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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安安(五)

安安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杜叔推进火化间,那个小小的门一关便代表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

“后悔吗。”许巍这样问她。

看着跪在地上已经哭不出声音的母亲。看着蹲在门口抽着闷烟不愿意接受事实的父亲,安安还是摇了摇头。

“不后悔……”

小学的时候,妈妈总是六点起床,烧好了早饭,然后把还在睡梦中的安安叫起来,小一些的时候还要帮忙穿衣服。急急忙忙地把安安送去学校,然后又风风火火地去上班,但也总是因为安安早上的磨蹭导致她迟到,被扣工资。

小升初没有考上私立的重点学校,安母安父急得到处托关系,把安安送去了最好的初中。那个时候的安安还不知道读书到底是要干什么,总觉得就是一项任务,早上坐在妈妈的后面去学校,晚上还是坐在妈妈的后面回家。

初中文凭的妈妈,职高文凭的爸爸,两个人永远只是告诉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们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出人头地,他们认为自己并没有给孩子压力,他们从来不把自己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比较,他们总是习惯在别的孩子面前贬低自己的孩子,这样的行为好像叫谦虚吗。

安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过家家一样去学习的时候她刚被踢出了重点班。回到家里,妈妈失望的眼神,手机那头父亲冷漠的质问,都让她忍不住的发抖,明明是三伏天,却浑身起鸡皮疙瘩。那一次她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哭,被子里稀薄的空气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第一次拿修眉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臂,开始享受刀尖划破皮肤的快感,看着血珠一点点地冒出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轻松。

安安被分到了慢班,父母开始给她报补习班,双休的周末上三节课,周六的早上学英语,下午学数学,周日早上学科学。一节课上一百块钱,一节课两到三个小时,十多个甚至是二十多个学生一起上。那个时候安安还在没有来Z市,还在家乡的小县城读书,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多,安安一个学期的课程下来,安母三个月的工资便没了,就算是这样,安安的成绩一样没有提升。中考的时候也没有考上重高。

十多年的打拼生涯,爸爸的生意逐渐好转,在烟草行业做出了些成绩。他在得知自己的女儿没有考上重高后,这么多年的压力,这么多年的苦闷都朝她释放了出来。他想着,自己在外面辛苦地打拼,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女儿这么不懂事,明明花了那么多钱去补习,却还是考成这个样子。他听着电话那头因为自己的训斥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不知道此时的她手臂上满是的划痕,她偷偷把粘满血迹的纸巾包进完好的纸巾里丢进了垃圾桶,却被母亲说了一通,说她浪费。这些安父都不知道,他只觉得心烦意乱,订了明早的高铁票回了那个他好久都没有回的家。

高中的生活是安安最艰难的时光。常年不在家的父亲回来和母亲一起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安安看自己的父亲就像是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般。看着一个男人在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还要对自己提意见,自己便觉得十分膈应。她提出了想要住校,但遭到了父母的拒绝。她还是每天坐在母亲的后面去学校,晚上又被母亲接回来,风雨无阻。她常常坐在妈妈身后偷偷抹眼泪,有时候是因为害怕把月考的成绩告诉他们;有些时候是因为看到母亲常年盘起的长发中掺了白发;又或是因为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母亲因风而蹙起的眉毛,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脸上的皱纹已经那么多了;有些时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呼啸而过的街景便红了眼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多愁善感。母亲总是问她为什么眼睛红,安安便回道,风吹的。后来,安安便戴上了母亲买给自己的头盔。

三年不长不短,熬过了便是光明的未来,显然,安安只是熬过了,她并没有光明的未来。安父安母或许也看开了吧,知道自己的女儿确实不是读书的料。既花钱又托关系,把安安送进了Z市的一所本科院校。虽然差,但起码是本科吧。父母这么对她说,他们已经给安安规划好了未来,努努力,考个教资或公务员,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这也是她们给安安取这个名字的寓意。安安呢,没有反驳,她只是妥协,因为她觉得自己连考大学都要靠父母,很是失败。

入学的时候,安安兴奋异常,她想着,她可以远离父母了,但是她错了。从来没有住过校的她,住进宿舍的第一天她就不习惯。她的室友们在晚上给朋友打电话,各自分享着自己的大学,但是安安翻遍整个通讯录,没有人可以分享。她没有朋友,小学初中也有朋友约自己出去玩,但是妈妈总是又千百个理由让自己留在家里学习,久而久之她和原先的好朋友都没了联系,上了高中连交朋友的兴趣也没有了,她一直独来独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开始的时候,她会去主动融入大家,但是只要有一点点的摩擦,安安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性子直的室友当面指出了她的问题,安安难受得当场哭了出来,这一哭,彻底拉开大家的距离。安安不止一次地听到他们说自己娇气,说自己做作,刚开始还是在背后说说,后来便光明正大地孤立自己。安安受不了这样,和父母说不愿意再住宿舍了,安父便在学校边上买了一个小公寓,安安又像之前那样,只不过没有妈妈陪着罢了,出门上学,下课回家,两点一线,依旧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

