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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窨谶鼓(4)

天色放亮,街上店铺已经开门迎客。李婆婆骂势渐微,只是碍于面子,赖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不起来。偏偏小妖唯恐天下不乱,拿着扫把作势打扫台阶上的水,笑嘻嘻道:“骂累了没?我家这地方凉,小心冰了您这高贵的有家教的屁股,还请婆婆换个地方坐去。”说着一弓腰,做出个请的姿势。

这重新激起了李婆婆的斗志,她嗷一声叫,伸手去撕小妖的脸。小妖如同兔子一般跳开,反复几次,李婆婆鼻翼贲张,竟然骂起了苏媚:“苏媚个狐狸精,这么久不回家,是被哪个贱男人勾引走了,还是发骚去了勾栏院!”

一骂苏媚,公蛎听不下去了,躲在小妖后面提醒道:“李婆婆过分了啊,苏媚又没惹你……”李婆婆哪里搭理他,拿着扫把追着小妖满街跑,还捎带着打了公蛎一下:“你这个小骚蹄子,半夜三更穿个睡衣到处乱窜,四处勾引人,还要不要脸?小花那个弱智傻瓜,天天半夜三更摆弄那些蜡人儿,一个个妖媚狐道的,小心打雷劈死你们!”

公蛎心里咯噔了下。看来小妖梦游不止一次,连李婆婆都知道。

小妖回头看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困惑,但随即放轻松,仰着下巴冷笑道:“全天下正常人要都你这样儿的,下面的拔舌地狱只怕都盛不下了!”

李婆婆拄着扫把大口喘气,忽然五官扭曲,发疯似的痛骂:“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害人算怎么回事?老娘活了五十多岁,早就活够了!有本事你就该二十五年前将老娘杀了!你这个吸血鬼!害人精!挨千刀下地狱的东西!”

李婆婆越骂越来劲,满嘴污言秽语,并挥舞扫把,对着空气一阵乱打,似乎带着极大的仇恨。但怎么听,都觉得同苏媚、小妖没什么关系。更让公蛎觉得纳闷的是,李婆婆虽然爱嚼舌头根儿,又有些倚老卖老,但从未如今天这般,只骂得双眼发直、嘴角泛沫、眼睛充血,这般发疯撒泼的模样,完全不在乎颜面。

众人正看着李婆婆发癫,毕岸扒开人群走了过来,上前稳稳地握住了扫把,在李婆婆的肩头一拍,道:“李婆婆累了,回屋歇着吧。其他人都散了吧。”

李婆婆愣怔了一下,竟然乖乖地闭上了嘴。小妖早已被李婆婆的状态给吓住了,一脸钦佩地朝毕岸竖起拇指,又冲着公蛎做个鬼脸,忙钻回了流云飞渡。

毕岸搀扶着李婆婆的手臂,公蛎忙上前帮忙。两人将李婆婆夹持着送到茶馆,按坐在椅子上。毕岸松开了手,道:“婆婆,好点了没?”

李婆婆用力眨了眨眼,左右看了看门神一般的公蛎和毕岸,脸上忽然显出懊悔的表情:“毕掌柜,这个,老婆子我……”“这个”、“那个”了半晌,回手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满脸自责道:“老婆子我这是怎么了……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今儿这脸,可算丢尽了!”接着又不安地朝流云飞渡那边看:“完了,这下可怎么办……”表情真切,一副羞愧之态。

公蛎刚才被扫把捋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对她的转变又诧异又愤怒。凭什么毕岸一出马,连粗俗的李婆婆都臣服?人比人果然是气死人的。

李婆婆刚才用尽了力气,如今松了劲儿,瘫软在椅子上,喘得像个漏气的破风箱,鹤发鸡皮,老态尽显。

两人站了片刻,公蛎见她气息渐平,眼睛微闭,朝毕岸打了个眼色,准备回去。刚一转身,李婆婆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毕掌柜,等等。”并示意公蛎关门。

公蛎正想去看看小妖,带着门便走,却被毕岸叫住,又在毕岸的指使下倒了一杯茶给她。

她捧着茶,脸色铁青,几次欲言又止。

毕岸抱胸而立,表情如水,并不催促。公蛎心想,摆得一副好谱儿。

李婆婆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终于开口道:“毕掌柜,老婆子惹事了。”她阴沉地看了一眼毕岸:“我这些日,总是心烦气躁,动不动便想发脾气。比如今早这事儿,若搁往常,定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公蛎心想,呸,你不就想趁着苏媚没在家,可劲儿欺负小花和小妖么?李婆婆仿佛猜到公蛎想什么,挺直身体,冷然道:“我虽俗了些,嘴巴碎了些,还是分得清轻重的。”顿了一顿,道:“这些时日,龙掌柜忙着生病,病好了忙着花天酒地,毕掌柜你又不常在家,这条街,尽是乌烟瘴气了。”

公蛎吃了一惊,顾不上她言语中的嘲讽,道:“发生什么事儿了?”

