂了吃惊、喜悦、不敢置信和疼痛。她抖着双唇,僵硬地转过身来,好久,连个字都吐不出来。有一瞬间,他以为宋镜会哭,可是她没有。她如风中的落叶般颤抖着,脸上的血色全都褪去,眼睛却闪亮得仿佛能灼痛人。她倔强地咬着嘴唇,指甲掐进肉里,才缓慢地把情绪平息下来,用很轻地语气说了一声:“他……”九月,阳光秀丽灿烂,山顶的风却很大。不知道是不是他没听清楚,还是他想不起来了,在高进的记忆里,完全没有那天宋镜说得完整的句子。
宋镜听得高进那一句,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地盯住他,仿佛丛林里隐藏在树木草丛深处的一尾蛇盯住它的猎物。高进从来不知道,原来温婉谦和安静的宋镜也有这样尖锐气势迫人的一面,一时间,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抿紧了嘴。
宋镜却淡淡地露出一抹笑容来,说:“谢谢你,我知道了。”如潮水一般,宋镜身上压迫人的气势散去,在高进面前,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又是他熟悉的那个隐忍而安静的女孩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松了一口气,回神过来,宋镜走远了,他才发觉他背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此后,宋镜更加发奋,人也越发瘦弱,锐利的棱角却渐渐收敛起慢慢消失不见。
七月初,阳光毒辣,蝉声处处。
考试,毕业。
七月中旬,消息传来,宋镜以三分之差落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