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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两岸梨花

严子越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睛盯着银行一动不动,嘴里下着命令:“徐彻,请飞虎队员准备,等我命令。”

这是钟无依第一次进入抢劫现场。

宽阔的银行大厅内气氛消杀。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血迹斑斑,遭枪击的女办事员横躺在地板上,鲜血直流,已经昏迷;另一名遭枪击的抢匪腹部中抢,双手捂住受伤部位,痛苦地呻吟,一名抢匪跪在他身边,不知所措;一直和警方对话的抢匪用枪挟持患有心脏病的银行经理,眼神扫来扫去,恶声恶语威胁人质,银行经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呈深紫色,胸口上下起伏。

评估完现场情况,钟无依马上放下药箱,开始对已经昏迷的女办事员实施抢救。持枪的抢匪见状拖着经理跑到她身边,用枪指着钟无依恶狠狠地喊:“我命令你先救我的兄弟。”

钟无依没有抬头,手中的动作迅速敏捷,声音平静:“先生,这位小姐的伤势要比你的兄弟严重,请稍微等一下。”

“你没听到小山一直在喊疼吗?”

“听他喊声中气十足,不会有生命危险。请稍等。”钟无依包扎好伤口,察看女办事员的面色,冲着抢匪说,“先生,这位小姐失血过多,已经出现暂时性休克,急需输血,否则有生命危险。我需要两个人把她抬出去送去急救。”

“你别耍花样。”

“我只是个医生,救助病人是我的责任。只有这位小姐送去抢救,我才有心思和能力去为小山处理伤口。你考虑一下。但不要太久,你兄弟一直在流血。”

领头的抢匪看向半躺在角落的小山,呻吟阵阵,血已经染红了米色的上衣,另一个兄弟小华双手帮忙按住伤口,脸色煞白,神色惊慌。外面是层层包围的警员,里面是鲜血喷洒兄弟受伤的局面,他进退维谷,乱了心神,无奈之下只能点头。

“那你叫他们来两个人吧。我现在给小山检查。”钟无依半蹲下来,拉开受伤抢匪的上衣,察看伤口。白色的医生袍沾染上斑斑血迹,煞是夺目。

“喂,怎么样?”两个抢匪同时发问。

“他伤到了大动脉,我已经帮他止血,但并不能支持多久。还是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吧。你们认为怎样?”

“小山不会死吧?”

“现在送去肯定不会。”

领头的抢匪拖着经理又走近几步,口气急促:“那现在送。”

注意到被挟持的经理呼吸不顺,钟无依站起来,慢慢走近他们,一字一顿地说:“先生,我有个提议。你可以让警方准备车,你的兄弟背着受伤的小山,我来换经理,然后我们四个一起出去。我跟你们一起走,等你们到达安全地点扔下我就行。你认为怎么样?”

“为什么?你是不是想害我?”

钟无依摇头,“不会。经理有心脏病,需要服药,而且看他这种情况也禁不起折腾。万一他死了,你就是杀人凶手了。我身体健康,而且是个主治医师,警方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所以我在你们手里,他们一定不会开枪。你看怎么样?”

抢匪有些动摇,但仍然不放心地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是个医生,刚才抬出去的小姐、小山,还有在你手里的经理,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一定要让他们活着。这是我的责任。同样,你身为大哥,也有照顾自己兄弟的责任,你不会看着他流血到死吧?”

抢匪用力地点头,看着钟无依认真的眼神,下定决心地大喝一声:“那你过来。”

钟无依一手拿着药片,一手拿着矿泉水,一步一步走近抢匪。抢匪一把推掉经理,一把揽过钟无依,冰冰冷冷的枪抵住她的太阳穴,“你不怕死吗?”