李婆婆摩挲着椅子的扶手,缓缓道:“我的阿狸,前晚儿死了。”

阿狸是她养的一只猫,已经老得牙齿都掉光了,每日里只爬在这张椅子扶手上打呼噜,从不出茶馆一步,见人不动不理,也不让除了李婆婆之外的任何人触碰,所以大家几乎视它不存在。

公蛎心想,老人家真是小题大做。但见她伤心,便陪着小心道:“别是吃了被药死的耗子,中毒了吧?”李婆婆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道:“它死于失血过多!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只是全身的血,一点也没有了。”

公蛎瞠目道:“你怎么知道?”

李婆婆回头看向后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她倏然转回头来,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儿子,我相公,都是这么死的。”

公蛎吃惊道:“怎么可能?”李婆婆不耐烦道:“你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惦记。”

公蛎有些不服。毕岸道:“婆婆你继续说。”

李婆婆怔怔地看着毕岸,眼窝里满是泪水:“我儿子小时候长得可漂亮了,若是能长大……定然像你这个样子,英俊潇洒,乖巧稳重。”

毕岸的目光不由变得柔和。

“当年我久婚不孕,一直到二十三岁了才有了他,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是五岁那年,突然死了。”李婆婆浑身颤抖,眼神空洞,“他缩在我怀里,不住地说,娘,我好冷,有人在吸我的血呢。”

她对着空气做出抱紧的动作,“我叫着他的名字,紧紧地抱着他,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渐渐冰冷。”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赶紧去找郎中呀!”

李婆婆牙齿磕动:“找了,不顶用。郎中的诊断结果都一样,失血过多。可是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全身也没有一处伤口,哪来的失血过多?”

公蛎问道:“他之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

李婆婆自顾自道:“孩子当天晚上便走了。我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他在我怀里渐渐僵硬。等孩子下葬,我开始思忖这件事。”

“那天我在家做针线,门外拨浪鼓和梆子齐响,阿宝跑出去看热闹,我收拾了手里衣物,又拿了几文钱,稍微迟了些许。明明梆子声还在门外,等我一出门,已经不见了货郎,只见阿宝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嘴里念着不要扎我、不要扎我。”

“回到家阿宝说困了,我也没多想,谁知他一觉睡到天黑,我担心饿坏了他,便拉他起来吃饭。他醒了,第一句便是‘娘,有人吸我的血呢。我好冷’。”

“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我也要疯啦,到处找可疑的线索,特别是那个货郎。可是我找遍了方圆几里,只打听到他比较瘦小,个子不高,其他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因为没有证据,官府也不管。”李婆婆老泪纵横,满脸悲怆。

公蛎道:“后来呢?”

李婆婆抹了一把泪,黯然道:“后来?孩子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还好相公人好,对我也体贴,没了孩子,他也没凉待我。可是过了不到一年,有天午后他说出去一下,结果再没回来。”

“那是个冬天,寒风裹着小冰晶刮得呼呼的,打在脸上冷得刺骨。傍晚时分,我在家等急了,便出门找。等在一个偏僻角落了找到相公时,他已经快不行了。”

“我抱着他,一边哭一边叫他的名字。他微微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同我儿子当年一样的话:‘好冷,它在吸我的血。’我被吓到了,抓住他拼命摇晃。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臂,用最后力气说‘快点搬离这个地方,快点!’”

李婆婆声音凄厉,表情悲痛至极,却再无泪水流下来。“我报了官府,申请验尸,可仵作检验了之后,说死于不明症状的失血过多。全身无伤口,无打斗痕迹,只是体内的血液全部没了。仵作判断‘或有隐疾而造成血液病变’,结论‘排除他杀’。此事便不了了之。”

她忽然站起来,紧紧钳住毕岸的手臂,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我知道,他和儿子都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吸了他们的血!”

