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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向那几位送行的客人挥手道别之后,罗克斯巴勒太太走下船舱。衣裙掠过的东西大都被海水侵蚀过,闻到的也是一股发苦的霉味儿,但是经历了从霍巴特开航的这一小段旅行之后,她已经对船舱里磨损了的、湿气很重的木板的纹理,对绳索和沥青的气味产生了一种依恋。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必须以这里为家。她来到甲板中间,在散发着霉味儿的一片昏暗中摸索着,向他们的住处走去。由于波迪欧船长的应允和她自己的努力,那儿已经成为他们专用的、温暖舒适的房间。她伸出两只手,摸到那扇早已熟悉的门,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走进狭窄的客舱。她的丈夫甚至没等客人们走向舷梯就已经躲回到这里,借口是坐骨神经痛突然发作。

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先生背朝门坐着读书。刚结束的那场正式访问乏味沉闷使他很快渴望读书。他在别的衣裳外面又套了件斜纹呢外套。冬天的寒气被海水拍打船体的响声激荡得更加凛冽,坐着不动的人也就必须穿上这种外套了。

听到吱吱扭扭的开门声和妻子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头也没回。“哦,把他们平平安安送走了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显然还在读那本书。

“是的。”她回答道,接着笑了起来。“哦,送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放低声音,“他们走了。”

“你有没有灵机一动,急中生智?”

“他们满腹狐疑。我能感觉到。不过太文明了,他们不想把心中的疑虑表现出来。”

罗克斯巴勒夫妇谈话时低声细语,亲切愉快。

罗克斯巴勒先生还在低头看书,哼着鼻子笑道:“我相信那两个女人无论如何不会感到满意。”

“梅瑞维尔太太和斯克利姆索小姐喜欢人家把她们看成贵妇人。”

被夫人纠正后,罗克斯巴勒先生又说:“这两位贵妇人非常希望看到我们不快活并且在旅途中遭到不幸。”

“我想,一离开我们,她们就会找出一千条理由解释为什么我们这样不可救药,”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道,“今天晚上还会把我们悲惨的前景从头到尾议论一遍,并且以此相互娱乐。我敢肯定,窥探别人的不幸是她们的职业。”

如果腔调中没有背诵某套功课之嫌,这声音听起来或许颇有点自鸣得意。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克斯巴勒先生一定觉得心安理得了。他带着近乎感激的神情瞥了妻子一眼。光从舷窗射进来,照亮了他那张面色灰黄五官端正的脸。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目光中包含着兴奋或者焦躁,或者二者兼有。罗克斯巴勒先生尚未从最近的一场大病康复,倒是一副久病成医的样子,而且随时准备成为病魔的牺牲品。

对于丈夫的这一瞥,妻子并没有做出什么回报。这夫妇俩看起来相知很深,谈起话来也是轻车熟路。她走进客舱尽头隔出来的那间小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件衬衫走了出来。她一直在补这件衣服,直到那个小伙子通报有客来访时才把它撂到一边。

罗克斯巴勒先生已经收起暴露了自己弱点的表情,做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

不过他仍然生气地咕哝:“艾伦,难道你认为这件破衬衫还能穿好一阵子,值得你这么摆弄来摆弄去吗?”

“这是我的职责,”艾伦·罗克斯巴勒回答,“我想你会赞成的。航行中,我得让你穿得整整齐齐,亲爱的。”

她坐在桌子那边继续补那件破衬衫。为了抵御穿堂风,她把披肩裹得更紧些。如果干得更利索、更内行一些,这种态度或许会使她显得过于贤淑。有一阵,手扎破了,她吮了吮手指,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对付她的“作业”。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这件还能穿的破衬衫,但她还是愿意不厌其烦地坚持着。这种认真劲用到这种工作上似乎显出了她所具有的一种美德。