钟无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水和药递给经理,连声催促:“快。喝完药躺下休息。你不会有事的。”

经理一脸感激,眼神盈眶,颤巍巍地说:“谢谢,谢谢你。”

看着经理情况稳定下来,钟无依身心松弛,平静开口:“那我们走吧。多拖延一分钟,小山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好。小华,背上小山,我们出去。”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紧张,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担心。

腕上手表的指针慢慢向前移动,严子越的眼睛在手表和银行大厅之间做直线运动,无法集中心神。除了刚刚抬出一个伤者,里面再无任何动静。好不容易等到抢匪要车,停了几分钟,也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

“徐彻,准备车辆。命令飞虎队撤出建筑物,分散隐蔽在银行投向外面的主干道上,待命。”

“严sir,是要伏击吗?”

严子越点头,“对,他们想走。告诉手下,不要轻举妄动,抢匪手里有人质,有炸药。”

“好。”徐彻话锋一转,“严sir,你看!”

这一看叫人心惊胆战。

抢匪用枪指着钟无依慢慢地走出银行大厅,腰间围了好几圈炸药,后面两个身上同样缠满炸药,浑身是血。

严子越一眼便注意到钟无依白色医生袍上满是血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那支黑色手枪紧紧贴住她的太阳穴,只要轻轻一拨,扣动扳机,那颗有着美丽长发的头颅就会鲜血横溅,不复存在。

严子越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吊在悬崖上,忽忽悠悠,没有停靠的地点。他拔出身上的配枪,不知不觉向前移动了几步。

抢匪察觉,大叫:“后退!”

严子越止住脚步,伸出右手,命令警员停止前进,“先生,请你保持冷静。”

“我要的车呢?”

严子越指指场中央停靠的一辆白色轿车,示意手下散开。他扬扬手中的钥匙,放掉手枪,“先生,我现在过去帮你们打开车门,发动引擎。请一定保证人质的安全。”

一切准备完毕,严子越缓步退后。抢匪指示小山小华先上车,自己带着钟无依守住车门。就在他回头确定小华小山是否上车的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严子越飞奔上前,左手按住抢匪手中的枪,右手大力将钟无依从抢匪怀中推出去,一个转身,抢匪已经被他制服,无力动弹。徐彻率领两名警员迅速冲进车里,两名抢匪束手就擒。

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严子越的一推用力过猛,钟无依顺着力道在脱离生死险境的同时滑向另一个深渊——整个人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时间是下午五点钟,中国工商银行南马路分行的抢劫案告一段落,自己的病人也被送往医院急救。躺在地上的钟无依似乎并不急着起来,仰着脸,静静地观看西天那一片片美丽的晚霞。幽蓝的天幕,橙粉相间的彩霞,绚丽夺目。

日子若像彩霞一般灿烂,那样的生命会是一种怎样的精彩呢?

突然,头顶上涌来乌云两片,一张是严子越黑漆漆的脸,一张是经理堆满笑容的脸。在钟无依的心里,感激与排斥同样是深渊。

她叹一口气,无奈地从地上坐起来,丝毫不以为忤。

经理一副感激涕零模样,抓住钟无依的手,愣是把她拉起来,“医生,请问你贵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今天要不是你把我从抢匪手中换过来,我这条命就保不住啦。”说罢,转头又冲着严子越说,“警官,这位医生在危难时分视死如归,一定要大力表扬。本来抢匪手中的人质是我,可是这位女医生奋不顾身,临危不惧,硬是以自己为筹码和抢匪交换。”然后又转向钟无依,“医生,你不仅仅是救了我一命,你还救了我全家人的命啊。我替我老婆孩子谢谢你。”

严子越越听越气,脸色越来越黑,看钟无依的眼神越来越凛冽。钟无依越听越无力,可经理一改半小时前急喘连连的状况,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大有不鸣金击鼓不收兵的架势。她摆摆手,以挽救即将受伤的耳膜,“经理,你刚刚心脏病复发,不宜过多说话。请回家休息吧。”

经理频频点头,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薄薄的嘴唇吐出一长串的谢谢,弄得空气中充满甜腻腻的味道。

天色渐渐转暗,西天彩霞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宁静幽蓝的夜色。星星一一升起,散发着淡而恬静的光芒,平和而美好。

可是,一片乌云飘走,另一片乌云随后报到,硬生生破坏这静谧时刻。

不用猜,另一片乌云就是严子越喽。只见他黑着一张脸,双眼正欲喷火,口气仿佛夹杂了十万吨火药,直接而不留情面:“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如果不知道,我可以不嫌其烦带你去性别鉴定科做个详细的鉴定。”

钟无依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当那个人正处于愤怒状态中。只见她大小姐不愠不火,不怕死地点头兼回话:“知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严子越的火气“腾”地燃起来,“那又如何?是女人就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傻傻地跑过去和一个大男人交换,争着做人质,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给我们工作带来多大的困扰?”

