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这次我犯错误的主要原因就是我的思想认识不够，没有把学校的各项纪律规矩要求放在心里，有侥幸心理，我这样做不仅对自己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还会给同学们带来反面的作用，破坏了班级的集体形象，我一定会痛改前非，深刻吸取教训，以后...
扬江弯着腰，用手臂支撑着桌子，双脚岔开来，奋笔疾书。他越写越烦躁，越觉得心烦意乱，心里似乎有一团无名火，越写这团火便越旺盛起来。
“啪”的一声，扬江把笔重重地拍在桌面上：“还要怎么写呢？这检查要怎么写才能写到七八页？就一个简简单单的夜不归宿，能写成万字的分析？谁说能谁自己来试试！”
“嘘！”贾崇有些惊慌，“你干嘛啊扬江，高老师就在旁边学院办公室的，别被听到了啊。”
“听到又怎么样？”扬江阴沉着脸。
“何必呢？”贾崇劝道，“谁都知道只是个形式而已，他也不会细看，你就凑点字数，字写大一点，弄个几页纸，他看了气消了就完了。他虽然口头上说要给你警告处分，但是也没有非要给你处分的理由，只是吓唬吓唬你，这种关键时刻忍一忍吧。”
“可是我...”扬江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内心稍稍平静下来。
可是短暂的平息之后那团火似乎更盛烈了，它灼烧着扬江的内心，让他一刻都不得平静。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最近一次通话记录已经定格在二十分钟之前。
“只是犯了一次小错误而已，没必要真背个处分吧。虽然处分可以消除，但是有很多人说会有记录的，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影响什么，最好还是谨慎一点...唉唉，扬江你去哪？”贾崇看着扬江将桌上写着检查的纸握成一团，拍在桌子上，然后反身夺门而去，惊的目瞪口呆。
扬江刚出办公室门，走了两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严厉的声音：“站住！你要去哪啊？检查写好了？”
扬江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用力地深呼吸：“还没有...我...有点急事。”
“急事？我看你是昏了头！怎么，我让你在办公室里好好反省错误，你倒觉得不耐烦了是吧？我看你就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今天不把这份书面检查写到我满意，哪都别想去！”高渐辛站在走廊里看着扬江有些佝偻的背影，怒不可遏。
“实在对不起，高老师...可是我真的是有急事...我的家人到学校来看我，”扬江转过身来，低着头，低声地、卑微地解释着，“您看能不能...”
“我不管是谁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你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写完五千...不！一万字书面检查！给我滚回去！”高渐辛咆哮。
扬江的心就像绑了一块黑色的、厚重的铅块，一下子沉了下去，淹没。他只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整个身子却像失去了支撑力一样，虽然仍然低着头有些佝偻地站着，但是与先前的仿佛已不是同一人。
他抬起头来，失去神采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走廊暗影中的高渐辛，那目光像是一只食死的秃鹫。
高渐辛愣了一下，这眼神让他更是火从心底起：“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去哪？你给我站住！你今天走出教管楼试试看！”
然而那个身影却没有听从他权威的指示，一路跑出走廊。
扬江在一片晦明变化的走廊和楼道中奔跑着，把所有声音甩在身后，他的脑袋里很轻，仿佛是春天的飘絮，什么也感受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在奔跑。
扬江从一楼大厅一路冲出教管楼，站在门口的几个学生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他一路跑着下了台阶，在学校主干道上奔跑。
扬江隐隐感觉到有人好像远远地在叫他，那是熟悉的声音，可是他丝毫没有理会，逆着稀疏的三三两两的人一直向前跑。
他一直跑，跑到学校大门内行政楼前的广场上，远远地就看到了门口的身影——
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门口，与那些出入的学生们格格不入；明明如此熟悉，可是又因为从来没有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而感到陌生。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回到遥远的从前。
