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这样的沙暴总让人联想到末世。
比方说,城市沙漠化、交通瘫痪、通信隔绝、疾病蔓延,孩子在街头哭泣,大人在废墟中黯然——诸如此类这样绝望的背景。
这个时候,就应该有某个超级英雄,他有着非凡的外表,有着超强的本领,在一片灾难的惨象中坚定前行,穿梭过各种危险磨难,然后拯救受苦的人们。
本来应该想象自己变成那种英雄的,然而现实总是大相径庭,现在偏偏成了在苦难中等待希望的那个。扬江心里有些讽刺又有些失落地想。还是受难人群中最落魄、最难堪的那一个。
当某个时刻,眼前看不到任何希望,已经说服了自己,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认命吧,下辈子希望得个好命。自己告诉自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是那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虚假的表象,身体在抗拒,脑海里总还是克制不住地去幻想会不会存在某种奇迹。
一步步接近深渊,看不到底的深渊,一片虚无的深远,即将坠落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再也无法回来的。
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光芒,突然出现的希望,这种绝境逢生的感觉,是一种何等难以想象的震撼与救赎。这样的事情,从英雄的角度去看,是永远也无法体会的。
因为一个幻想中的英雄永远都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但是你我,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会不幸遇到这样的一天。
中年男人靠着墙,坐在扬江边上,低头看着大片的沙子从脚边吹过,飘起,又远远地降落,脸上流露出憔悴的神色。
他原本一身雍容得体的气度不复,也许本来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年富力强刚刚迈入中年的人,此时看来已经有不少衰老之象。
对于大学生来说,能往来宴宾大楼的人,都是颇为让青涩的未经世事的少年少女们欣羡好奇敬重的,然而显然,此时的扬江已经没有好奇的精力。
他又咽了一口口水,嗓子里干燥得发涩,水全部丢在路上了。早知道带一瓶随身放着也好啊。
中年男人也并不好过,而且他的承受能力显然没有身为年轻人的扬江强。因此两人并排靠着垃圾房坐着,却只是沉默无言。
“你觉得,这所学校怎么样?”中年男人突然开口问道。
“反正我不是很喜欢。”扬江偏着头,将脑袋靠在墙上,“学管们装腔作势、老师们得过且过、学生们浑浑噩噩,普通的学生每天结伙搭伴都按部就班地过,没有几个人真正知道他们内心想要的是什么;有些智力能力的学生干部们天天都在那芝麻大的部门、组织、社团里勾心斗角,只想着怎么样出风头显得自己很厉害。”
“虽然我不应该对自己的学校说这样的话。但是我就是没办法融入进去我不喜欢的地方。”扬江说。
中年男人笑了笑,然后又咳嗽了几声:“现在网上流行有一个词,叫愤青,我看你就像是一个愤青。那我问你,你属于普通的学生还是你所谓的‘有些智力能力’的人呢?”
扬江有些不快:“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不属于任何一种。”
“你既然是浅海大学的一份子,那你必然属于其中的一类,不是吗?”中年男人温和地说,“只是你是和很多人不一样,比较特别的那一类而已。”
扬江没吭声。
“你虽然说不喜欢学管、不喜欢老师、不喜欢大部分同学。可是我不觉得你是一个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中年男人说,“你是一个连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都肯勇敢地伸出援手的人。你参加了社团或者学生会吗?”
扬江犹豫了一下,说:“就参加了前几天刚成立的环保社。”
“那起码,社团也并不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全是所谓的勾心斗角,对吧?”中年男人说,他转回头,看向远处几乎已经凝为实体的沙尘风暴,“为什么不尝试着去融入他们呢?也许当你试着融入进去,你就会发现其实还是有很多好的方面的,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
“太麻烦了...”扬江摇了摇头,“我不想自己的活法被别人所左右,也不想做无谓的社交。”
中年男人咳嗽之后笑了笑:“但你显然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别人的方式左右的人,即使你融入了他们。”
扬江愣住了。
“总想着麻烦的话,就会下意识地抵触,其实有些时候这些‘麻烦事’真正参与进去还是挺快乐的。”中年男人说。
扬江沉默不言,将头偏向一侧,男人也识趣地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表情很是淡然。
然后就在此时,从远处的沙尘中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扬江第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出现了幻觉。
这么大的沙尘暴中怎么可能还有人在走?他直起身来,又抹了抹眼睛,然而一阵疼痛和虚弱感又传来。
然而那个人影是真实存在的,他穿过一片沙尘,向着这个方向走来,这个时候中年男人也发现了,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有人来了。”
扬江长大了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超级英雄?!
人影缓缓从模糊中显现,像是穿越了三界的来者,又如同天上降下的仙人;然而当轮廓缓缓靠近清晰的时候,两人才逐渐看清楚:
那不是内裤外穿的超级英雄,也不是脚踏祥云的盖世英雄——那是一个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的灰色防护服戴着头罩,连脸都看不清楚的人。
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箱子,四周看了一下,才看到了躲在垃圾房背后的灌木丛中的两人,于是加快脚步走过去,在墙下蹲下,摘下了头罩,露出戴着口罩的脸来——
扬江睁大了眼睛,满脸惊诧:“尹罗廷?!”
中年男人脸上也是惊讶之色:“你也是学生?”
“这位是?”尹罗廷看了中年男人一眼,又看向扬江那张没戴眼镜,残留着血迹、沙尘、污渍的狼狈不堪的脸,吓了一跳,“扬江你怎么回事?你还好吧?!”
“我没多大事。”扬江忙说,“你这防护服...”
“李俊带来的,我这里还有一套。”尹罗廷提了提手中的箱子,“他爸在海弗尔。不愧是跨国公司,在应急装备这方面确实厉害——不多说了,我们得赶快走,不过两个人的话我需要来回两趟。”
扬江看了一眼中年男人,说:“那你先把他带到宿舍吧。可以带到我宿舍去,我宿舍对面就是盥洗室。我年轻没事。”
尹罗廷犹豫地看了两人一眼,还是点点头,把手上的箱子递给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打开箱子,迅速地穿起防护服,然后扶着墙摇晃着站起来:“走吧,快去快回。”
尹罗廷点了点头,两人随即消失在浓厚的沙尘当中。
扬江孤零零地坐着,歪靠着墙壁,咳嗽了几声,周围再也没有人,只剩下了茫茫的风沙。
空荡而模糊的道路,无止尽的肆虐的沙尘暴,独身一人被困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的内心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就仿佛他被遗弃了一般,尽管他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
可是当扬江默默地感受着疼痛、沙尘侵扰、无尽的沙尘和昏暗的视线的时候,一直盯着那什么也没有的浓厚的沙尘的他,心中难以控制地滋长着酸楚的难受。
其实,自己也是那么害怕孤独和绝望的。
如果哪怕只有一个人一起,即便是不能互相帮助,即便互相非议攻讦,只要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会感觉好些吧。
人害怕孤独,竟然能到如此程度。
然而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