她中等身材,不到三十岁,比丈夫年轻许多。如果在家里看见她摘掉那顶平常总是戴着的帽子,就觉得她的脑袋稍微大了一点儿,和整个身体的比例不大协调。但由于不加装饰或者不事雕琢,这颗脑袋犹如朴素背景下的不起眼的次等宝石,颇有些出人意料的味道。她把头发从中间分开,按照时尚,做成单调、光滑的发卷。一双或许是由蓝演变成灰的眼睛和人们常常为之惋惜的微黑的皮肤形成对比。这双眼睛依照向它探询的人的不同禀性,时而显得坦诚,时而又露出倔强。毫无疑问,刚才访问他们的那两位贵妇人之所以心生疑窦,和这双眼睛不无关系。或者是她的嘴巴引起的?命运使她那两片朱唇总是暗含着男性的坚定,却又丝毫不损害她女性的怜惜和迷人的色彩。

罗克斯巴勒太太把衬衣放到一边,也许已经缝补完毕,也许不想再自找麻烦。她的嘴角开始松弛,目光中的冷峻也明显地融化成深深的思索。孤独的童年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和一位比她大足足二十岁的男人缔结姻缘。这一切使得她总是沉溺于各种幻想之中。也许她最大的享受便是穿过往事的回流独自神游。

她又把披肩往紧里裹了裹。这天下午,梅瑞维尔太太就被这条罕见而又实用的羊毛披肩迷住了。想起她不无羡慕的腔调,艾伦·罗克斯巴勒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我真喜欢你这条漂亮的披肩!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梅瑞维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摇动着她软边帽上那些做得很漂亮的小圆环儿。这些密匝匝的小圆环儿晃个不停。

这位访问者是一个由颤抖的羽毛、编织物、几乎不加节制的贪婪组成的混合体。她仔细打量这位自己屈尊俯就为其送行的女人,从肩膀、凹雕玉石胸针、高耸的乳峰(对这个部位她特别谨慎),一直看到披肩穗子。在这里,梅瑞维尔太太没能忍住平常的习惯,还是像逛她喜欢的某个商店一样,从货架子上取下商品仔细审视。

“你想披上试试吗?”罗克斯巴勒太太问,已经准备取下披肩。

“哦,亲爱的,不!”梅瑞维尔太太倒退两步,“当然不!你一定要原谅我。”那双浅薄的眼睛眨巴着寻找一个可以为这种违反礼节的行为受过的对象。

罗克斯巴勒太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陷入了沉默。两位贵妇人后来对这种庄重或者不可思议大加评论。这当儿,那条披肩继续展现它高雅的色彩——暗灰的底色,栩栩如生的绿叶仿佛在风中飘动,中间一道黑色条纹一直劈斩到厚厚的披肩边缘。穗子也是黑色,夹着鲜绿的毛线。

罗克斯巴勒太太重新围好那块十分暖和的披肩,裹得越发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她说:“要远航到地球的另一半,很难确定该带什么衣服——夏衣带多少,冬衣带多少。我的丈夫只赞成带些随时可以扔掉的衣服,可我坚持带这条我特别喜欢的披肩。”她笑了起来,可笑声又戛然而止。

她是做作还是轻佻?或者她们从她的声音里发现了一种共鸣?两位前来访问的妇人大惑不解,乃至生出轻微的敌意。她们转向女人的丈夫,希望他能证实生活中稳固、实用的方面。

对于罗克斯巴勒太太这是正中下怀的事,她巴不得把他扯进来呢!

“艾伦的虚荣心人所共知。”他叹了一口气,满脸倦容或者不感兴趣,根本不想理会眼前的一切。

罗克斯巴勒先生这样责备妻子或许超过了客人们的礼仪观念所允许的范围。罗克斯巴勒太太却处之泰然,接受了丈夫分配给她的诸多角色中的这一个。两位贵妇人像在其他社交场合一样,将她们的看法隐藏到“哧哧哧”的窃笑背后。

“她认为我是让她穿着破衣烂衫辱没她呢!”罗克斯巴勒先生继续说,他的直率让人困惑。“而她的意图是,”他不无嘲讽地补充道,“到范迪门地访问我弟弟时,把他征服。”

