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带着自己的九名亲卫,骑着马风驰电掣般从一道道宫门前掠过,引得宫人们伸长脖子观望,纷纷猜测朝上又出了什么大事。
眼看十匹骏马就要奔出王宫,守门的兵士突然得了上令,急忙紧闭宫门。一队侍卫赶到,严严实实地将门堵住。
是啸虎卫,国主亲卫。
秦如崖勒缰,沉声喝道:“让开!”他是佘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子,平日里没有人敢忤逆他,可是此时,那名虎卫统领单膝跪地,极坚定地说:“王子赎罪,属下得令,不能放您出宫。”
令,只有一个人能对他下,便是国主。
果然,一队仪仗缓缓行近,王辇里的老国主朝儿子招了招手,道:“这大雪天的,你就别出去了,跟父王回去吧。”语气里满是慈爱。
秦如崖上前见礼,恳请道:“父王,儿子有急事要去樊城,不日便回,您不用担心。”
国主叹了口气道:“今冬酷寒,为父觉得身体不适,朝野事多,还需要你为父王分担呀。走不得。”
“儿子路上快些,十日内便回来,不会耽搁的。”
“国之大事,一日也不行。你回承启殿吧。”老国主此次没有退让。
“父王,儿子一定要去!”秦如崖也十分坚决。
“你去了她就能活吗?”老国主忽然问道,声音轻而缓,却像一块巨石砸在秦如崖身上。
“父王……您知道了?”他知道阿绵的存在?知道他和她的情谊了吗?
老国主笑了笑:“你的亲卫张齐没跟着回京,你又天天想着给那女子造势,还鼓动南方官员上书给她说好话,如今佘国上下谁不知道有个女神医,宅心仁厚,济世救民,是个有大慈悲的人。我的耳朵都快听起老茧来了。”他从王辇上伸出手,轻抚了抚儿子的头,道:“我都好奇了,什么样的女子,才月余时间,便能让我儿这么记在心上。要是她来了乾安,我还真想见见。”
听到父王这么说,秦如崖一喜:“父王,你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老国主收回手,仍微笑着,说道:“她是南疆人。”秦如崖听着,喜色渐凝,“而且,她已经死了。”他是一个关心儿子的老父亲,而且是一国之主,这片国土上任何他希望知道的事情,他就能知道。
“不!她是坠崖,还没有找到尸首!”秦如崖红着眼,大声反驳。
“你是樊山弟子,正天宗的剑道你比我了解。”老国主用残酷的事实粉碎了儿子虚无的念想。是啊,那是天正宗的剑,阿绵根本不可能生还。
一颗眼泪悄悄淌进秦如崖紧抿的唇角,又咸又苦,“那我也要去找回她的尸首。”他心中还存着那么丝不甘的妄想,她也许没死,也许正等着自己去救她。
“哪怕救得回来,又有什么用呢?”老国主凝视着他,“想想那几个被你关在密牢里的人吧,他们可都是那女子的至亲呀。”
秦如崖浑身一震。
老国主继续说道:“你想见尸体,我们派人去找,翻遍樊山地界也会帮你找到的。只是,你要记得身为未来国主的使命,我的儿子。”
本就心神不宁的秦如崖被父王一番言语搅得恍恍惚惚,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被落在后面的卓乐逸终于赶了上来,他没顾得上向国主见礼,焦急道:“不好了,王后吐血,晕过去了。”
“什么?”父子两人齐声惊问。
“路上遇到王后宫中的女史才知道的,他们正要去报国主和王子。”
佘国王后与国主幼年相识,彼此倾心,互许白头,几十年来风雨同舟,感情甚笃。王后四十岁上才怀了初胎,担着风险生下秦如崖,自己却险些丧命。人虽然救回来,但身体亏损得厉害,常年卧榻,靠各种珍贵药材续着命。正天宗仙草堂的吴堂主都说,王后之疾已然回天乏术了,只能精心养护。
骤然听说王后晕厥,国主再也顾及不了儿子,连忙朝王后宫中赶去。秦如崖自然也是心急如焚,是走是留游移不定。
卓乐逸急道:“你还发什么愣,姑母情况危急,女史说仿佛已经没了脉搏!”说完追着国主去了。
秦如崖看着父王远去的背影,见他颤抖着双肩似乎在咳嗽,背脊微微佝偻着,灰色的发丝被满地积血映照得更苍白了几分。
大片大片的雪瓣继续飘落,没完没了。寒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也吹得他眼眸生疼。
秦如崖闭目静立,少顷,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已恢复清明。
“穆申,”秦如崖轻声唤道,亲卫中一人走上前来听候主子吩咐,“你带着九卫跟张齐汇合,去找她,哪怕把樊山地界给我倒过来,也要找到她……活要人,死要尸。”说完,不再留恋,翻身上马,朝王后的宫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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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山的雪断断续续下到第五日,终于停了。漫山遍野的素白似乎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樊城里积了厚厚的雪,路堵了,桥塌了,很多屋舍也垮了,更不要提农家的牲畜,冻死了很多。
城内尚且如此,何况这茫茫山野中。
阿绵坠崖的第三日,正天宗的人撤走了,他们很确定,那个女子已经死了,也许尸体都已经摔成烂泥。
