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就是胡扯。”菲尔德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你们知道那个叫马格罗的家伙到底在干些什么勾当吗?他还好意思称之为生意。包括那两个叫查尔斯和卡尔的家伙,都是彻头彻尾的人渣。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认为正确的事,还要被他们给打上强盗的污名!”
“我一直都相信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自从您把我从那群醉汉的包围之中给救下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认识到了您灵魂的高贵。”
“黛丝......”看着女孩那张坚定不移的脸,菲尔德的鼻子有些发酸。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我这般的相信您。而且马格罗已经买通了一些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予你们公正公开的审判。一旦被抓住,您和您的同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黛丝·柯尔达的眼里噙着泪水,双手紧紧攥住矮人的手掌,几乎是恳求着说:“快走吧,菲尔德先生。带上您的同伴快走,趁现在还来得及。”
“其实我们早有相同的打算。这里人多眼杂的,毕竟是个是非之地。但是我的船长病得很严重,他必须得弄到一些草药,否则就会没命的。”
菲尔德只说出了一半的真相。
“可是您现在在大街上闲逛太危险了。如果得到了卫兵的警告,那些不问政事的商人也会多留一个心眼……”
黛丝想了想,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这样吧,您把需要的东西列一张清单给我,我会尽快为您购置完毕的。”她停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如果您相信我的话......”
“我当然相信你。”菲尔德从口袋里摸索出了那张克莱尔交给他的配方,把莎草纸和一袋银币一同递到了黛丝手中。“那就拜托你了,孩子。”
女孩信誓旦旦的点了点头,像是一个被委以重任的士兵。“今天下午两点,我会在暴风城大门右边的第四棵大树后同您见面。”
在和黛丝分手以后,菲尔德就离开了那条阴暗的小巷。他像是一只受惊的老鼠,不住的左顾右盼,不敢暴露在公众的审视之下。偌大一座城市,谁又敢保证周围没有马格罗的眼线呢?
忧心忡忡的矮人路过了一个路边摊,摊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撇小胡子,穿着花哨但是整洁。他面前的桌布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帽子,花花绿绿的挤满了来往行人的视野。
小胡子正在巧舌如簧的招徕顾客,试图为他那些老掉牙的商品找到一个合适的买主(冤大头)。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自达纳苏斯的最新设计,最好的精灵裁缝手工缝制......”
菲尔德一点儿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是身处在一个人人都有可能是敌人的环境里,一顶能遮住半张脸的帽子看起来格外诱人。
可他还没有蠢到会为这些被时尚淘汰的旧物买单。
所以,在摊主和一个中年妇女讨价还价的时候,菲尔德趁其不备,顺走了桌子最边缘的一顶卡其色的宽边帽,迅速揣进怀里,然后佯装镇定的快步离开了现场。
得手之后的喜悦和紧张充盈着他的胸膛,两种矛盾的情绪相互交织,不断冲击着心脏,让它跳得越来越快。
在走过了大概是三条街道以后,菲尔德才敢把皱成一团的帽子从怀里拿出来。在反复确定了没有人跟上来以后,矮人慢慢的把带着体温的宽边帽扣在了头上。
这是一顶款式很老的草帽,老到只有那些古董发烧友才会对它产生兴趣,但常常会出现在一些不知名的乐队成员头上。异常宽大的帽檐刚好能在不至于太过影响视线的情况下,遮住佩戴者的半张脸。
矮人现在的这副模样显得有些滑稽,硬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一朵行走的蘑菇。但他自己似乎对于这副打扮很是满意。
“这简直就是完美的伪装。”
采集药草的工作现在不用他过多的操心,倒是留在“猪与哨声”旅店的几名伙伴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予你们公正公开的审判。一旦被抓住,您和您的同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这仿佛是威胁一般的警告一直萦绕在菲尔德的耳边。
他跟随着凭着记忆绘制出来的地图,小心的穿行在灰色砖石铺成的大街小巷,尽量避开人群,不让自己成为视线的焦点。
虽然旧城区就在几个街道之外,但是菲尔德还是走了不少弯路。
这里向来都不是一个繁华的地带,从来的常客也多是占居民比例极少数的矮人、侏儒等外来移民。“猪和哨声”旅店的人流量也远比不上“镶金玫瑰”和“蓝色隐士”。好在也正因如此,老板从来在意租客的来历,也不会问一些多余的问题。莫瑟当初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不顾同行水手的反对,执意把他们安排在了这里。
菲尔德走进了旅店,却没有看见自己当初同来的伙伴,一阵不详的预感敲击着他的心房。
他特地选了一张最靠近角落的桌子,对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招待挥了挥手。
“一杯石锤淡啤酒,不加冰。”
没过多久,女招待就手脚麻利的把啤酒送到了矮人面前。
“您的啤酒,先生。”
菲尔德把酒杯揽到自己面前,然后从手里变魔术似的亮出了一枚银币,扔给了面前的这个女孩。
“这是给你的。”菲尔德端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小费。”
“谢谢您,慷慨的先生。”女孩赶紧鞠躬陪笑,毕竟这一枚银币的份量抵得上她努力工作好几个月。
“我还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菲尔德从帽檐下露出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你们这儿前不久是不是来了一帮水手?”