此话至少激起两位贵妇的兴趣。

“罗克斯巴勒太太以前没见过她的小叔子?”“棕黄色的鹰”小心翼翼地问道。

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道:“从来没有。”又陷入沉默。

她站在那儿眼睑低垂,摆弄着披肩的穗子,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一幕就好像事先安排好似的,尽管其中的细节都是表面文章。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只是在这间渐渐变暗的客舱里才具有更加深刻的含义。那些人物在她眼前重新浮现又飘然而去,可丈夫那有血有肉的身躯好像一种责任感,一直固执地、笔挺地留在那里。他坐在那儿读书,但她似乎觉得他翻书的时候心不在焉,磨着书边,折了一个角。

当地的花儿不时在眼前闪烁。他们是在头一天等待海风转顺起航回家到悉尼湾水边散步时,发现这种花的。

有时候,罗克斯巴勒先生对波迪欧船长大发雷霆,似乎海上无风应该由船长负责;有时候又对妻子大加责难。他焦躁不安,特别容易生气。

“除了马上开航,横跨世界,”妻子不得不提醒他,“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满意。”

“是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一道石头坡,把他累得踉踉跄跄,连气也喘不过来。“这是我的主意——一个坏主意。我竟然落到连这一点也愿意承认的地步!”

两人都听着罗克斯巴勒先生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戳在殖民地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响声。包头不是给岩石打下一个个印痕,就是把石子戳进不毛的黄沙。人类努力的愚蠢在沙石间忙碌的蚂蚁身上得到了相应的说明。

罗克斯巴勒太太往上爬的时候背对着丈夫,图案复杂的花披肩松松垮垮地围在肩膀上,她的声音像微风中拂动的披肩穗子一样飘摆过来:“你是不是受不了啦?没必要非跟着我往上爬。我一定要看看山包那边到底有什么。”

一阵该死的风刮错了方向,她的声音像眼前的景色一样轻轻抖动。这景色对他可没有半点吸引力。

“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的地步!”他表示不满,从萎缩了的鼻孔用力吸气的时候,面颊陷了下去。

他们一声不响,用足劲爬着各自的路,直到他也爬上石岬,站在她的身边——这儿就是她一直想征服的地方。

两人都气喘吁吁,伸长脖子看眼前和脚下的景色。

“我没把你累坏吧?”她问,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没有回答,却用那只不拄手杖的手握住她的手指。

“对于未来的悉尼居民,”他说,“这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又补充道:“要是一觉醒来发现我们已经回到切尔特南[13],我该有多么快活。”

“哦,亲爱的!”她大声说,“我们等于没来!我原以为看到湛蓝的海水,至少能暂时治治你的思乡病。”

失望使她抽回自己的手,从一株灌木上掐下一根小枝。干旱、多风的气候仍然没能阻止它绽开新花:和金黄、粗糙的起绒草并肩而立的是色彩瑰丽的“先驱者”们留下的毛茸茸的灰色“雕像”。

罗克斯巴勒太太心烦意乱,手指随便拨弄已经死去的和还活着的花儿,说道:“你不能否认这次对弟弟的访问使你很快活。”

“但你总是故意不露面。”

“你们兄弟俩感情深厚,分别多年,我的全部心思只是别挡你们的道。所以,我独来独往。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想,它将永远陪伴着我。每一片树叶,每一块树皮。我的记忆要比我的素描成功得多。我知道你对那些速写的看法,在这方面我和你没有什么分歧。”

她想把眼前趋于紧张的场面变得轻松一点。这个时候,她一定飞红了面颊。但她很快就又收敛了这种表情。因为她想到,罗克斯巴勒先生对于他认为是“救命稻草”的“灵丹妙药”总是一滴不剩地喝光。

“你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他又开始责难。

她真想顶他几句,只是因为觉得不礼貌才没有说出口。“罗克斯巴勒先生,”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你有时候会提些极为刻薄的问题。”

