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十点十五分钟,第三节的上课铃声已响过多时。生物老师正在课堂上讲课,内容是教科书的前言。
王泽,这一面容白净的青少年,正坐在教室第三排的位置上——值得一提的是,听说这是最好的一排,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看得清板书,又对眼睛有益,而且不会“吃”老师擦板书时飞扬下来的粉尘。只见他半侧坐着,模样和神态皆有些意兴阑珊,一手撑着粉嫩的白腮,一会儿瞄一瞄身旁的林姗姗,留意她是否也会想自己关注她一样关注自己,一会儿又不时地往教室后面司马志山的座位看去。那里仍旧空空如也。他打了个哈欠,为了形象,特意用手遮着大张嘴巴,完了就兴味索然地吧唧了两下嘴,目光亦显得百无聊赖起来。啊!他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慢得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被王班主任带走的司马志山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境况又是如何,他期待尽快有个结果。
教室外面的那棵提拔的且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上传来了焦躁的乏味的知了声,如催眠曲一般,令人昏昏欲睡。忽然,王泽愣了一下,有些激动,搁在手掌上的脑袋顿时挺了起来,好像一只大白鹅突然拉起了长长的脖子,显得异常精神,眼珠子还闪了一下,几乎能射出光来,因为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警笛声呼啸而来。接着,他侧耳细听。没错,正是如此,如凯歌高奏一般,而且愈来愈明显,说明那已越来越近,他由此产生的第一个联想便是警察把偷钱的司马志山给铐上了,将其逮捕归案。在脑海中看到这一幕,他甚至有些兴奋,因为早操完毕之后,班级里的人聊起志山的事时,他就言辞凿凿地如同发现真理似地说:“那钱肯定是他偷来的,要不然你们想想,一个中学生哪来那么多钱,还XX的随身携带,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大问题。我靠,我现在才终于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事,怪不得他那么敏感,书包不让人动一下,要不然就打人!”而现在这警笛声似乎极好地应证了他的话和他自己先见之明似的聪明才智!
接着,在课堂上,在生物老师的眼皮子底下,兴奋的难以自制的王泽甚至鬼鬼祟祟地叫身边的人仔细地去听那声音,一手指着天的同时,眼珠子也向上翻去,好像在辩听、在思考。他最先叫的人自然是林姗姗了,因为早上姗姗看司马志山的那些目光至今令其耿耿于怀、醋意暗涌。教室里顿时“嗡嗡嗡”地响,声音来自人们对警笛的议论纷纷,只是声音压低了一些。这时,讲台上的生物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将手头上的一小截粉笔头掷去,正中王泽脑袋上的三七分发型,他这才收敛,然后正襟危坐,低着头,一副知错就改并好好学习的模样。其他人也很快安静下来。
座位就在司马志山旁边的林非凡,这么一个十分外向开朗的小伙子,现在却变得安静许多。他也是一手托腮,然后神游四海。只是他的腮比起王泽的明显要黝黑许多,那是打篮球被晒黑的痕迹。而且他脸上的皮肉被向上推起一道褶子,几乎把一边的眼睛的一半遮住,模样颇有些滑稽。与此同时,他也侧着身,然后目光斜视着司马志山那空空的座位,另一只手则不停地转着一支笔,非常灵活,时快时慢,不曾掉下。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脑子里可谓疑问重重,不大相信志山会是个偷钱之辈,因为他认为一个会行窃的人肯定是个不顾前不顾后好吃懒做且看上去十分油腻讨厌的人,根本不会像司马志山那样早餐只吃两个馒头,连碗豆浆都不舍得喝,干吃,也不怕噎着,除非这人的脑子有问题,否则一定会大手大脚地尽快把钱花完,好把证据——也就是钱——销毁掉,可很显然的是,志山并非如此,而且是一中的学生,智商不但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应该算是优秀的了。除此之外,一个高中生背着那么多的钱,其本身也是一件十分令人费解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有些理解自己拉志山书包的时候志山的反应会那么大的原因!