“如果抢匪手中的人质是男人,你们的工作方式会与刚才不同吗?”钟无依反问。

“不会。但是,我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不会担心他害怕,不会担心他晕倒。明白吗?”

“我一样不会害怕,不会晕倒。男人能做到的,我一样可以做到,甚至比男人做得还要好。请你不要歧视女性。”

“男人与女人永远不会相同。男人需要承担责任,而女人需要被人照顾。仅此而已,并非歧视。”

“我永远无法理解。”

天色完全转黑。

两个针锋相对的人看不清各自的脸色,只知道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直接,一句比一句锋利。冷冰冰的话语飘散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壁,无法消融。

漫无止境的沉默与对峙。

暮春夜晚的风稍稍有些凉,吹到身上激起层层寒意。钟无依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突然感觉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转身就走。

严子越站在原地,望望天上那一弯新月,烦躁至极。

徐彻拍一下严子越的肩膀,嘴边噙着一个笑,半揶揄半开玩笑道:“怎么?没搞定?”整个人轻松潇洒,与之前的冷酷帅气判若两人。

共事多年,严子越早已对徐彻场上场下变脸如翻书一般的情况见怪不怪,熟谙于心。刚刚被钟无依挑起的怒火无处发泄,他愤愤地道:“喂,你跑哪儿去了?”

今日万事不宜,一问便触霉头。徐彻摸摸鼻头,吐吐舌头,像个可爱的孩子一般,“呵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棋逢对手了吧?”

“这次行动的报告你写。”严子越不接徐彻的话茬,径自分配任务。

“喂,虽然你是我的组长,但也不至于仗势欺人以大欺小公报私仇吧?我只不过是说了一句棋逢对手,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文件就砸我!我今天非常累,不想再绞尽脑汁写什么报告了。反正你今天晚上也睡不着,不如你写吧?”徐彻笑嘻嘻地凑上去,极尽谄媚之事。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严子越减慢车速,从南马路驶向西区的主干大路。道路两旁的路灯辉煌明亮,渲染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热闹。

“因为我们是熟识五年的朋友,而且是好朋友。你不要不承认,她是第一个敢在这种场合和你对峙的女人。”徐彻的视线定格在广场的大屏幕上。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南马路银行遭劫的新闻,镜头正是抢匪挟持钟无依走出银行大厅那一幕。

严子越顺着徐彻的视线看到了钟无依。镜头前人头攒动,人影模糊,可是她那张脸分外清晰,渐渐占据整个大屏幕。黑色长发,眷眷美目,笑起来肯定百媚横生,倾国倾城。但是,她素淡的脸上什么都没有。

包括恐惧。

严子越拉回自己的视线,咕哝了一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女人!”

徐彻笑应:“肯定和你家妈妈、姐姐、柔柔不同类喽。”

“徐彻,给你个忠告,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找温柔似水、举止娴静的女人做女朋友。就像——”

“就像你的柔柔,集美貌善良温柔端庄听话顺从说一不二不争不吵于一身的大家闺秀。对不对?”