她跟他这样说话可没有半点故意淘气的意思。他的教名的严肃性,再加上两人年龄的悬殊都不允许她这样做。

“事实上,你远不止‘有点儿嫉妒’,”他坚持钓她上钩,“你一个人骑着马翻山越岭到灰白水龙骨树林里闲逛就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她虽然极力忍耐着不去争辩,还是觉得一股不平之气在嗓子眼儿里升腾。她从一根长满节瘤的树枝上揪下一朵流苏形的花,把注意力集中到花的身上。“不知道他们管这稀罕玩意儿叫什么。我一定得设法找个懂行的人。”

现在,她只感觉到他的眼睛继续盯着她或者说看穿她。她体味到了被刺伤的痛苦,她简直有点无法忍受。

“他去找你,把你带了回来。”

“你的弟弟加奈特厚道得不能再厚道了。当然,那儿人人都很友好。糟糕的是我傻乎乎地迷了路,还从马上摔了下来。默利[14]在别的时候总是极温顺的。”

“可是加奈特找到你,把你带了回来。”

“哦,亲爱的,是的!是的!”

她差点扔掉手指间捻着的那朵花,因为现在它已经芒刺在身,恶意在心了。

“你不看看我?”他问道。

于是她看他。结果是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开始笨拙地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爱情,他们的嘴唇苦涩至极,好比新到一个不知名的国度,从那里稀奇古怪的树上撕下的叶子。他们的面颊刚刚被手指描摹过轮廓,这也许是手指所做的第一次探索。她希望一切到此为止。她一直担心有朝一日会在丈夫的眼睛深处发现她所惧怕的东西。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平常每逢切切实实开始行动的时候,总是她打头,这次也不例外。罗克斯巴勒太太说:“该回去了,你说呢?也许我们会听到扬帆起航的消息了。否则我会怀疑波迪欧船长和康特尼先生联合起来跟我们作对呢!”

“两个那么老实的人……”他喃喃着,跟在她身后,良心受到的损害还没有平复。

平心而论,第一眼看到小叔子,她并不喜欢他:尖下巴,下嘴唇太厚。除了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之外,加奈特·罗克斯巴勒先生还表现出离经叛道的绅士所特有的狂妄与自信。

“希望你们在‘美妙斋’过得快乐。不管住多久,都像在家里一样。”他正用力推开一扇关得很紧的窗户,也许因为用劲太大,出口的语调似乎把好意变成了命令。

窗户推开来的时候,她又一次觉得他的手腕让人反感。从霍巴特城赶着马车回庄园的时候,她就讨厌这双紧握缰绳的手。不过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让这种毫无道理的厌恶情绪继续发展下去。窗外是一个果园。夕阳西下,把树叶照得透明,绿色的果实在繁茂的枝叶间闪闪发光,处处显示出庄园管理有方。她想起了另外一幅图画:荒野上狂风吹弯了一株布拉斯李子树,一株老迈的梨树蜷缩在农舍旁边,盖农舍的石头粗糙简陋,在风吹雨打中已变成黑色。她把那幅图画和眼前的丰饶景象在心里做了一番比较,感到一阵刺痛。她的一双手很可能还是红红的、皮肤皲裂。于是她把手藏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同时下定决心以后决不给这种毫无道理的厌恶和嫉妒留一席之地。

直到现在,已经远远地离开范迪门地那座富庶的牧场,领着丈夫在充满凶险、乱石丛生的土地上跋涉,罗克斯巴勒太太仍然只能痛苦地承认,她没能够将自己的决心付诸实施。她一直祈祷着的道德的力量也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责备完自己,她继续拖着靴子在乱石中磕磕绊绊地走着,过了很久才回转头对罗克斯巴勒先生宣布:“看见了吗?亲爱的。船在那儿!我们毕竟没有走远。”