“您也是为那件事来的吧?毕竟城里可能都传开了。”
这一番回答让矮人觉得有些意外,同时也应证了他那些糟糕的念头。
“哦?”
“就是海盗啦,海盗。”女孩神秘兮兮的对他说。
“一开始我还只是觉得他们有些粗鲁,结果今天早上来了一帮卫兵,不由分说的把他们给铐了起来。其中一个一脸假笑的问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脸上马上就挨了一记直拳,另一个还想拔出腰间的匕首反抗,结果被军刀给削掉了鼻子。
“那人流了一地的血,痛得满地打滚。看到这副场面,剩下的几个人也打算动手,结果很快就被占人数优势的卫兵们给制服了。
“当时的我们都非常生气,认为这些卫兵又在滥用职权。但等到领头的那个向我们解释说他们是一帮危险的海盗的时候,我们又开始为自己感到庆幸:和一帮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久还能平安无事,一定是圣光保佑。”女孩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
即使是心如刀割,菲尔德仍然装作是一个普通的,单纯对这个故事感兴趣的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觉得他们像是海盗吗?”
“我不知道,先生。”女孩有些为难的说。“虽然他们平时表现的很粗鲁,但向来也不会有一个水手表现得温文尔雅。他们出手也很阔绰,从来不像其他人一样为了一个铜币来讨价还价。但这或许就是他们的伪装方式,毕竟海盗都是些狡猾的狐狸,他们在吸干你的血前,总会想方设法的骗取你的信任。
“多亏了那些卫兵,他们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了。”她双手摊开,耸了耸肩。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菲尔德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毫无根据的诋毁,现在只想快速结束这场对话。
“那么,你知道他们被带去了哪儿吗?”
“还能去哪儿?肯定是暴风城监狱啊,那里关押着全暴风城王国最穷凶极恶的罪犯。”她稍停片刻,接着说:“您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我只是一个从铁炉堡路过的商人而已。”
女孩理解似的点点头:“倒也难怪。不过听说这些海盗今天会在暴风城港口被公开处刑,要不是有工作缠身,我真想去亲眼看看。”
“你......你说什么?”菲尔德被呛了一大口,从鼻孔里溅出来的酒精沾满了灰白的胡须。
“您还不知道吗?为了给暴风城的居民一个交代,同时警告那些心怀不轨的强盗,这些海盗将会在暴风城港口被公开处刑。”女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大概就在十几分钟后。您要是想去就可得抓紧时间了,虽然抢不到前排,但这种刺激的场面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矮人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他在桌子上留下了足够付账的钱币,然后就匆匆离开了旅店。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啤酒泛起一阵波纹。
“请慢走,先生。”
被好奇心支配的人们正成片的涌向暴风城港口,菲尔德也混迹其中。
“爸爸,再快一点,我要看杀海盗。”
“这些恶徒乱党还真敢来找暴风城的麻烦?他们是嫌活得太久了吗?”
“海盗都该死!”