警笛声愈来愈大了,听得人会不由地心跳加速。而这确实来自一辆正驶入县一中校门的警车。它驶得不缓不慢,爬上了篮球场边的那个长长的斜坡,然后往教师办公楼去,最终在其楼下停住。车门开了,下来了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正是梁警官。他们一路小跑,还没到五楼,刚到三楼,就遇见了王班主任,因为他听到警笛的时候就已然做好前来迎接的准备,然后估摸着时间,待警笛消失了,便匆匆走出教师办公室。而且一见来者,那之前在自己学生面前一直没什么笑容的威严赫赫的脸面顿时跟在阳光下绽开了花似的,满是恭敬的笑容,与此同时,那一嘟嘴就呈菊花状的双唇也咧开了。接着,他一面打招呼,一面快步下楼梯,近了就一边对他们恭维“辛苦辛苦”,一边伸出手去,跟他们一一地握了手,尤其是对梁警官,更显热情,而且伸的是双手,因为他发现梁警官肩章上的花比较多。
梁警官点了点头,与其并肩而行,面无表情,仿佛铁面无私,然后按规定,提醒王班主任,说他们在执法的过程中是必须要录影的。王班主任见一个警员跑了上去,手里拿着摄像机,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然后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一定积极配合。”接着,梁警官才问:“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们做操的时候......”王班主任便开始热情地解释,那双因为布满血丝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珠子还瞪了出来,双手不时地比划着,一副十分认真的且警民积极配合的模样,还不时地看一看那摄像机,留意着自己的形象,这不,他又撩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头发,然后继续说:“那是我们班里的一个学生,书包里竟然藏着三万多块钱的现金,用塑料袋包着,一大叠,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你想想,一个高中生,一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高中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实在令人惊诧,所以我一下子就谨慎起来,要不然万一是偷人家的,或是偷家里人的怎么办,更可怕的是偷了那些经济收入不高的贫困家庭的就更不得了了,说不定会要了人家的命,而且就算是捡来的私藏着据为己有也是相当不好的呀,做人不能这样子,要不然不但是很严重的道德问题,还是违法的问题了,对不对,我们做人就应该拾金不昧,我在这么多年教书育人的工作中也是一直秉持着这样子的理念教育我的学生,每一届都如此,不敢懈怠或落下,坚守岗位,而且向来以身作则,就像‘教书育人’这词说的好,不但教书,还得育人,不光要教给我学生们以知识,还要帮助他们树立高尚的品德。所以,经过反复的认真的考虑,我就决定认真地调查一下这个事,然后就问他那钱哪来的。不问不知道,一问就更加令人怀疑了,因为那学生只一个劲地说是自己的,说什么是他养父的遗产,却拿不出确实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二来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支支吾吾的模样同样很可疑,而且他口音怪异,好像不是本地人,三来我们让他请家长,或相关的监护人过来,好把事情了解清楚,他却摇摇头,说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而这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说不定是心里有鬼不敢通知而故意撒的谎。最终,我们也没有办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敢随便处理,所以,我们校方只好把人先安排在办公室里头,然后就报了警,请你们过来。”