由于让‘布里斯托尔少女号’扬帆远航的风和罗克斯巴勒太太祈求的道德力量一样躲躲闪闪不肯露面,他们只好在狭窄的客舱和从那里隔出来的卧室里继续等待。那天傍晚,前来访问的测地员和他带来的两位贵妇人走了之后,只有那几朵土生土长的花儿撩拨记忆,或者证明人的脆弱。连罗克斯巴勒太太也觉得惊奇,自己竟然心血来潮留下了这株金黄色的起绒草。斯珀吉恩——那个伺候他们的满脸阴郁的家伙送来一只陶罐,她便执拗地把她的猎获物插了进去。伫立于罐中的起绒草和她一样倔强,在海水反射进来的最后一缕亮光的照耀下傻头傻脑地轻轻颤动。

罗克斯巴勒先生没有放下正读着的书,问道:“有人鉴定你的标本吗?”

对于丈夫突如其来的兴趣,罗克斯巴勒太太虽然没有思想准备,但也并不感到惊讶。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私自闯入自己的遐想。

她回答道:“我还没想过问什么人呢!”一边闷闷不乐地看着她那双即使可说匀称,但也太大了点的手。

“就像这个国家所有的花,或者说像我们散步时看到的那些花一样,与其说它好看,不如说它新奇。”罗克斯巴勒先生断言。

“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但它确实令人难忘。”她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像喉咙感觉到的那样,生硬、干巴,“好看也好,新奇也罢,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这儿的花。”

是的,她的声音很难听。毫无疑问,因为喉咙有一种压迫感。她绞着一双手,仿佛在为这条停航的横帆双桅船加速,万千的思绪紧随其后,直到她又回到那把银壶旁边。仆人已经拉上身后的锦缎窗帘,她侧耳细听着,是丈夫要跟她一起用茶还是她得独自一人在默然无语中完成这场仪式呢?

罗克斯巴勒先生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已忘记他们还在这条停泊着的船上,只听见他大声朗读放在膝盖上面的那本书。

能知事物之原委,

已抛却一切恐惧,

并将顽固命运和贪婪地狱之嚎叫踩于脚下者,

可谓有福……

“漂亮极了!你听见了吗?艾伦。”

“是的,听见了。不过你要是不发善心替我翻译出来,我可不知所云。我想,你本该明白这一点。”现在她好像是个存心找别扭的女人。

“因为你几乎在每一方面都让人钦佩,大家简直想不到你也并非样样精通。”

他重新琢磨那几句诗的意思,手指尖敲打着摊开的书本,唇髭后面传来独自吟诵的声音。这时,她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屋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也许这次能让你满意,”他终于硬着头皮说,“虽然不会酷似原诗。但他揭示了生活的真谛,他无视无情的命运和贪得无厌的地狱的喧嚣”。罗克斯巴勒先生吃力地译完之后便咳嗽起来。

但他马上又说:“维吉尔[15]诗歌中占主导地位的光明面使原本是黑的东西看起来更黑。”他拂了拂那本摊开的书,好像要掸掉落在上面的面包碴儿。“我相信他不怕死。”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就此而言……我虽然几次被死神威胁,现在也随时准备到上帝那儿报到,但还是觉得死亡不过是书本上的奇想。”他的笑声就像马的嘶鸣。她赶紧把脸朝舷窗外面的大海转过去,感到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我想,应当做一点修改,”罗克斯巴勒先生退一步承认道,“加上一句,就我而言。”他又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拼命地“嘶鸣”起来。

她已经在他那张椅子后面停下脚步,俯下身,伸出双臂搂着他,就好像她过去的誓言所说的那样,永远厮守在他身边。“我不能依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分享你的快乐,实在是没有福分。”滚烫的嘴巴把歉意传送到他的头顶。“等我开始学习已经为时太晚。我永远只知道本能教给我的那些东西。”

“我不希望你成为别的样子。”

她听任丈夫转动自己手指上戴的那几个戒指。

她叹了一口气,说:“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向好的方面发展变化。”

