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金黄色的太阳斜在高山之上，仿佛只有咫尺之距。山很高，林子茂盛，呈墨绿色。山下有一片广袤的农田，从南向北，略有高低，被一条由西向东延伸流向的溪水横穿分开。溪水很浅，有潺潺的水声，几个孩童正在其中的一段游水戏耍，欢乐不断。
现在是深秋时分，田间最为热闹的时节——农忙——已过，农田显得光秃秃，只有一些像寸头一样的水稻根部留存在地里头，人们称之为水稻头，然后还有一堆堆的堆在一起的金黄色的稻草，成垛，有的正在燃烧，冒着白色的烟，时有明火闪现。
地里头的人影不多，司马富贵是其中一个。他八十六岁了，正在使一根长长的钉钯，把地里的那些杂乱的干枯的稻草收成一堆，使得很灵活，是个老把式。被拢动的稻草，“嗦嗦嗦”地响，十分细微，却又听得十分清晰，有些静谧，有些孤单，亦有些落寞，如同夕阳下他那有些单薄的剪影。他已经忙了一整个下午，额头上凝满了汗水，脖子上挂一条黑乎乎的汗巾，不时地拿起来擦一擦。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很小，其中一只呈白色——完全看不见，不是因为年纪大的缘故，而是他生来如此。
村里的司马金财，这个跟司马富贵同样身影单薄的老人远远地走来，途径这片田地边的田埂时，一路上笑眯眯地观望着富贵的一举一动，好像在观望着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样。他在距离富贵最近了才驻足下来，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接着从粘了些泥土的裤子里掏出一包烟，自己叼一根，然后也抽出一根，一边扬扬手，要扔给富贵，一边用那叼着烟的嘴含含糊糊地跟富贵打招呼：“贵啊，贵啊！”
一直忙于工作的司马富贵这才抬起头来，眯着那只看得见的眼睛，见是熟人，顿时咧着嘴笑，憨憨地点了点头，再摇摇手，说：“没抽没抽。”
司马金财把烟插回眼盒子里，然后打着打火机，把自己的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再用夹烟的手擦了擦下嘴唇，紧跟着“呸”了一口，像是有什么东西粘在嘴角了。接着，他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有些怀疑地问道：“你没抽吗？我还以为你一直有抽呢！”
司马富贵又摇摇头，仍旧憨憨地笑，说：“没有没有。”
司马金财又吸了一口，表情悠哉，带着耐人寻味的微笑，问：“你都活得这么老了，又无儿无女的，做那么多活干嘛。你早就可以退休了，大半辈子赚得钱也足够轻轻松松过这最后几年了。贵啊，你说是不是？”
司马富贵皱了下眉头，辩解说：“哪有什么钱，你这肯定是听别人瞎说了。”
司马金财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这辈子最为搞笑的一个笑话，然后道：“贵啊，你要是没钱，那咱们村里谁还能有钱。你说你都八十九了吧，还能有几年好活，留着钱不花干什么用呢，是带不进棺材的，我跟你说，我都已经看得透透的了。你说，你要是死了，你的钱会留给谁，还不是你哥的那些孩子孙子。真的，这是法律规定的，不是我胡诌，你别不信！到时候要是真的那样了，还不如趁着现在身体不错的时候直接花掉来的实在。要不你看看，这么大片地，说是做亲戚的，却连个帮忙干活的人都没有，你就是因为这么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干才干到现在都还没把稻草收拾好。他们这样子实在是有些过分，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凭着做人的良心说上两句公道话，虽然不好听，但那也都是大实话。而且亲戚要是做到这份上不做也罢......”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司马金财说着说着就义愤填膺起来，好像真的动了情，动了怒气，而实际上，他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富贵，这从其原来轻松的表情便可略见一斑。也许，他也是老人，也许他也感到了自己在家庭环境中的地位的微妙变化，也许他只是恐惧自己不远的将来，当然，他也可能本就不是一个冷漠之人，心中亦有一份还未被长久的人生磨灭的正义。
没过多久，金财嘴上的那支烟已经烧成了烟屁股，他用力地吸两口，直至那火星子快要烧到烟的海绵为止才放弃，然后扔到脚边的那条用来灌溉的水渠里。因为雨季已过，水渠里基本上没有水，沟底布满了苔藓，呈墨绿色。接着，他忽然咧着嘴露出猥琐的笑容，道：“前几天，有一个工友跟我说他们那边有个老太太，五十多岁，守寡不久，有意再嫁，你要不要考虑考虑，聘金只要六千。阿贵啊，你光棍了一辈子，还没睡过女人吧。现在何不趁这个机会好好享受享受，将来病痛的时候床边还能有个照看的人，要不然寄望给你大哥的那些孩子孙子，你就别想了。”
司马富贵笑呵呵的，手中的活也没停，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表面上是把这话当成了跟以往大多数人开的玩笑类似的玩笑，心里却起了一些波澜。而且“女人”这个词，这个形象，在他的心里又闪动了一下。之后，司马金财又跟他说笑了几回便扛起锄头离开了。此时，金黄色的太阳已经全部落到大山的另一边，天地被昏暗的夜幕笼罩。司马富贵单只的眼睛看的愈发费力了。直至大山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了，他的肚子也咕咕响了，他才歇息，然后驻足看了一下自己的田地，估摸了一下活的量，然后决定明天再来。于是，他用稻草结成绳，捆了一大把稻草，准备带回家当柴火烧，接着用钉钯的一头叉住，并半蹲下来，再把钉钯搁肩头，然后一用力，把稻草扛起，迈出沉重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上田埂，然后愈来愈快。