“对。千万不要找那个——”严子越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连那个女医生的名字都不知道,顿了一下,继续道,“简直不像女人。喂,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徐彻毫不在意地摇头,大咧咧地回答:“不知道。知道她的名字干什么,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

“对。不会再见。”严子越将车停在一家西餐厅的停车场,“徐彻,我们今天晚上吃西餐。”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西餐厅,身后的大门自动关闭。初次相遇的不融洽,短时间的争执与对峙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糟糕心情,一并关在门外。

严子越相信自己在走进西餐厅的那个瞬间已经将她抛之脑后。殊不知,有一些异样的情愫慢慢渗透至心底,初始并不美丽,却不停生长。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钟无依压下被严子越典型大男子主义挑起的不快,静静回复心神平和。待心平气和之后,她才感觉左手臂隐隐作痛,卷起衣袖,手臂外侧有一大片擦伤,估计是被那个不懂尊重女性为何物的警官推倒所致。她拉开抽屉,拿出消毒药水和棉签,一点一点地处理伤口。消毒液初一接触伤口,一丝丝刺痛从末梢神经传至心脏,它们越积越重,越积越多,直至成为她心脏的一角。

有些痛楚与生俱来,随岁月沧桑而加重,随时间流走而加剧,无法消除,痛至心扉。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低下头,双眼紧紧闭合。那些过往一一闪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仿佛一座大山压住她的心灵,无法舒展。

很想哭,可是眼里没有一滴泪。

门板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惊醒沉睡中的回忆。钟无依兀自抬头,大师兄隋唐半倚着门框,如玉树临风的逍遥公子,翩翩降临。

“师妹,你不会在哭吧?”隋唐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双臂抱在胸前,闲适而随意。

“怎么会?”钟无依赶紧拉下衣袖,用未受伤的右手指指办公桌对面的转椅,客气而有礼,“师兄,请坐。”

隋唐闲闲坐下,大手突然一伸,将钟无依连人带椅子拉到自己身边。他以为会听到小师妹的惊声尖叫,以为只要一低头就会看到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只是,这一切只能发生在梦中,或者是他的想象中。事实是,他的小师妹面色平静,五官正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还隐约透露出一丝嘲讽。

嘲讽什么?当然是嘲讽他的无聊恶作剧啦。

有时候,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想他一介翩翩贵公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年轻有为,玉面带喜,人见人爱,人见人羡,简直可以说是胭脂帝国中众女儿的克星。只是,只是,拜倒在他西装裤下的众家女子并不包括他的亲亲小师妹,这个残酷的事实对于他大众情人的美名可谓是直接的挑战。为了稳固自己在美男界的地位,他不惜放下身段,放低姿态,嬉、笑、怒、骂种种手段无一不用。无奈他的小师妹丝毫不为所动,五年前见他一副冷面孔,五年后见他还是一副冷面孔。

看,今日他另辟蹊径,改用恐吓。原本以为小师妹经过今天下午的重重劫难,心绪稍稍难平,一不留神赏他一个花容失色的成果,那他就大功告成,从此以后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修身养性也。

只是,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呜呼哀哉,他的小师妹就像午后的太平洋,波澜不惊。

第一百零一次逗弄冷面小师妹宣告失败。

隋唐挥走笼罩在头顶失败的阴云,眨眨眼睛,向钟无依抛个媚眼,“师妹,今天的事情怎么不推掉?”

钟无依对他的魅力视若不见,依事陈述:“急诊室只有我一个医师。”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抛送媚眼失败,隋唐依旧不甘心,继续追问。

“你在会诊。”

隋唐算败给自己这个师妹了,仿佛不知道生与死的区别,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与害怕。他只有叹气,“师妹,在我眼中,你只是个小女孩。你知不知道,看着你被抢匪挟持走出银行大厅,我的心差点跳出来。下次不要这样了。”

钟无依避开隋唐的双眼,她知道里面盛满关心,如一个兄长一般的热切关爱,厚重而温暖。只是,她明白那不是彼岸,她注定漂浮。

“谢谢师兄关心。我很好。”

隋唐再次叹气,拉过她的左手臂,轻轻撩起衣袖,星星点点的淤痕无处藏身。他不再开玩笑,拿起棉签继续消毒伤口,纤细的手指轻盈跳动,力道轻到几不可感。

“不要费尽心思瞒我。小妹妹的心思怎么会逃过大哥哥的眼睛呢?师妹,我等着有一天你甜甜地叫我一声哥哥。”