盲目的人群根本不关心死的是谁,他们只想看到喷涌的鲜血,为他们平淡的生活添上一抹色彩。哪怕面临行刑的是最尽忠职守的治安官,他们也会拍手叫好。
菲尔德侧着身子,挤过了人群围成的高墙,来到了最前边儿。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临时搭成的高台,四名遍体鳞伤的水手赤裸着上身跪在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
他们已经筋疲力竭,也伤得很重。看得出来,他们经历了严刑拷打,即使不被处刑,放任不管也活不过三天。
一名胸前绣着金色狮头纹章的中年男人站在最前面,拿着一份判决书,对着聒噪的人群大声宣读:“罪犯伯蒂·埃亨等四人,因杀人、海上抢劫、袭击联盟船只,犯海盗罪。依照联盟法,被判处死刑。”他回过头,睥睨着跪在地上的四人:“你们还有什么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其中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吐出了一大口鲜血,对着中年男人张开了嘴,双眼里满是愤怒。
他们割掉了他的舌头。菲尔德惊出一身冷汗。
“既然四人均已认罪,那么即刻开始行刑!”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一位牧师打扮的人走到了高台上,念了一段祷词,把手依次放到他们面前拍了拍:“愿圣光宽恕你们的灵魂。”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满。
“他们不配!”
“海盗就该下地狱!”
菲尔德摘下帽子,放在胸口。台上的四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他。
一瞬间,年轻水手们眼中的恐惧和迷茫消失了。他们望着矮人的方向,露出了令人心酸的微笑。
“厚颜无耻!”
“居然还在笑!”
四人骄傲的挺起了胸膛,比起面临枪口的死刑犯,反倒更像是等待嘉奖的士兵。菲尔德知道,他们到死都没有出卖同伴。
四声枪响打破了正午的安宁,随之而来的,是男男女女发出的狂热的欢呼声。他们把高台上的四个人想象成是自己所痛恨的对象,肆意的宣泄着自己日常生活中所积累的不满。
菲尔德重新戴上了帽子,压低帽檐,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我们会永远缅怀你们的。”矮人在心里默念。
没有人好奇尸体的处理过程。无论是焚烧,掩埋,还是扔进海里喂鱼,都和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享受了短暂的感官刺激后,人群心满意足的,三三两两的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
菲尔德有些神情恍惚。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画面,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像连环画一样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像是想要逃离回忆似的,矮人加快脚步,来到了暴风城大门口,和黛丝约好的地方。
秒针还是一样的转,但是在菲尔德身上,时间仿佛过的特别快。矮人在自己无尽的悲伤中沉沦。恍惚间,他仿佛置身在了处刑台上,身旁跪着的是莫瑟和黛丝。惊恐的望向人群,看见的却是马格罗那一口丑陋的黄牙。
悲伤瞬间被扭曲成了愤怒。
“我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我很抱歉,他们一定是您非常重要的伙伴。”黛丝牵着一匹瘦马,脸色惨白的向失去了感官的矮人搭话。
“他们不会白白牺牲的。”
“我几乎买下了药剂师那里所有的存货,它们都放在袋子里。”她指了指马屁股后面的两个大口袋。
“谢谢你,孩子。”
“我还为您买了一匹马......”她有些为难的说,“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匹好马。因为我对这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
菲尔德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匹驽马。哄骗缺乏专业知识的顾客,是这些无良商家的惯用手段。
“没关系的,这帮了我大忙了”矮人尽量挤出一个微笑。
“那么我就告辞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一想到再见可能就是永别,女孩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又噙满了泪水。她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矮人,又在他额头上轻轻的吻了一下。
“我会为你们好好祈祷的,再见了,善良的先生。”黛丝红通着脸说。
这的确不是一匹良马,足足花了正常时间的三倍才到达了菲尔德早上出发的地方。这段路程也不能说是全无好处,它至少给了矮人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同莫瑟说明今天发生的事。
刚刚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人要去安慰另一个悲伤的人。这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菲尔德到达农场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把周围的一切染得殷红。
弗雷太太倒在农场的大门口,像是睡着了一般。她身边瘫坐着的,是一位悲痛欲绝的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