她自己的情况是,肉欲冷淡,经常使意图和行为不能谐调。或者说,总归得先生活。

他确实曾经借给她书看。一开始是在她端着托盘走进他房间时,给她那本他称之为“小玩意儿”的《田园诗》注解书。这本书她几乎翻也没翻。手头放着一本上流人士的书总让她心里发慌,她没有受过足够的教育。此外,她的一双手十分粗糙——她要到地里干活儿,迎着北风挤牛奶,赶着马车到彭赞斯[16]赶集。

“我会读的,”她连忙保证,“不过天没黑的时候不成。干草还没拉回来呢!”

她说完就走了。如果对他借给她的那本书心生畏惧的话,这时也有几分得意。

罗克斯巴勒先生一定觉得妻子靠在自己身上很不得劲儿,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终于挪挪位置和她分开。“艾伦,他们为什么还不起锚开航呢?”他问,就好像这天傍晚才第一次提出这样的疑问。

“因为风向不对。”她镇定地回答——这也是长期训练的结果——同时把丈夫那件被她刚才的拥抱弄歪了的外套的领子重新整好。

天色渐晚,缺口的陶罐里插着的那株鲜花已经黯然失色。好像有老鼠趁着暮色在什么地方窜来窜去,海水在船体下不平稳地流动。这一切都给人造出一种船在航行的错觉。罗克斯巴勒夫妇的听觉很好,他们听到了一双靴子踩在升降口扶梯上的响声,他们差点跳了起来。接着一只手拧开很松的门把手,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蹒跚着走进狭窄的门廊。在认出是大副康特尼先生之后,罗克斯巴勒夫妇因为害怕而生的恐慌也没有丝毫减弱。

康特尼先生身体壮实,言行规矩,思想从不越雷池一步。只有在睡梦中,他也许才会像自己喜欢观察的鲸那样在深不可测的水域里游弋。

康特尼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船长向二位致意。不过他已被人叫走,二位不必等他一起用餐。”大副习惯于发号施令,很少对人发表“演说”。他吸了一口气又说:“还有一个消息——风向已变,只要我们走运,黎明起航。”

康特尼先生手里拿着帽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皮肤黝黑,络腮胡子挓挲着,就像戴了皮革制成的面具,只有上半截脑门比较白,在暮色中微微闪光。要不是那双真诚坦率的眼睛,他那模样一定让人觉得十分凶恶。罗克斯巴勒太太在发现康特尼先生实际上和邪恶不沾边之后,就开始仔细研究他那饱经风霜的皮肤。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快乐和大副的邋遢相形成鲜明对比,康特尼先生虽已进入婚姻的年龄,但在女人面前却十分腼腆。

“那家伙忘送蜡烛了?”他的喉结颤动着很费力地说出这句话。

“恰恰相反,”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情绪高了许多,“蜡烛一直在这儿搁着,不过我们宁愿在暮色中聊天。”她拍了拍丈夫的胳膊,请求他助一臂之力,倒不是故意说假话,主要是出于社交的策略。

“没有什么比你带来的消息更能驱赶我们心中的阴郁。”罗克斯巴勒先生附和道。

康特尼先生哼哼着鼻子笑了起来。“悉尼没有得到二位的青睐吗?”

“烦躁不安,哪里有心思游逛,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丈夫满脸严肃,使大副有点窘迫。罗克斯巴勒太太点着那对发黄的蜡烛,希望缓和一下令人尴尬的气氛。

康特尼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着,皮肤闪闪发光。“那么,我就不打搅二位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那家伙一会儿就把晚饭送来。”

说完他便走了,大靴子踩踏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罗克斯巴勒太太情绪陡涨。她简直想引吭高歌,可惜她的音乐细胞太少,从未赢得人们的赞赏。于是只好希望从丈夫身上看到快乐。奥斯汀·罗克斯巴勒也确实解除了心头的重负。他往妻子身边凑了凑,开心地笑着,掐了一下她的下巴。她本该是个孩子,当然不是他们的孩子(在他们自己的孩子面前他会更谨慎一点),而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替身。这个替身不会在长大之后责怪他在愚蠢之中让她降生到这个世界,连无言的责难都不会有。