钟无依无语。

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灰白灰白一片片,空无一物。

一如她的心,再也装不下他人给的关爱与温暖。

时间的步伐永远不会为任何人停止,纵使世界风云变幻,潮起潮涌,它依旧安静而走。不快,不慢,永远匀速。

与之相反,在现代人心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之为永恒。昨日费尽心思寻找发誓一生一世会喜欢的东西,今日便有可能扔掉;昨日轰动全世界吸引无数眼球占据各大报刊头条的事件,今日便有可能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

就像两个星期前被院长表扬同事称赞连清洁工都竖起大拇指的钟无依,现在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餐厅,无人陪伴。

下午两点时的餐厅,间或有几个值班的医生或护士下来用餐,狼吞虎咽后匆匆离去,因此偌大一个餐厅显得冷冷清清。

钟无依喜欢这样的寂静,喜欢独自享受四周没有一个人的空间。买一杯咖啡,她选定靠窗的座位,隔着半透明的印花玻璃窗,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天空。

初夏的天气,冷热适中。医院主干道两边植满法国梧桐,高大的树干撑起数条枝节,尚未完全长开的嫩黄色叶子迎风招展,一片一片,譬如风筝飞舞。隔着半透明的玻璃,模模糊糊,似乎比春天的花朵还要娇美一些。

这般平和的心境,这般美丽的心情,如果可以永远持续下去,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只是,幸福总是与钟无依擦肩。

就像现在,她一个人的空间插进几个实习护士的碎碎念。一杯咖啡,几个无聊人士,不出一刻钟,整个医院大到院长小到一个刚进来的护士就会被他们的嘴巴反复嚼来嚼去。直到再无滋味,一口吐出去为止。

“喂,急诊室的高级医师钟无依这两天可算出尽了风头!”牙尖嘴利的小女生,说出话来一点都不客气。

另一个附和:“可不是。像什么社会新闻频道啦,城市治安之窗啦,警讯快报啦,只要和抢劫挂上钩的传媒,统统大肆报道南马路银行遭劫,大肆宣扬钟无依不畏惧死亡的精神。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生的责任与本分,她只不过是做了她该做的,凭什么就被当作英雄一般顶礼膜拜?更让人生气的是,她还一副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对。你说的我深有感触。就昨天,我在急诊室门口碰上她,搜肠刮肚想了几句好话夸奖她。嘿,你猜怎么着?她竟然冷着脸对我点个头,嘴角抿得死死的,连句谢谢都没说。她什么人呀?就算是古代的公主也不能这么骄傲吧?何况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医师!”

“高级医师。”口气中带有无尽嘲讽。

“高级医师有什么了不起?你看看急诊室主任隋唐,人家是著名的高级医师,师承外科权威叶之源教授。论相貌、才华、医术水平,哪一样不比她强啊!横比,竖比,就算你倒过来比,钟无依也比不上隋唐一个小手指头!尽管才华横溢,尽管位高权重,可人家隋唐一贯平易近人。即使碰上像我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小护士,也会笑脸相迎。前天他还夸我漂亮呢。”

“隋唐是我的梦中情人!”

“你们说好了不和我争呀。我早就说过了,隋唐我追定了。”

她们的对话一句不落传进钟无依的耳朵,对她的贬损,对隋唐的敬慕,字字清晰。她并不生气,相反倒有些羡慕。可以那样轻松自如地谈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可以那样直言不讳地说出喜欢一个人,追求一个人,坦白而真诚。

“钟无依医师,请速回急诊室。钟无依医师,请速回急诊室。”医院的广播毫无预兆地插进来,拉回钟无依越飘越远的思绪,同时也把几个小护士当场震呆。

因为,她们座位紧靠的过道是出餐厅的必经之路。广播的声音刚刚落下,一个身穿白色医师袍的女人从她们身后匆匆走过,急速奔跑带起来的风掀起白袍,下摆甚至扫到了一个护士的身体。良久,她们才从震惊中回神,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她们半小时内议论的女主角就在餐厅,两点之间相距不超过十米。

哇呀呀,这次完了啦!