黎恤虽然对自己“误杀”阿绵的事感到很歉疚,但他明显更遗憾失去了自己的剑。那柄钉在阿绵肩头的长剑,随着她坠入悬崖,任凭主人如何召唤也不见回来。
阿绵坠崖的第五天,张齐决定返回乾安寻求援手,他抱着以死谢罪的觉悟回去,他知道不会有奇迹,云姑娘必然是死了。
阿绵坠崖的第八天,云肃、顾禹庭、小七在茫茫雪谷中失去了彼此的踪迹。
第十天,云肃从昏迷中醒来,想起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不慎从雪坡上滚下来。
他没有找到她,这场大雪将她可能留下的一切痕迹都掩埋了。
云肃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一阵,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歪斜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着。其实他已经辨不清方位了,更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寻找阿绵的下落,但是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喊。
终于,久病的身体,加上连日无休无眠的劳累,让云肃再次倒下。他平躺在已经开始融化的雪地上,望着天空。天那么蓝,蓝得好像自己快要深陷进去。轻轻地,软软地,他感觉自己是躺在天上,舒服得想睡去。
是什么在自己的背上轻颤,是天空吗?是云朵吗?不对,是大地!
云肃蓦地睁开双眼,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但凝神细细感受,才发现大地真的在颤动。那个颤动很小很小,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就像……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行走!它们数量很多,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想朝着那个方向去看看。于是,他顺从自己的本心,又站起身来,义无反顾地前进。
这次,他不再“不辨方位”,似乎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他很明确,自己正朝着山谷更深处走去。
渐渐地,他恍惚间明白,他并不是出去对那些地底颤动的好奇才前往的,而是有一股什么力量牵动着身体。但他不想回头。
他随着那股力量来到一处山谷,当中有个十分不起眼的山洞,他没有犹豫地钻了进去。山洞很黑,很窄,他身上没有火折子,然而此刻的他根本不需要那东西,他只需放松身体,跟着那股无形的牵引之力,一直前行。
他感觉到这个山洞一直通向下方,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不禁抖了抖,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是什么呢?
……阴兵。
当初在浮玉谷那些阴兵出现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还要继续往前吗?前方有可能就是地狱呀。
云肃的心中不是没有挣扎,可是最终他仍然选择前进。他想到了自己身体里还没清除干净的阴气,想到鬼将奉上的那块玉牌,想到女子背脊上盛开的曼珠沙华……或许,一直往前,他就会找到她!
云肃握紧长刀,哪怕前方是地狱,他也要闯一闯!
终于,前方出现一个光点,云肃终于看见希望,加快脚步。光点越来越大,周围的视线越来越清晰。当他冲出洞口时,天地又开阔起来。
没有地狱之门,也没有阿绵。
眼前是一片幽深的峡谷,时近傍晚,谷中树木繁多,遮挡了天光,但还能看清眼前有一条小河。小河没有结冰,静静地流淌着。
云肃细细感受体内那股力量,它还在,顺着河流下游而去。他再次举步,坚定地沉默地走下去。
身后一阵凉意袭来,云肃下意识回首,便看见一个淡淡的暗影从身旁飘了过去。
是的,那是“飘”,因为它没有躯体,只是一缕魂魄!
云肃镇定了心神,继续前进。没走多久,又是一缕魂魄出现在眼前,然后是第三,第四,第五……
这些叫世人畏惧的鬼魂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出现,又一个接一个消失,没有攻击他,甚至没有多在他身前停留一瞬。自然得仿佛它们是街道上的行人,或者他也是一缕无躯之魂。
越往前走,寒气越浓。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云肃开始牙关打颤,步伐也缓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一片湖水边。
他已经不能再前进了,不只是因为这里是河流的尽头,更因为他看到、听到感受到,峡谷中充满了阴森森的幽魂——从湖岸到湖中,从陆地道高空,每一丝空间都挤满了半透明的灵魂,成千上万。
而所有的幽魂正朝着湖中心涌去,仿佛那里就是归属,就是天堂。
此时此刻,云肃看向湖心,水面上,一个轻柔的身子正随波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