临近村口的时候，司马富贵远远地看见村口的亭子那边围了好多的人，顿时心生好奇。走近了却犹犹豫豫的，终于还是把肩头的稻草放下，然后往人群里头靠，肩头上和油腻的头发上有不少的草屑。他只站了一会儿，就听人说亭子下面躺着一个孩子，好像就快要死了。他挤过人群，才发现那竟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弃婴，或是一个女婴。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当过农民工，见过有些重男轻女的人把女婴丢弃掉，就丢在垃圾堆里头，脐带都没有剪，已然死去，十分瘆人。
只见那个孩子就蜷缩在亭子的角落里，赤着上半身，肋骨节节可见，一动不动，奄奄一息，胸膛看不出有什么起伏，而且瘦得不成人形，几乎只有皮包着骨头，而且头很大，身体很小，像根随时会断掉的棒棒糖。
人们议论纷纷，但没有人施以援手。昏黄的路灯照着每一个人的脸。其中看热闹的还有司马富贵大哥的侄孙媳妇和孙子，但没有人跟他这个长辈打招呼。他皱着眉头，看着那孩子，虽动了恻隐之心，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片刻之后，他扛着稻草回去了。再次出门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碗盐开水，碗边斜着一根调羹。盐开水是温的，冒着一丝丝的热汽。
就在司马富贵行将上前喂汤水的时候，他的侄孙媳妇，一个三十几岁，打扮的颇有些颜色的女人，叫住了他，用带有斥责语气的口吻瓮声瓮气地阻止道：“哎呀，你在干嘛，你不要去管他好不好，你已经一把年纪了，是老人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边这么多人，谁去管了。你赶紧回去吧，去去去。哎哟，你怎么不听话呢！哎哟，你个老货，眼睛都瞎掉了，你自己不知道吗，竟然还敢管这破事，没看见这孩子都快死了吗？待会儿这孩子万一有个好歹，你说都说不清楚。”
司马富贵的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眨了眨，一副老实巴交的且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且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蹲下身去。他的侄孙媳妇连忙在人群当中高声呼喊她那在旁边小卖店打牌耍钱的丈夫。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喝喝而来，一手拿着牌，一手拉着司马富贵的肩膀，骂骂咧咧，言语难听。富贵的力气不及自己的侄孙，身体被拉得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碗中的盐开水抖了一点出来。
侄孙见状，恐遭人非议，连忙扶住司马富贵，一边又骂富贵的摔倒是在装模作样，之后又教训道：“看看看，站都站不稳的人了，你就不要尽做些离谱的事情连累大家。”司马富贵很执拗，说不关他的事。最后，侄孙气咻咻地丢下司马富贵不管，骂骂咧咧，脏话连篇，临近小卖店牌桌的时候，却又跟没事人似地举起手中的牌，像扇子一样打开，潇洒无比，边走边急急忙忙地问牌友：“XX的，走什么牌了，都到谁了到谁了？”
司马富贵颤抖着手，把一根勺柄已经折断大半的调羹伸向那孩子的嘴，并努力地撬开其紧闭的牙齿，好不容易才灌了两勺温热的盐水。这时，眼前的孩子突然“嘤”地叫了两声，他那眯着的老态尽显的眼皮顿时睁开了，眼睛里头同时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好像自己的生命也跟着复苏了。
那孩子慢慢地睁开眼睛，好像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打开了一扇门，光线射了进来，十分刺眼，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片刻之后，他的视力恢复了些许，隐隐地看见有一个大脑袋正向他探来，而且其身后还有很多的小脑袋在攒动，影影绰绰！他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两只血盆大口和两双绿莹莹的眼睛，而且逼人的气势把他裹挟住了。那是两只狼人，场面混乱不堪，而且血腥恐怖，充满了暴力！它们仿佛正盯着他看，然后突然咆哮起来，并朝他扑来。这吓得他哆嗦不已，“嘤嘤”而泣，连忙缩进凉亭里的长椅的下面去，以寻庇护，可他的动作看上去十分艰难费力，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太廋弱了，而且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来到此处之前，还被一只疯狗吠撵了好远好远，他因此疲于奔命，不知不觉地就躺倒在地，昏睡下去，如同不省人事。