“什么情况?”钟无依跑回急诊室,一边戴清洁手套一边询问情况。

晓清正在为病人清理伤口,余中恒赶忙报告:“病人三分钟前送来。车祸,腹部大量出血,有短暂昏迷现象。”

钟无依托起病人的头部,轻轻按压,“我现在为病人初步检查。头部正常,没有受到创伤;胸部正常,心脏跳动正常;腹部有一条大约十厘米长伤口,准备清理包扎;右腿正常,左腿关节错位,小腿有骨折现象。”

“钟医师,现在应该怎么做?”余中恒问。

钟无依停了几秒,接着说:“中恒,正关节。”

“好的,钟医师。”

“晓清,通知血库准备五包O型血,继续清理伤口,准备输血。”

“欣欣,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话音落下,却听不到欣欣的回答。钟无依环顾急诊室,出乎意料竟没有看到欣欣的影子。

“中恒,晓清,欣欣呢?”

余中恒和晓清两脸为难,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

“我记得今天不是她的休假日。”钟无依的眼神锐利,扫视余中恒与晓清。

余中恒暗叫不妙,应付不了只好低头替病人矫正关节。

晓清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用什么理由帮欣欣开脱,一张嘴无意义地重复几个字:“那个,那个,欣欣……”

“钟医师,你在找我吗?”欣欣气喘吁吁立在急诊室门口,胸口剧烈起伏,一看就知是飞奔而来。

晓清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冒着生命危险给欣欣一个大事不妙的眼色,继续为病人包扎伤口。

正在抢救病人中,钟无依无意继续追究,只是简单重复一遍命令:“欣欣,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

欣欣如遇大赦,喜滋滋地道了一声好。

“中恒,关节正位没有?我现在为病人接骨,你注意看。”钟无依指示余中恒让开,脱掉清洁手套,双手按住病人左腿膝盖,慢慢往下移,全神贯注寻找骨折区域。眼神无意瞟到拿着针管吸药剂的欣欣,钟无依脸色大变,停下手上动作。

余中恒不明所以,还以为找到了折骨区域,笑着问:“钟医师,是这里吗?你好快啊。”

“欣欣,将你手中的针管和药剂放在桌上,不要动。中恒,你重新拿抗生素帮病人注射。”下完命令,钟无依继续手上动作。

欣欣、余中恒、晓清三人均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但见钟无依的脸色更加阴沉,心中纵有千万个问题也不敢发问。

急诊室上空阴云密布。

三分钟后,钟无依再次为病人做一次全身检查,确定情况稳定后才说:“晓清,通知骨科接收病人。中恒,你留守。欣欣,带上桌上的药剂和我出来一下。”说罢,钟无依率先走出急诊室。

“哼,我不就迟到了几分钟嘛。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欣欣咕哝着,一副真理正义在握的模样。

余中恒却觉得大事不好,细心地嘱咐欣欣:“欣欣,小心点。不要顶撞钟医师。我看她脸色不好,可能是身体不舒服。”

欣欣回个头,扮个鬼脸,满不在乎地说:“她身体不舒服又不是我迟到害的。她说得对,我肯定不反驳;她要是无理取闹,我一定据理力争。”

欣欣拉开急诊室的白布帘,看到面无表情双眼射出利刃目光的钟无依,刚刚壮士断腕不折腰舍身求仁的忘我精神一去不复返,心里莫名一阵发虚,连带步伐亦有些错乱。她暗暗骂了自己几句不中用,鼓起勇气问:“钟医师,找我什么事?”

钟无依看了看欣欣手中的药剂,反问:“你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等了半天就是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欣欣放松警惕,闲闲地说:“钟医师想什么哪是我们这种平凡小护士能知道的?”

钟无依不理会她的讽刺,继续问:“昨天晚上没好好休息吧?”

哼!竟然干涉我的私生活!欣欣更加肆无忌惮,口无遮拦:“钟医师,我的私生活没有必要向你报告吧?”

