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得月楼顶楼,唤作白京阁,仅一个雅间,屋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位未扎发髻一身藏青色长袍的老人,正一手负后,一手拿着书卷,站立在窗边凝视三位刚刚走出得月楼的锦衣公子。
白京阁内站着两位黑袍老人,满脸络腮白须,竟似比藏青色老人年长许多,只是这两人此刻战战兢兢,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站在一侧,生怕惊扰窗边之人。只听那藏青色老人轻叹一声,说道。
“传讯定州各得月楼分号,暂停一切谋划。”
两位白须老人恭敬领命,其中一人转身离去,另一人犹豫半响,小心问道。
“家主,那刑酒宗蜍是否需要追回?”
被称为家主的老人合上书卷,走回放置有琉璃盏的桌旁坐下,笑眯眯望着剩余那位白须老人,柔声说道。
“那少年儿郎既然与那小畜生有缘,我又怎能不成人之美,难不成还杀人越货?”
白须老人应声跪下,匍匐在地不敢抬头,颤声说道。
“还请家主饶命,是孙儿办事不利,放跑了刑酒宗蜍,孙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家主老人仍是笑眯眯的说道。
“你尚年幼,自是不知创业守业的艰难,下去吧,下不为例!”
白须老人不住磕头,正欲退出白京阁,却只听得数声骨骼爆裂的骇人声响,也不见家主老人如何出手,那白须老人便似被抽去筋骨,如一滩烂泥一般散做一地。
“你既然给他人送了机缘,自己也就送了命吧,如此一来也算公平,二来也就真真没有第二次了。”家主老人自语说道。
鸦儿三人自是不知晓白京阁发生的一切,三人酒足饭饱,还得了一桩机缘,心情都是大好,三行至驿站,关好房门,白启便问道。
“鸦儿你是如何知晓那位公子是被刑酒宗蜍附身的?”
鸦儿在白启与天玺大哥跟前自然毫无隐瞒,坦然说道。
“那醉酒的公子扑倒我时,我似乎听得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似稚童般稚嫩,但却暴躁粗鄙,一个声音似是温润公子般淳厚,一直在据理力争,两个声音一直在争吵,那公子似是一直在劝解蟾蜍离开自己的身体,那稚童却是要求公子拿酒来才肯离去,公子说你占据我的身体让我如何拿酒,那稚童却认为公子是在诓骗自己离开身体才答应拿酒,稚童争论不过,竟毫不讲理的暴打了公子一顿。我听得蹊跷,后来想起在天玺大哥那本《大孛荒经》中记载的刑酒宗蜍,就顺势猜想是那公子被刑酒宗蜍一时附了身,后来略一尝试,便知果然如此。”
白启听后自是恍然大悟,天玺却是听得蹊跷,他自然不知鸦儿具有触碰他人便可知晓他人心声的特殊能力,好在天玺也不深究,只道是只需靠的足够近,便可听得刑酒宗蜍的声音而已,略一思索,天玺便对着鸦儿说道。
“宗蜍本就是十分珍贵之物,千百年来,只留下玄之又玄的传说和只言片语的记载,并无人见得此物,如今你获此至宝,定要好好珍藏,以免被歹人夺去,且雄性宗蜍刑酒宗蜍比那雌性的刑水宗蜍更加珍贵,由其吐出的佳酿绿液,据说具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鸦儿听天玺大哥如此一说,赶紧从怀中取出刑酒宗蜍,就想让其吐出那神奇的佳酿绿液。刑酒宗蜍初次在得月楼出现时,被鸦儿迅速收入怀中,瞧得并不仔细,此刻刑酒宗蜍爬服于桌上,几人才发现这翠绿活物似蟾蜍而非蟾蜍,不但四蹼有利爪,嘴中有利齿,那体表还覆被绿毛,远观似是翠绿,细看却有一黑色鱼形图案,鱼眼硕大呈白色,果真怪异。
那刑酒宗蜍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任凭鸦儿如何呼喊指令,它均全然不理。天玺虽在故纸书籍读得刑酒宗蜍少许记载,却并不比鸦儿知道的更多,几人只得眼巴巴瞪着这绿毛畜生,鸦儿想起得月楼用酒水引它现身的情形,随即找来一坛酒拆去封泥,倒出一碗放在它跟前。
刑酒宗蜍微微抽动鼻息,猛然睁开双眼,从口中吐出细长卷舌,当作麦秸杆一般伸入酒碗,吱啦一声便将酒水吸食殆尽,后又发现旁边放置的酒坛,一步跳过去,用上蹼一根利爪轻轻一敲,便出现一个小小圆洞,刑酒宗蜍再把卷成麦秸秆一般的细舌伸进酒坛,几息之后就已将坛内酒水再次吸干,出现滋滋的水吸声响,还不待鸦儿几人惊讶,那刑酒宗蜍竟瞬间化为一青衣小童,与得月楼出现的小童一模一样。
小童斜瞥了眼鸦儿三人,并未觉得意外,自己寻得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抱住后脑说道。
“如此破烂劣酒,味同马尿,难喝难喝!下次记得要拿好酒,至少十年酿。”
见绿毛畜生竟能幻化成人形,且还口吐人言,鸦儿与白启初次见得,顿时满心欢喜,兴奋无比,也不顾小童如何言语,只是围着小童仔细端详,鸦儿更是忍不住凑近小童,双手捏着小童粉嫩的脸颊,大声叫嚷道。
“真真与我们一般有血肉,你们也来试试,竟是真人!”