“我不会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罗克斯巴勒先生突然说。

这一点在他的举止中显而易见。由于快乐和轻松来得太突然,他步履蹒跚、摇摇摆摆,一双修长的、爱挑剔的手比画着,希望做出恰当的姿势。这位丈夫从来没有和妻子跳过舞,可是此刻,她感觉到他们几乎要翩翩起舞了。如果有比较合适的环境,她或许会带着他非常谨慎地跳上几步——保证不破坏他的端庄尊严,因为失去这些东西他就无脸见人。

罗克斯巴勒太太极力控制自己心中的快乐。“安静点,安静点,”她劝丈夫,“要不然又要犯病了。”

“犯病?”他轻蔑地哼了哼鼻子。

放纵自己言行的时候,他不想让任何人打出这张王牌。只要对自己的胃口,他有足够的钱财无视理性。

“好容易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她的话也许有点令人扫兴。

奥斯汀·罗克斯巴勒气得噘起嘴来。过分细心的照料使他无法忍受。可是话说回来,被人忽略,他更受不了。

“你知道药放在哪儿吗?”她坚持不懈,要把这个无微不至地关心丈夫的角色扮演好。

“当然知道。”他生气地说,不过心里没底,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心口袋里摸索起来。

罗克斯巴勒太太看着丈夫那副样子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也胀得难受,不由得皱起眉头。她也许同样需要服点药——柔情蜜意而非用以强心的洋地黄制剂。不过,不管他们在受什么样的疾病折磨,被刺激起来的希望和被镇定下来的惊惧都在木船里闪烁了一下。

他们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先前大副的脚步声相比,这声音显得无精打采,拖泥带水。伺候他们的船员趁船长不在,脱了靴子,好让患囊肿的拇趾解放一会儿。他那双长满老茧的脚丫拍打着木板,好像剃刀在皮带上摩擦。

乘务长斯珀吉恩(罗克斯巴勒太太估计他还是厨师)是个受过挫折的人物,他对周围事物的反应都是沮丧和悲观的。他想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总难如愿。不过虽然如此,他们都很喜欢他。罗克斯巴勒先生总爱拿他寻开心——即使斯珀吉恩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乐趣。

“哦,斯珀吉恩,我们要开始下一阶段的冒险旅行了。”暮色中,绅士又开起玩笑。“等我们到了那个海岛,我深信你会发现你的珀涅罗珀[17]正恭候你呢!”

斯珀吉恩早已不指望文化阶层的任何成员对他有什么正经,他嘟哝着,把台布轻轻一抖,一朵浪花从手指间翻飞起来,不偏不倚铺在餐桌上,其准确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它的航图也就势铺开,以备进一步观察之用。罗克斯巴勒太太已经张开想象的翅膀,围绕着客厅这块台布上面的大陆和群岛做了多次航行。

看到这块熟悉的、肮脏的台布,她再一次希望赢得这位乘务长的好感。“斯珀吉恩,你看,我的花还活着。”她指了指陶罐里那株起绒草,就好像那是他俩之间某项阴谋的象征。

“这我可不知道了,”他对花不屑一顾,“在世界的这个部分,有许多东西看起来活着,实际上早就死了。反过来也一样。”

他还在全神贯注地考虑如何摆放刀叉餐具,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

“喂!斯珀吉恩先生,”一个男孩压低嗓门喊,生怕乘客听见,“鸡快炖烂了。”

斯珀吉恩离开客舱去尽他更为机密的职责,等罗克斯巴勒太太洗完手,梳好头,戴上一对耳环和那枚凹雕玉石胸针的时候,乘务长端着一个蒸锅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船长的一番美意,”他说,“除了汤还有美味的牛杂和鸡。二位最好美美地吃上一顿,因为这餐过后,就只能啃咸面包了。”