“对。但是如果你因为自己的私生活影响工作,那我就一定要追究。”

“我不就是迟到几分钟吗?”欣欣依旧理直气壮。

“对,迟到了三分钟。欣欣,我今天找你两件事。第一,作为一个实习医生,我想你明白三分钟的抢救时间对于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的重要性。第二,告诉我你手中拿的药剂的正确名称。”

欣欣不以为然,拿起药剂细细一看,大吃一惊,“肾上腺素。”

“我的指示是给病人注射一支抗生素。你没有听清楚吗?”钟无依完全是就事论事的口气,平静不张扬。

欣欣低下头,小小声地回答:“我拿错了。”

“肾上腺素具有与交感神经兴奋相似的作用,使血管收缩,心脏活动加强,血压升高,临床上被用来作为升压药物,起抗休克作用;抗生素的作用是杀伤或抑制细菌、病毒、支原体等各种微生物;两者药理、药性有着本质的区别。你是一个念了五年医学院、在急诊室工作将近一年的实习医生,怎么能犯这种简单而又低级的错误?”

“对不起,钟医师,我一时没有看清楚。它们长得太像了。”

“欣欣,它们长得像并不是你犯错的理由,你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在急诊室工作需要时刻保持全神贯注状态,可你今天一整天精神不集中,魂不守舍。”

欣欣自知理亏,紧紧咬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一些关系到病人生死的问题总能够让钟无依多说一些,尤其是当身边的实习医生犯了不应该犯的错误时,为病人,也为了实习医生的前途。一直以来,钟无依几乎不会苦口婆心去劝告一个实习医生。

今天,仅仅因为欣欣的年轻,所以她多说两句:“欣欣,我希望——”

“我说你批评够了吧?”站在钟无依身后的严子越眼见着对面的小姑娘低头认错,一张小脸就快挤出水了,可这个可恶的女医师照样喋喋不休,里嗦,骂起来没完没了。他忍无可忍,终于揭竿而起,直言道:“知不知道什么叫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做人要给别人留有余地!”

难得一次出于好心出言相劝还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打断。钟无依无语,第一个动作就是回头看看是何方人士。

一身便服的严子越左手提着一篮水果,右手捧着一束鲜花,双眼带笑,正因为救人于挨骂之中得意洋洋呢。

四目相对,电石火花之间,两个人同时想起对方正是两个星期前曾有一面之缘的冤家对头。

严子越走近钟无依,围着她转了几个圈,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恨不得拿着显微镜细细观察,“呵,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擒贼女医师呀。你可真是人间异类,每次出场都与众不同。”

钟无依听出他话音里的戏谑,无心与他纠缠,回身,冲着欣欣说:“欣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欣欣只是点头,不发一言。

“喂,小姑娘,你的嘴唇再咬可就破啦。干吗要逆来顺受?虽然这个是女人但不像女人的女人是你的上司,但是,受到不合理的批评一定要据理力争,要学会维护自身的权益。”严子越接着讽刺钟无依,“原来你的骁勇善战不仅仅针对男人,还包括可爱善良无权无势的小姑娘。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欣欣插嘴:“先生,谢谢你。但这次真的是我错了。”

严子越大手一挥,“你不要替她开脱。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懂。你要是觉得这个上司不公正不合理,可以向她的上级投诉。”

钟无依只是冷冷地看这场闹剧,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从未想到可以再次遇上这个警官,第一次见面歧视她的性别,第二次见面质疑她的人格,胡搅蛮缠,纠缠不清。平静的心湖掀起阵阵涟漪,她竟然觉得生气,只为一个陌生人的无端指责,说出来的话竟莫名夹杂着火药味:“这位警官,这里是医院,不是警察局。你无权干涉我的工作。”

严子越怎甘退让,“我的确无权干涉你的工作。但是当我觉得有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时,我有权说话。”

“你刚刚的话是在诋毁我的人格,你知法犯法。”

严子越微笑,“你和我讲法?好,那我们就好好讲一讲,看看到底是谁错。”

钟无依接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你在这里好好思考,如果觉得我哪里触犯了法律,可以发律师信给我。”

