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路上行人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显凄凉意。
虚空自古常观窗口俯瞰众生，心中充满一种人生迷蒙虚无之感，他久未说话，始终背对虚蒙。
良久，虚空叹道：“你我多年没有再得暇闲聊，说来当时年少，也可称真情同手足！”
虚蒙道：“师兄说的是，我们师兄弟当年很好，那一段日子，虚蒙时常缅怀。
“只师兄诸事繁琐，百忙之中叨扰寒舍，未知有何见教？”
虚空不回首，缓声道：“岁月如流，如今你与我说话，还是这般生分。”
虚蒙道：“师兄心细，虚蒙不敢。”
虚空周身散发玄青异芒，疾言道：“你不敢，当真不敢吗？”说着转头，神色冰冷，目光如电如剑，扫在虚蒙身上。
虚蒙只感一股无形劲气压将过来，以他多年修为，竟是难以抵挡此中寒意。
难道当今青城掌教，却是比想象中的道行还要高深？
要知他与虚空已有四十载未曾对话交心，两人心中均有芥蒂，平常于事为公，不再叙及旧时之情。
虚空道：“当年你我四人……当时还有那不成器的老四虚松，以及……我那聪颖非常，修为颇高的三师弟虚洞。”
言及“虚洞”二字，两人均有默契的沉默下来，不复多言。
“想来我过于高估自己，认为倚靠自身当时修为，当世再无敌手，哪知……哪知由于我之大意，竟然造成虚洞惨死！
“不说你心里怨憎，即是将我千刀万剐，万难赎罪！”
虚蒙淡然道：“师兄严重了，这么多年，你也有诸般说不清、道不明的为难之处。”
虚空却如同没有听见，两耳不闻。
虚空道：“老三的死，我愧疚非常，我虚空岂是惜生怕死之人?当日若不是一心护佑你们回山，料想虚洞不至惨遭玄阴魔教之屠戮。
“当年回山之日，我痛定思痛，决定于天师洞自刎……未曾想遇到了先师道冲……可见一切都逃不过命数！”
他说到“命数”一词，触碰到自己心事，唏嘘不已。
虚蒙冷汗涔涔，原来这段情由，是虚空首次吐露。
虚空道：“师傅他老人家学究天人，超然生死，那时还并未破碎虚空，脱离虚壳，游身仙界。
“他在天师洞苦苦劝慰于我，说道，为人大丈夫，不要轻言生死。万物存活均有万物存活之意义。
“老三出山之前，师傅他老人家已预先用扶乩秘术得出预言——‘空蒙洞松，坎散真形’。四人之中，唯虚洞形旁中有水。
“不知先师老人家，是否为了激我生之意志，有意诓骗，若不为此，何不及早点拨一番？”说到此处，虚空竟有些疑惑，“难不成秘术可探，却不能宣之于众吗？”
虚空叹道：“人生一世，如鱼饮水，如履薄冰，冷暖自知，无人相问！”言下唏嘘无已。
虚蒙陷入沉思。
半晌，虚蒙道：“虚空大哥！”
听他唤“虚空大哥”，虚空心中涌起豪情壮志，仿若他已翘首以盼数载，往昔兄弟情谊，历历在目，如同古籍书页，一幕幕于目前翻飞。
虚空心头一热，道，“难为你唤这一声大哥，也不枉我违背先例，再度踏入这古常观。
“为兄不惜违背旧时誓言，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观你面相，阳气不和，你清修多年，当然不为俗情。
“明日我着人携一瓶‘辛夷仙丹’予你，辅以你精深道行，任凭百病，也给连根拔起。”
辛夷丹，炼制不易，一丹一转，九转丹成，此丹虽不是传言中的九转，然而药引辛夷仙草，却如凤毛麟角，只在山间，云深无处寻。
纵观青城，仅留一瓶，瓶中所纳丹药，唯余一颗！此丹依例是历任青城掌教，于危难之时激发道行护命之物。想来何其珍贵！
虚蒙道：“怎可无功受禄，师兄今日给我，往后你有劫难，如何度过？”
虚空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你比我更需此丹，此药予你，乃是物尽其用！”
虚空眼望道观外景色，突觉以前未尝好好饱览此地风光。
多年以来，风物已变。
今昔迥异，喜者转恶，仇者化恩。
世事如棋，充满变数，一子下错，满盘落索！
虚空双眉一皱，显是颇有心事。
虚空念及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不禁一阵迟疑。
太古时分，伏羲老祖于水边发现两条黑白玄文古鱼，一鱼负阴，一鱼抱阳，游之于水，逍遥自在。此之谓阴阳变易无定，老祖受了熏染，画出先天太极八卦。
虚空思虑此事已是发生在极为极为古老的岁月，不禁感叹命运凉薄，世事之变幻无情。
虚空颓然道：“实言相告，我虚空命不久矣，因此叨扰你清居之地。
“只是临走之际，托你照顾一位故人之子，此乃此生此世唯一求你之事，如不答应，虚空难以走得安心！”
虚蒙闻言，大吃一惊，此消息便如晴天霹雳。
虚蒙道：“师兄，青城无你，便晃如空山，纵使徒有虚壳，终究是无灵魂之地！”
虚空笑道：“为兄已尽力压制毒性多年，近来此毒愈来愈烈，若非深居简出，加以当年少林觉相大师相帮，恐怕几十年前，无须自尽，我早已逐虚洞步履而去”。
兴许如此，便不会累？
兴许如此，便无须在意人间纷扰？
虚蒙知晓虚空所受之伤，满眼愧意。
虚蒙道：“师兄何不服下辛夷丹？此丹即使救不了命，必可拖延些时日，减少痛苦。”
虚空眼望窗外，眸中目光深邃，脸上挂满倦怠之意。
虚空道，“没有用的，‘散花落影，魂灭无存’，她亲手下的毒，一心置我于死地，即是寻到当今杏林第一好手，也无任何转机。
“何况梅先生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隐秘。
“曾有位旧友，受过我小恩，未报涓滴之恩，秘密调动不小势力，十年来苦心竭力查探消息，三日前已传来信，梅先生三年前已毙命于玄阴魔人。
“一切终是定数，我倒看得洒脱。”
二人沉默无言。
半晌，虚蒙恨道：“妖女花弄影狠，竟对师兄痛下毒手！我当年于莽浮林欠了你太多人情，如今有求，自是全盘答允。”
虚空道：“其实我也不恨她，一生孤苦，怪不得谁，都是命数。”
虚蒙怅惘道：“师兄——！”他想不出说甚么话安慰虚空。
虚空喟叹道：“无需多言，只望师弟赐我薄面，让为兄忘事息心”。
虚蒙点首。
山风拂过，尘念不起，天地寂静，似乎无人记得尘封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