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子若真有此般见识,是断不该到岑玉为质、含污蒙垢的。”白笙儿劝道。
“我不入地狱,谁人能入呢?”杜濯旌凄然道,“公主确实有一点说对了,杜某说不说实情,的确与公主值不值得信任无关。重要的是,杜某已经穷途末路。只要杜某觉得公主可以信任,并且愿意说与二位,那就足够了。”
黑暗中,云清霜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轻叹道:“正是。”便不再言语,洗耳恭听。
帐子中的几人很默契地安静了下来,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杜濯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十几年前的那场意外,是我利用旗儿计划的——”
说起那时,杜濯旌还是人人称赞、风光无限的神童。
事实上,他比他人口中可与宫内学士辩论的神童更加聪慧。
其父杜尽忠爱惜他过人的才能,自他识字起,便允许他自由出入自己的书房,以便阅览群书。
却不想,有一日杜尽忠出府时,杜濯旌在书房里意外找到了一封足以改变他命运的书信。
信藏在书架的最里头,若不是当时的杜濯旌思书心切,误打误撞地翻找,其实很难被人发现。
杜濯旌天赋异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拆开信封,仔细地读起来。
他自然很快读完了全信,却不由得为信中的内容大惊失色。
信中与杜尽忠往来的人匿去了姓名,大意却十分明了:杜尽忠早与其联手,欲助岑玉夺取天下。
他的父亲,杜尽忠,是黎殷国的宰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年幼的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会与岑玉勾结。
待到杜尽忠回到相府,他立刻拿出这封角落中的信,开始正气凛然地质问他的父亲。
杜尽忠并没有露出预想之中的惊讶之色,反而很慈祥地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柔和地道:“旌儿乖,把信给父亲。”
杜濯旌反将信收在背后,煞是凌厉地道:“父亲不与孩儿解释清楚,孩儿绝不放手!”
杜尽忠收回刚刚为讨回信件而伸出的手,叹息道:“你还小,这些你不懂。”
“父亲早知孩儿天资聪颖,孩儿什么都懂。”
杜濯旌依旧不肯松口,反而更加义正言辞地道:“就算孩儿有什么不懂,但父亲串通岑玉人的证据就白纸黑字地写在信中,孩儿还有何处需要懂?”
小孩子固然聪明,却有着固执无畏的孩子气使然,捺不住性子,偏要以卵击石。
杜尽忠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看着地上这个还不及书案高的孩童。
那目光实在太过陌生,与他平时作为一个父亲看待孩子的眼光截然不同。
杜濯旌不由后退两步,感到一阵胆寒。一只手却依旧背在身后,死死地握住手中的信。
明知眼前的人就是自己慈爱的父亲,杜濯旌在这一刻,却全然无法把眼前这目中凛冽的人与“父亲”二字联系起来。
“本想过些年再告诉你的。现在看来,旌儿当真是聪慧过人。”
笑容重新浮现在杜尽忠的脸上,却掩盖不住那张笑面下阴森的寒光。
杜尽忠向前紧逼一步,眼看着杜濯旌本能地后退,再到退无可退,然后跌坐在地上。
他缓缓开口:“这不是为父一个人的事,自我之后,你,日后还有你的兄弟,我们杜家上上下下都必须效忠于岑玉。”
“为什么?”声音有些打颤,但杜濯旌还是脱口而出,“父亲已是宰相,难道还欲称王吗?就算是效忠岑玉,不也只是换了一处辅佐,又有何区别?”
“今世所需的,是明主。”杜尽忠沉声道。
“陛下也是明主,否则父亲当不上宰相。”他辩驳。
“我杜家将辅佐之人,远贤明于他。”
“既是明主,又为何使着下作手段,诱父亲通敌叛国?他若真正贤明,就该整顿兵马,堂堂正正地来打仗,叫人输了也心服口服才是!”杜濯旌咬牙。
杜尽忠却是已经耗光了耐心,不再同他多讲,而是冲过来捏住他稚嫩的双腕,夺回了那封已经被杜濯旌握得发皱、还浸有他掌心汗迹的信。
“杜濯旌你记着!你是我杜家的儿子,除了效忠岑玉,你没得选!”杜尽忠终于恶狠狠地开口。
孩童执拗,纵然小小的身躯抵不过父亲的铁腕,依然奋力挣扎着叫嚷:“我绝不!我不会和父亲一样通敌叛国,绝对不会!永远不会!”
杜尽忠闻言,脸色几变,终于竭力平静下来,冷哼一声,一松手,将杜濯旌丢回地上。
然后一挥衣袖,随手将那封书信丢进烛灯跳跃贪婪的火舌里。
信件刹那间被火光吞没,翻了几番,终于一片焦黑。
杜尽忠大步向门口走去,又在跨过门槛的瞬间顿了顿脚步,最后转过头,朝身后的杜濯旌丢下一句冰冷刺骨话:“我说过你没得选。看到这封信的人,要么是有资格帮着我杜家的人,要么,就准备好棺材等着装自己的尸体吧。”
杜濯旌呆愣在原地,方才手腕上被杜尽忠钳住的地方已经渐渐肿了起来,像一圈烧红的烙铁。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甚至没有伸手到衣袖下去触碰一下火燎一般的手腕。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眼泪从孩童的眼框中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凉的地面上。
若是以前,谁人跟他说,有朝一日,他慈爱的父亲会杀了他,他一定是一百个不肯相信;可刚刚杜尽忠的态度,绝不可能是开玩笑。
现在他是真的感觉到,在权势面前,自己若是不能和杜家一条心,是真的可以被父亲当作祸患,杀了自己灭口的。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房冰冷的地面上过了一夜。
腿是软的,站不起来。
第二天,他被杜尽忠派来的小厮带了出去,回到自己的院里,便发起了高烧。
这次发热,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不知是冻的,还是惊吓过甚。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到母亲在他床边哭,又被愤怒的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好像是说什么她生了个没出息的东西。
等到第四天,他逐渐醒转的时候,发现身边服侍的人都变了模样。
在他有意识之后,杜尽忠亲自来过一次。却不是为了看望亲生儿子,只是平淡地告诉他,那天晚上,他的一个奶娘寻不到他,便去了书房寻找,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于是,所有和这个奶娘一同服侍他的下人,无一人活下来。
杜濯旌感到恶寒。只因无意间听到谈话,他的父亲杀了一院子的人,语气却平淡地如同告诉他,今日用过了早膳。
可这一次,杜濯旌反而冷静了下来,开始细细盘算该如何将杜家通敌叛国的消息传递出去。
恰巧这时,杜尽忠的小妾带着他还不懂事的儿子,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来看望他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这个年仅两岁、不谙世事的幼弟,心中突然有了计划。
待他的身子稍微好些,便带着这个总爱缠着自己的幼弟来到相府花园,又哄骗他爬上了园中的假山。
杜濯旗果然天真地去做,再后来,也就有了杜家嫡子为救庶弟而成了痴儿的故事。
一朝痴傻,便卧薪尝胆了十余年。
“后来,我父亲也曾怀疑过我,我便索性真拿自己当成一个傻子,无论周围有没有人,都做出一副痴太,从不露出马脚。父亲观察我数月后,总算是放松了警惕。”
杜濯旌自嘲地笑笑,又道:“这十余年来,在遇到公主之前,我是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别人发现蛛丝马迹。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在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
听过长长一段往事,帐中终于恢复了沉寂。
白笙儿思忖良久,最终对他说了一句:“不,你没疯,你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便再次恢复沉寂。
几人没有再说话,但云清霜明显感觉,白笙儿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在随着杜濯旌的讲述,一下,一下地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