小童不屑的推开鸦儿的双手,似看痴儿一般看了鸦儿一眼就不再理会,天玺毕竟曾经浪迹江湖,见识广博,虽亦觉得新奇,却未失了方寸,天玺对着小童说道。
“你可即是刑酒宗蜍?你既已修成人形,道行想来不低,怎得沦落至盗酒为生?”
小童听闻天玺言语,腾然起身,吓得鸦儿赶紧后退。
“干他娘的,不知哪个乌龟王八蛋将本大爷囚禁于青州荒漠之中,都不晓得多少岁月没尝到酒味,本大爷好不容易逃出来,借一点酒喝,怎能算做盗呢?”
小童似是想起被囚禁的岁月,一脸愤慨,鸦儿也不顾及小童此时情绪,迫不及待问道。
“听闻你能产出佳酿,香醇无比,快给我们展示一番。”
白启、天玺虽觉鸦儿言语不妥,却也是满怀期待望向小童,那小童沉吟一番,似是一下狠心,爽快答道。
“见你等也算是对本大爷有一点点脱困之功,本大爷就破例赏赐你们琼脂玉液。”
鸦儿听了满心欢喜,连忙递过酒碗,趴到桌边死死盯住小童。只见小童也不废话,解开裤带,将其退至脚踝,掏出小蚯蚓就往酒碗中毫不客气的一通乱射,待小童抖擞完毕,收回“身之重器”,酒碗中果然就是一碗烫着热气绿液,全然符合灯红“酒绿”的深层奥义。
小童的一番操作,自是看到鸦儿、白启三人目瞪口呆,小童却是豪气干云,将酒碗推至鸦儿眼前,学着江湖豪侠大声说道。
“壮士,干了这一碗神仙酒!”
白启连忙闪至一边,天玺自始至终均是将信将疑,此时亦是眯眼旁观,只有鸦儿,自小向往江湖豪侠浪荡生活,此时更似是被小童豪气感染,也不管此碗中酒的出处,竟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鸦儿一边吧唧嘴一边对着小童问道。
“兄台,这酒似是略淡了一些,其间更有一股腥臊之气,莫不是兄台被囚禁太久,酿酒的功力生疏了些许?”
小童听完,认真思索一番,突然一拍大腿,似是记起重要细节,懊悔说道。
“定是忘了掐头去尾,对不住了,兄台,下次定然不让你失望。”
鸦儿自是毫不介意,一番言语之后,与小童竟似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两人勾肩搭背,互诉衷肠,似有说不完的话,白启与天玺相视一笑,也不言语,默默看着这对新成的兄弟。过了一炷香,见两人仍未有停歇迹象,天玺只得打断说道。
“时辰不早,两位可否明日再续?”
鸦儿遥望一眼窗外,见夜深已深,不舍得对小童说道。
“兄台,山不转水转,不知兄弟今后有何打算,想来我们缘分不浅,咱们江湖再见!”
言毕,鸦儿学着路途之中见闻的江湖人一拱手,对小童做了个告别手势。小童见状,十分诧异,也顾不得装腔作势,赶忙问道。
“几位兄台当真要放我走?”
此时轮到鸦儿莫名其妙,对着小童笑道。
“恕弟愚钝,兄台乃仙物高人,虽非我族类,但灵智已开,与人无异,自是来去自由,何来放你走一说,莫不是兄台竟然把我们视为囚禁你的那帮歹人?”
小童听完,一时语塞,却也生出一股莫名感动,喃喃道。
“自我开灵智以来,数百年光阴,只有你一人将我视为人,而非徒有价值的俗物,不枉我将你视为兄弟,罢了罢了,今日之恩,容我日后报答,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
这一番江湖离别术语,自是小童依葫芦画瓢,学那得月楼中的李颜溪。小童说完拱手行礼,便要离去,只听鸦儿说道。
“我尚有一问,还望兄台替我解惑。”
小童转过身,说道。
“知无不言!”
鸦儿对着小童说道。
“你那童子尿,当真便是传说中的仙人佳酿?”
小童听完竟是闪身跳窗而出,几次上下点地,便已飘远,只听得一个声音说道。
“大爷我几百年前就已破了童子之身了!”
鸦儿听完并未惊讶,只是摇头嗤笑,天玺见小童走远,忍不住对鸦儿说道。
“留着他本是一桩大机缘,怎得无端放弃?”
鸦儿并未答话,朝着窗外端详良久,确认小童再不会返回后,才关上门窗,对着天玺大哥说道。
“即使我们想要留他也未必留得住,先前我触碰他的脸颊便已知他心中所想,他常年被歹人囚禁折磨,早已认定人性本恶,更是认定我们与囚禁他的歹人一样,是觊觎他之所能,心中亦在谋划逃脱之策,我装傻卖痴,故意被他戏弄,连他的童子尿也喝了,虽没有歹意,却也希望他能放下心中戒备,看到世间善美,当然若是能破其心房,真正成为朋友,或是有其他善缘,那自是更好。”
天玺听完鸦儿言语,再次对鸦儿刮目相看,先前见其端着尿碗一饮而尽,只当是少年天性,怎知竟还有这般谋划,只是对其触碰脸颊便知他人想法一事仍有疑惑,鸦儿也不隐瞒,简单说了自己可能具有的某种特殊能力,天玺连连称奇,纵使不想相信,在接连两次的现场展示之中却也信了八九分。
几人又闲聊几句,便各自回房歇息,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