然而,事实并非王班主任所叙述的这般轻描淡写,现实就如同在那操场上,在王班主任扯破司马志山的书包之前,他扇志山的那一巴掌一样,颇为激烈,亦颇为骇人。正如前面所言,王班主任向来是一个十分重视职称和升职这些事的人,甚至将其视为人生的一大目标,这些东西对他来说自然非常有好处,涨工资只是一回事,更关键的是将来的退休金可是会比一般的教师高出一大截,很可观的一大截。其次,自然是荣誉了,特级教师比起一级二级的教师不知道要光鲜多少倍,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励志语言不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渲染人们只会记得第一而不会记住第二的这个事吗,而且这些声音常在其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好像苍蝇蚊虫一样,扰人清梦,令人不得踏实,他自己也常常这么跟自己的学生说,力图刺激他们力争上游,多考一些重点大学,这样奖金不少,自己培养出的师生间的人脉也一届一届的,一代一代的,好像一茬一茬的,还能得到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美名(当然,值得强调的事情是,不是所有的教师都这副德行),而特级教师和一级二级教师能接触到的优秀生源又往往是截然不同的,有些更是可望而不可及,比如那些特长班的学生,此亦在一定程度上应证了另一句俚语——穷者愈穷,富者愈富。除此之外,特级教师还可以拿到学校外面的培训机构进行挂名当招牌,其费用跟一级二级的也不在一个档次。第三,如果可以在学校里当个管理层管管人难道不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吗。因此,他一直为自己的职称努力着,奋斗着,可也正如前面所言,林姗姗的哥哥,也就是那个飙车撞死人后被药死的年轻人,凭着一层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在他的班级里待了三年,其考试成绩就整整拖累了他三年,他还因此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之前明显落后于自己的同事升了上去,实在是令人沮丧、懊恼,而且,在他看来,这个不顺的事情的负面影响力波及甚广,如同蝴蝶效应,让他生活中的其它事情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不顺起来,先是投机的股市连遭跌停,损失惨重,接着,他家的资金链仿佛就紧跟着断裂了,尤其是又面临的房贷的压力,他之前在边城市的市区投资了一套房,原本以为分散理财,确保无忧,而且等过了一两年再转手就能翻一番,却不曾想房地产的泡沫也破碎了一些,导致房价下跌了不少,大半辈子的积蓄几乎全套里头了,然后,他们家原本已经计划好送儿子到国外留学去,这显然又是一大笔的钱,也因此,他跟她老婆吵了不少的架,两性的生活也变得相当不和谐,伤及了男性的尊严,甚至很不情愿跟自己的老婆同床,他原本也想找林姗姗的父母亲——他牺牲了不少东西而搭建起来的人脉——借些钱,却又碰到了她哥哥飙车肇事的当口,所以便没敢上前提及此事。总之,他感觉自己是时运不济,生活乱糟糟的,人生濒临崩溃。之后,他撞见司马志山书包里藏钱的这个事情时,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时,将近早上九点五十分,三伏天的骄阳已然似熔化的镜面一般,当空高悬,其万丈耀眼且炽热的光芒之下,县一中的学生们在操场上以早操的队列排开站立,人很多,包括县一中的领导以县一中的招牌所创建的私立中学的那一部分人。远远看去,他们整体好似一张大网,将整个用黑煤渣铺成的操场网住。与此同时,广播里头正播放着激昂的音乐,周边景观树上的知了也叫唤个不停。这时,伴随着一声“触耳惊心”的撕裂之声,王班主任把司马志山的书包拉扯破了,那捆用塑料袋包扎的严严实实的钱随即掉落在地。志山见状,无暇顾及其他,一扑而上,双膝因此还跪在了有些粗的如沙砾般的煤渣上,然后把那已然经历过诸多磨难的钱和地契紧紧护住,之后才觉得双膝被煤渣硌的有些细细麻麻的疼痛。王班主任心头顿时一颤,因为在钱掉落的短短过程中,他已然看到了钱的颜色,十分鲜艳,十分动人。接着,他就用手指指着志山,面色严肃且狠戾,命令志山把东西交出来。他甚至还叫旁边的两个男生把志山拉起来,这才把钱捡在手中,接着质问一番钱的来路,之后又把志山带到教师的办公室。
在那吊扇“呼呼”转动的房间里头,刚开始,司马志山是站着的,王班主任则坐在一把转椅上,然后上下打量了志山一番,见其寒酸打扮,心里头就十有八九地倾向于认为那些钱是其偷来的。接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变得和善,一副师长之辈该有的模样,还让志山找把椅子坐下。