司马富贵最终决定收养这个孩子。一来自然是可怜这孩子，喂了他两口盐水之后仿佛就是付出了感情一样，愈发于心不忍丢下他，而且可怜他就好像可怜自己孤苦伶仃一辈子一样；二来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富贵早就有抱养一个孩子来继承香火的打算了，可这“世道”，至少在他见识过的不算太广的“世道”里头是普遍重男轻女的，男孩子金贵，可遇而不可求，他曾跟他那开枝散叶的枝繁叶茂的哥哥谈过过继一个孩子给他的想法，可他哥哥总是虚以委蛇，最后不了了之。
那孩子总是缩在长椅下面，说什么也不肯跟司马富贵走。富贵细声软语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没回答，只是睁着绽放出惊惧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富贵看，而且小模样可怜巴巴的。富贵继而又问他：“你几岁了？你是哪里人？”孩子依然没有作答。无奈之下，富贵只得放弃，以为这孩子是傻的，所以被人遗弃。可接下来的几天，他还是不时地送来吃的，还有一床被子。当着围观者的面，那孩子总不敢伸出手去够那些东西，没人了才颤巍巍地伸出柴火棍一样的必需轻轻地抬放要不然恐怕就要折断一样的手，渴了就走到井边，饮用井水。几天之后，这孩子才爬起来，偷偷地跟着送完食物的富贵回家去。
司马富贵的家是间土坯瓦房，五十平米左右，泥地，单间，床、灶台、用餐的地方都在同一个空间里头。孩子坐在富贵家老旧的布满裂痕的八仙桌前，富贵给他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粥，还特定买了块肥肉，炸成油渣子，炒咸菜，咸萝卜干也切成了丁，又过了一遍油。看着孩子吃得狼吞虎咽而被烫着的样子，富贵忍俊不禁，笑着劝孩子慢点。他还从衣柜里头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罐罐，旋开盖子，从里头倒出几块大小不一的冰糖，择了最大的一块，其余的倒回瓶子里。这可算是他的私人珍藏了，而且藏得紧，他怕他的侄曾孙发现了全都拿了去。然后，他把冰糖放在那孩子的粥里，叫孩子用筷子拌一拌。昏黄的灯光下，富贵拿捏冰糖的手指看上去又黑又硬，指甲盖呈棕黄色，而且很厚，布满竖纹，不透明，看不见月牙，像老松树脂一样，有点长，里头有黑色的泥。
富贵见那孩子直到看见他做的搅拌的手势了才用筷子把碗里的粥拌了拌，恍然有些明白这孩子可能是听不懂他的话。果不其然，他又试了几次，孩子都愣愣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疑问。接着，他又用蹩脚的普通话跟那孩子沟通，孩子才含含糊糊地有些明白。他没读过书，普通话是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当农民工的时候学的只言片语。这样的发现令他颇为欣喜，改变了他对那孩子的看法。
很快，司马富贵收养孩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村子的每个角落里仿佛都回荡着传言的声音，看热闹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他家门口那差不多只有一米来宽的白天也没什么光而黑黢黢的走廊顿时门庭若市。其中，一个叫杨翠花的女人来的最频繁，吃饭的时候也会端着碗来，边吃边看，还吧唧嘴，咋吱有声。她也是最经常开口说话的人，满身的精灵劲，总让人觉得她好像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而且开口闭口总是说没有结过婚无儿无女的富贵肯定是要那孩子来继承香火的话。
除此之外，司马富贵的哥哥的一家人对此很有意见，男女老少，常常过来颐指气使，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指责他老糊涂。他们表面上的意思是说富贵一把年纪了，应该好好地安享晚年，不要太操劳，而实际上，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富贵把那孩子赶走，他们担心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儿孙的富贵死后的遗产，包括一辈子的积蓄和宅基地，会被那孩子夺了去。他们甚至直言不讳，说富贵是个老光棍，没老婆，没养过孩子，根本不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大的力气花多大的钱。他们还掰着手指头一笔一笔地算给富贵听。每当这个时候，即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那孩子一看见他们的气势，就感觉到害怕。好在富贵，一个看上去唯唯诺诺的老实巴交的人，即便没有力排众议，却还是用一种也可以称之为唯唯诺诺的坚决，在亲戚的指手画脚之中把那孩子留下来了，并视如己出，还给他取了名，叫司马志山，并上了户口，报的年纪是七岁，然后送去学校读书识字。
没过多久，富贵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是志山会经常在深夜里熟睡的时候做噩梦，还不是一般的噩梦，是会全身发抖，甚至会冒出冷汗，还含含糊糊地说胡话的噩梦。可每当他问起此事，志山却总是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