黄昏中，樟树下的阴影，当孩子们从小学校门口鱼贯而出的时候，小扬江随着人流走出来，看着其他人像小蝌蚪一样游向自己的爸爸妈妈，默默地走到传达室墙角路边的那棵老樟树下等。
小扬江等到人群一拨又一拨地散去，等到夕阳沉降，残光照在叶子上，把它们染成暗红色；他站在树的阴影里，用脚尖轻轻地踢着树干。
等到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好像有一块黑色的纱逐渐将天笼罩起来；等到小学门前的新村小路只剩下那些买了菜回家的老爷爷老奶奶们。
校门口只剩下了小扬江一人，这个时候他就尝试着跟老樟树说话。
对不起，踢疼你啦。
我只是想装作我是在玩的样子啊。
你知道我在等谁吗？你一定知道对不对，我在等我妈妈。她每天工作都很辛苦，可是为什么她不能早点来接我回去呢？
如果她早点接我回去，我就可以看六点开始的风车转转啦，里面有我最喜欢的菊伊姐姐。
最喜欢的菊伊姐姐和妈妈，更喜欢哪个呢？
那...还是妈妈吧。
仿佛有一阵大风吹过，吹散了过往的时光与记忆。当风停下来的时候，当初那个会把摩托车停在小学门口的温柔而富有活力的年轻女人，就变成了如今这个孤独站在校门口提着箱子背着包的中年女人。
她曾经是他的世界拥有绝对权威的主宰者，此刻却也只能无助地站在来往的人流边默默等待。
眼眶一酸，眼泪便滑落下来。
扬江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竭力想抑制住眼眶中充盈的泪水不让它流下，然而下巴却止不住地颤抖了；他侧过脸，仰起头，抹去脸上的泪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是连那呼气声都带着颤抖。
而当他再次回过头去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人影却消失了。
扬江怔了一下。他又抹了一下眼角，慌张地朝前跑了两步，这才发现母亲站在传达室门口，朝里看着，似乎在与里面的保安交涉着。
于是扬江便一路向前跑去，跑的像风一样快。然而当他即将跑到校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从传达室里退出来一个人，她带着母亲进了校门，一边还在看着保安点头致谢。
怎么是她...扬江呆住了。
两人进了校门，便看到了不远处呆站着的人，也停了下来。
季芸清看到眼前的人，怔住了。
竟然是他...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恢复平静，转头轻声说道：“那我走了哦，再见。”于是便向着一旁走开，女人转头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周围安静了下来，只有稀疏的进出的学生，还有隐隐约约的风声。
扬江喉结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下目光，不敢看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干涩无比：“我...刚才有点事。”
“我知道的，有要紧事你就先去忙。不用管我的。”
“你在说什么啊？”
“哎哟这有什么事，何况我也没等一会儿，正好...嗯和我那个同学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唉，你们学校还挺气派的，来看看，我拍的你们学校大门口的照片，怎么样？”
扬江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吸了一下鼻子，歪过身子凑过去看照片。
照片里那权威的、严肃的、沉默着的校门，立柱上的横石牌上刻着烫金的“浅海大学”四个大字，然而这样一个气派的大门却冰冷不近人情地将她拦在外面；即便如此，余光里的母亲的脸上竟然还有些许兴奋和自豪的神色。
其实哪里值得呢，这所外表看来无比光鲜、宏伟的学校。
扬江的眼眶突然一热，悄悄移开目光。
心里如大浪一般翻涌不止，万般滋味。
五分钟后。
扬江推开宿舍的大门，将红色的旅行箱靠在自己床铺的位置。
张叶如正在打游戏，转头瞥了一眼，说道：“扬江你是不是偷偷在校外认识了妹子，周六还打算带回宿舍？我靠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妈的。”扬江闷声道，一边用椅子固定住了总是要滑开的箱子。
“啊？你妈的？...呃，我没骂人啊，你妈来学校看你了？等会，你刚刚不是去老狗那边了吗，他那边...”
扬江站在宿舍门前，背对着张叶如，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推开门，又关上门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