司马志山提着那个已然破了个大口子的书包,战战兢兢,内心里头更是忐忑不安,眼睛几乎一刻不离地盯住那被王班主任抓在手中的钱。王班主任先是问了一些跟钱无关的事,似谈天闲聊,诸如“你是哪里人啊”、“中考考了多少分啊”、“能从那个中学考到这一中来真是不容易,平时应该很努力很辛苦了一番吧”等云云,之后便旁敲侧击地问那些钱是怎么弄来的,还说只要坦白了,他一定不将其开除,如果再撒谎的话,一经发现,不但要开除,还要送去坐牢。他用词隐晦,恩威并施,如同一个个陷阱,第一层次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找出志山偷钱的证据,或让其直接承认,而第二层次的,也就是更深层次的目的就是想以此得到一个美名,接着上报道,他连新闻的标题都想好了,就叫做“教书育人的良师化身神奇大侦探,半个小时不到就大破线索难寻的偷窃案”,与此同时,他想,这要是再加上网络舆论的大肆翻滚,定能带来积极的且极大的影响,这样的话对他自己评职称、升职肯定大有益处,说不定还能把过去三年失去的相关的机会统统补回来,而且也说不定就成了网红,成了县一中的另一张招牌。如此这般,他就跟着了邪祟似的,愈发认为那钱就是司马志山偷来的。可是司马志山看上去老老实实、唯唯诺诺,极好对付,可嘴上说来说去就是那些“钱是我自己的”、“是我养父的遗产”等话。最终,他急了,失去了耐心,而且愈发觉得志山表里不一,愈发认为其诚实的表面下实则暗藏着一颗十分狡黠的卑劣之心,实在是很可恨。于是,他突然站起身来,忍无可忍般,面色冷酷,然后上前一大步,顿时抓住志山的胳膊,用力一撴,将其从椅子上拽起,然后用穿着皮鞋的脚对着小腿狠踢一脚,同时威喝,叫他赶紧老实交代。
可怜的司马志山疼得面目扭曲,身体连连后退,还弯着腰要去捂自己的小腿,可他根本不敢有什么反抗,而且低着头,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事,最后被逼到墙角。这时,穿着白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王班主任踱步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接着还把窗帘拉上。
当还在爬楼梯的梁警官听完王班主任的话时,脚步突然停住,脑海中不由地又浮现出司马志山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头不舍得一下子将那块猪排吃完的颇令人动容的模样,然后眉头不由地紧皱起来。王班主任见状,不解地问他怎么了。他转眼望去,与其四目相对,然后狐疑地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个学生是不是叫司马志山?”
这回轮到王班主任惊诧了,心跳的厉害,而且血液快速往脑部涌去,耳朵因此烧得厉害,可脸色却十分苍白!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看上去穷酸的不行的司马志山竟然跟肩章上有那么多花的警官还有这层关系。然后,他的脑袋懵懵的,毫无思绪,好像小时候考试作弊被老师抓到了一样,顿感大难临头。他的目光因此也变得茫茫然,好像在凝视着脑海中幻想出来的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与此同时,他幡然醒悟般,后悔不迭,暗暗质问且埋怨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对司马志山干出那些愚蠢的事,他应该谨慎又谨慎地处理才对。突然,他灵光一闪,眼光一亮,叫住了梁警官,然后答非所问地好像根本没听到梁警官之前的话似地说道:“嗯......哎哟,看把我这粗心大意的,你们都是大老远地来这一趟,还顶着个大太阳,连一杯水都没给你们准备!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吧,你们先在这三楼的休息室里坐一会儿,喝点水,休息一下,然后我自个上八楼去,把那学生给你们带下来。很快很快的。等我啊......”他还没等梁警官答应回话,甚至连自己的话音也还没全完落下,便迈开步子,大步往楼梯上爬。
“等一下!”梁警官察觉到境况不对,连忙将其叫住,目光如炬地盯着,问,“你电话报警的时候不是说在五楼吗,现在怎么在八楼了?”
王班主任顿时愣住了,支支吾吾的,好一会儿都没答上话来。当他们到了教师办公室时,司马志山那瘦弱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着,低着头,肩上挎着一个破了个大口子的本就十分老旧的书包,然后垂立的双手不时地抚摸着自己的大腿,其目光则紧紧地盯着桌面上的那捆钱。对他来说,那已然不只是钱,还是他养父的遗愿和嘱托。为此,他曾经动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那些钱,大不了豁出去跟老师拼了,然后被学校开除。就在他觉得无计可施且决定孤注一掷的时候,他见到了梁警官,顿时热泪盈眶,得救了一般。最终,梁警官帮他做了证,还对着同事摄像的镜头,将之前他亲戚报假警争遗产的案情叙述了一遍,那些钱才终于又回到他的手里。
之后,梁警官,这个颇具柔情的汉子,在其同事的摄像机关掉之后,让他的同事先行出去,只留下司马志山和王班主任,接着,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同时也把窗帘拉上,然后,开始解警服上的纽扣,一颗,两颗,三四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