偶然的机会,安安上传了一个自己化妆的短视频到视频网站,反响出乎意外地好。其实自己一直都很喜欢化妆,初高中时便背着母亲偷偷买了眉笔和修眉刀,她那个时候好羡慕大街上打扮时髦的小姑娘,不像自己,连自己选择衣服的权力都没有。

安安开始当一名美妆博主,半年下来虽然只积攒了一万多个粉丝,但是就是这些粉丝让安安有了自信,让安安知道自己也可以成功的。刚开始也有人喷她,温室里长大的安安玻璃心很严重,但是慢慢地,她开始忽视那些恶毒的评语,只去关注粉丝们的夸奖,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粉丝一天天地上涨,哪怕一天只有一个人关注她,她也能抱着手机笑半天。这是她生活中照进的唯一阳光。

安安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当父母又一次在安安面前提起让她多看看书去考公务员或者老师的时候,安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当一名自媒体博主。

那个晚上,父亲砸了她所有的化妆品,母亲逼着她删了所以视频并注销了账号。在父母眼里这都是不务正业,只有公务员是铁饭碗,是可以为他们争光的职业。

安安捂住耳朵,躲在房间里。紧锁的房门外,父亲的怒骂,母亲的抽噎毫无保留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打开修眉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下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刀刃划破皮肤的快感让安安彻底清醒了,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安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开朗了很多,她会笑着和父母在饭桌上讨论学校的趣事,讲自己新认识了朋友,讲老师上课的趣事。但事实上她没有任何朋友,老教授的讲课一如既往得枯燥无味,这些都是她编的,她只要看到父母欣慰的眼神就好了。

毕业前,她如父母的愿考出了教师资格证,准备去小学当一名语文老师。那天晚上,父亲开了一瓶红酒,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那是安安第一次喝酒,浅浅地抿了一口,酸涩的感觉涌进喉咙,不好喝,但是令人上瘾。

安安喝醉了,父亲也一样,喝得满脸通红,拍着安安的肩膀说她懂事了,说她总算给爸爸长脸了。安安呢,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回到房间把房门紧锁,站在换衣镜前脱光了衣服,看着自己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傻傻地笑了一下。好丑。在父母前面装地久了,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是个这么样的人了。她到底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还是个娇气爱哭的人或者又是个懦弱内向的人……

安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只有身上的刀疤是她认识的,那是她一下下划上去的。还是修眉刀,在小腿上划了一道,看着血珠一颗一颗冒出来,最后流下一道血痕。如果不是法官在尸检时告诉安父安母他们的孩子有自残的行为,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个在夏天都穿着长衣长袖的女儿不是为了防晒,而是在掩盖一个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

入职前,安安提出想去爬山,散散心。母亲起初是不同意的,她只想自己的还是留在身边。但是安父支持了安安的想法,最终安安还是如愿登上了山顶。

站在断崖边,安安张开双手感受凌冽的山风,低头看到底下的一汪清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她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放在了一边的背包上,她想告诉父母自己的痛苦,告诉父母她活不下去了。她知道父亲在酒桌上听到别人春风得意地谈起自己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谈起事业顺利或家庭美满时他只能笑着喝酒,笑是苦笑,喝的酒也是苦的,因为在场人都知道他的孩子上个二本都要靠他走遍关系去买;她知道母亲不愿意再别人面前夸奖自己是怕他们在背后议论,她什么都不需要,一个女人,没有爱好,她的生活只有工作和她的女儿,就算是这样自己的女儿还是不优秀,她懊恼的同时更多的是自责,她什么也不需要,她只要自己的女儿过得好。

安安看了那种纸条很久,最终还是背上了背包,把那张纸条撕得粉碎,让它随着风飘走。父母其实都没有错吧,截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下一张纸条让他们痛苦。安安想着,纵身同纸屑一起坠下深渊。

耳畔的风告诉她,闭上眼睛,不用想了,今后,什么都不用想了……

沈清秋在安安下葬一个星期后打电话询问安父,安母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她的情况慢慢会有所好转的,谢谢沈先生关心了。”

“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清秋听着安父疲惫的声音下隐隐传来安母的声音。

“安安,妈妈爱你啊。”

沈清秋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

这世界上最难懂的便是爱了吧,因为它没有公式可证明正确与否。

他想起了许温净的那句话。

“小秋,妈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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