当乘客们坐在那儿用羹匙撇开旋转在汤盆表面的那层浮油时,罗克斯巴勒先生注意到妻子的耳环。“我相信,艾伦,即使和丛林里的野人共进甘薯和田鼠做的早餐,你也会打扮一番。”

“我会为我的丈夫打扮一番,”她回答道,“如果他跟我在一起的话。”

她虽然眼睑低垂,并没有掩饰住她的表情。罗克斯巴勒先生想到自己对这样一位天使拥有支配权,很是高兴。

暮色愈浓,所谓美味的牛杂做得一塌糊涂,鸡也炖得不烂,大概是鸡肉被两片相对的蛤贝夹住了。不过就餐的人因为反胃而大喝苦味十足的啤酒之后,布丁里面过多的糖又抚慰了一下他们的舌头。

他们彼此太熟悉了,坐在那儿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个穿一身棕色衣裙的女人——那只鹰,或者说秃鹫,简直为了两便士就能把人的心肝啄出来。”

“理论上你对女人非常刻薄,可又偏偏比大多数男人更依赖女人。”

“你说船上有老鼠吗?我敢担保,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一只老鼠从我身上跑了过去。”

“在你睡觉的时候!离开家以后,我就一直失眠。睡梦中有一只老鼠算得了什么,罗克斯巴勒先生!”

“航海能让你恢复睡眠。”

“你喜欢那位测地员吗?和那两个女人相比,我还是喜欢这个男人。”

“他属于那种无话可说的人。”

“言语并不总是必不可少。有的人纯朴、诚实,让我们感到羞愧。在他们面前确实应当免开尊口。”

此后,寂静笼罩了他们的“告别晚餐”。

“你那位梅瑞维尔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打破沉默,说话时的那份尖刻绝非她的特点,“他在一个条件严酷的地方获得了智慧。我想,他在内心深处从来就是一个乡下人,而大多数乡下人不喜欢卖弄。”她抬起下巴想听听丈夫的高见,“他们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想得软弱无能。”

可是罗克斯巴勒先生用灰白的面包团着小球,好像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梅瑞维尔是加奈特的朋友。他们骑着马嘻嘻哈哈跑遍了我们那个郡。没把脖子摔断可真是奇迹。”

罗克斯巴勒先生尽管继续团着面包,实际上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上面了。

“加奈特发福了。他居然没有再结婚,真让人吃惊。人们说他很吸引女人。有几位本来挺想嫁给他。”

“有人会想着他的,这点我看得出来。”

“你感到惊奇吗?”

“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知之甚少的人作出判断呢?”

“不过你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吧?”

“我的看法是,你的弟弟显然十分钟爱他的哥哥。”

“我们从小就感情极好。这很自然,艾伦。我想你应该接受这个事实。”

“哦,我接受!当然接受!”

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跪在他的身边,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因为激动,罗克斯巴勒太太弄歪了台布,差点把剩下的甜面包带到地上。

“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她说,“为了在这个可怕的世界得到一点点安宁。”她抬起头,希望得到他的爱抚。

意识到这一点,他满足了她的要求。

“听这寂静!”艾伦·罗克斯巴勒浑身打战,“听这海水!”

在这条停泊在海港的帆船中倾听,寂静与海水都高深莫测。

“等我们扬帆远航,我会十分快乐地洗耳恭听海水冲击船舷的声音。”

“海水流啊流,要流好几个月,好几个月。”

尽管船还停泊在港湾,但欢乐与和谐却围绕着他们。他用画圈似的动作抚摸她的脑袋。这动作是从小培养出来的。那时,他病病恹恹,他的那只猫经常跳过去,卧在他膝盖上由他这样摩挲。有时候想起狸猫坦贝,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活物那样友好相处过。

也许因为就要起航的消息使她过于兴奋,也许因为甜面包的味道不断从胃里翻腾起来,罗克斯巴勒太太有点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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