“好,你就等着接律师信吧。你的名字是什么?”严子越一股气提上来,说什么也要与她分出个胜负。

“子越,问小姐姓名哪能这样气势汹汹的呀?”恰巧要去会议室开会的隋唐看到幼时好友严子越与亲亲小师妹起了争执,顿觉精彩,打电话给秘书将会议拖一拖,乐颠颠跑过来加入战局,“呵呵,左手果篮,右手鲜花。子越,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从警察局到医院一路舟车劳顿来看望我,我深感荣幸。下次,不要带礼物啦,人来就好。”

严子越从鼻孔中“哼”出一声:“自作多情。我是来看我的手下。要我来看你,等下辈子吧。”

隋唐捶胸顿足,就差涕泪横流了,“子越,你怎么可以实话实说呢,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隋唐这种永远没有正经时刻耍赖唱做俱佳的形象已经成为整个医院公开的秘密,即使是一院之长的林院长也有所耳闻。只是,他的业务水平高居榜首,因此急诊室一把手的地位岿然不动。

钟无依看看墙上的时钟,淡淡地说:“主任,我先回急诊室。”

严子越叫住她:“现在怎么不见你撑起威风训人呢?顶头上司来了,闪人了,对不对?”

“无聊。”钟无依小声地说,“主任,你的朋友真是无聊。”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能被严子越听到。

严子越哪能摁下这股怒气,当下反驳:“无聊?这是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隋唐笑,“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钟无依摇摇头,带着欣欣回急诊室。

“喂,我还没有帮你们两个正式介绍呢!”隋唐冲着钟无依的背影喊。钟无依没有回头,只是摆摆手,表明自己对他没有兴趣。

隋唐耸耸肩,无奈地摊开十指纤长的两只手,“子越,她对你没兴趣。到我办公室聊吧。”

两个人边走边聊。隋唐心存疑惑,不知道做警察的严子越怎么会和做医生的师妹有交集。看两个人刚才针锋相对吵架的架势,估计两人不对盘。他清清嗓子,试探地问:“子越,你和无依怎么认识的呀?”

“无依,无依,原来她叫无依。”严子越重复念着她的名字,倏然一笑,“名字比人可爱。她姓什么?”

“啊?”隋唐惊讶道,“你不知道人家名字就和人家吵架啊?”

“拜托你搞搞清楚,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要妄下评论。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和她吵架?明明是她仗势欺人,我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严子越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的名誉受损呢,即使她的名字再好听,也要大力澄清责任在她。

隋唐乐了,饶有兴趣地问:“拔刀相助?你什么时候飞到古代做侠客去啦?到底怎么回事?别吊我胃口!”

“今天我休假,所以就来看看受伤的兄弟喽。哪知道经过急诊室,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医师在训斥犯错误的实习医生,口气严厉,不依不饶,大有不把人家生吞活剥不罢休的气势。我看不过,就随便说了那么两句。想我堂堂一个重案组组长,平常训斥手下都不会那么严厉。她一个女人,凭什么那么凶?”

“就为这点小事?”

“这事哪里小?”二十九岁的严子越认真得像十几岁的孩子,非要隋唐承认自己的观点。

隋唐仿佛一个深谙世事的大师,微微一笑,“子越,如此轻易动怒不是你的性格。你心中明白,事情起因藏于表象之后。”严子越呆住。

即将迈进而立之年,日日生活在接触最凶恶罪犯的前沿地带,每日所见令人发指与气愤的犯人不胜枚举。他从未生气,冷静应对,循着蛛丝马迹追寻真相,不会争吵,不会动手,只以证据令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心服口服。

但是,面对她,他没有条理,没有思路,有的只是意气用事。

冷静之后,静静思索,严子越猛然意识到他们的争执从头到尾不过是小事一桩。那个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替她维护正义的小姑娘只不过是幌子,自己真正的烦躁和怒气来源于两个星期前她的倨傲,以及她对他男性职责的抗拒。

但是,无论有怎样的分歧,无论有怎样的争执,他与她,仿佛两岸盛开的梨花,隔着一条河,各自灿烂。

他的坚持与原则。

她的性格与信念。

中间是一条飞流急涌的河流,无法交融,无法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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