李婆婆身上的恐惧、绝望和无助传递过来,公蛎也不由自主发起了抖。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将手按在李婆婆肩头,轻轻道:“婆婆不急,慢慢讲。”

他的声音平缓有力,眼睛深邃安静,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人心安。公蛎不由朝毕岸走近了一步。

李婆婆平静下来,道:“人人都说,是我命克亲人。其实我巴不得死的是自己。儿子和相公都死了,留我一人在世上做什么呢。没多久,我就卖了房子,去乡下亲友那里住了两年,又辗转多处,最后来到北市,在这里开了个小茶馆。”

毕岸忽然道:“那日你相公因何出去?”

李婆婆道:“我正要说这个。那日午后,我正在洗碗,他在门口劈柴,忽然支着耳朵说了句,外面什么声音?我出去看看。就是这两句,我决不会记错。”

“可是当时锅碗叮当,我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响声。等我处理完他的后事,也想起了这个事儿,问遍了街坊,都说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在街口晒太阳的老乞丐说,他似乎听见几声梆子声,但听得不太准。”

“那时候洛阳还未宵禁,夜里值更,由各家轮值,所以梆子家家都有,常见得很,从哪里查呢。”

毕岸的目光投向茶馆墙壁上的茶牌,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道:“婆婆的字写得很是不错。”

李婆婆道:“是我相公教的。他人长得好,学问更好。可惜不得志得很。”她偷偷看了一眼毕岸,低声道:“他当年,长得同你一样好,不过不似你这般冰冷。”她的老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毕岸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婆婆请继续讲。”公蛎在一旁挤眉弄眼。

李婆婆正了正脸色,道:“我搬来了这里,开这么个小茶馆,平生再无快活,不过每日里嚼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单。可是三日前,我又听到了梆子声。”

“太长的夜,我睡不着,正搂着阿狸念叨我的阿宝,阿狸忽然站了起来,支起耳朵,跳下床出去了。我以为它发现了老鼠,就靠在被子上等它。就是这时,我听到了梆子声。很轻很轻,急一阵缓一阵的,同宵禁巡逻时的声音是不同的,倒像是谁家孩子在调皮捣蛋。”

“阿狸好久不见回来,我困得睡着了。因惦记着阿狸,天没亮便我醒了,发现阿狸在我脚边蜷成一团,已经死了。”

李婆婆的表情,同讲起失去儿子时一模一样,难过得难以形容。公蛎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冒冒失失道:“阿狸年纪也不小了。”

李婆婆厉声道:“它不是老死的!”似乎觉得过分,平静了一下,接着道,“不错,阿狸已经十七岁了,要是个人,已经耄耋之年。但它不会死的,我知道。”

“我要弄清死因,趁着它的身体还有余温,半夜解剖了它。”她眼神坚毅,同公蛎印象中那个只会冷嘲热讽说人长短的凡俗老妇判若两人,“它一点血也没有,连肉都泛出白色。”

她颤巍巍站起,腿脚一软,又坐下了,指着后面一个掩盖的木桶,道:“龙掌柜,麻烦你去将那个提过来。”

桶里放着阿狸被剖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已经僵硬。毕岸翻弄着看了看,沉吟不语。李婆婆殷切地看着毕岸,道:“怎么样,老婆子我的判断可否正确?”

毕岸点点头。

李婆婆轻轻拍着木桶,“可怜阿狸陪了我这么多年,死了也不能落个全尸。这几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今天早上五更鼓敲过,我才迷糊了片刻,可是又一下惊醒过来了。”

“我又听到了那种梆子声!杂乱无章,急一阵缓一阵。”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恐惧,伸手抓住了毕岸的衣袖,“我又惊又怒,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同小妖吵了起来。”

毕岸任由她拉着衣袖,道:“婆婆年轻时,可曾得罪过什么不寻常之人?”李婆婆摇摇头,“没有。倒是老婆子孤身一人之时,想起此事到底意难平,偶尔心里充满着恶意,故意编排他人的坏话,倒是得罪人不少。”她苦笑了一下,“比如苏媚。”

公蛎不满地小声嘟囔:“幸亏她大人大量,不同你计较。”

毕岸道:“那这几日可有什么人表现比较反常?”

李婆婆怔怔想了片刻,忽然叫道:“珠儿!珠儿!”

公蛎对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怀着天生的好感,更别说同珠儿还有不一般的情谊,顿时嗤之以鼻,“李婆婆,你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信口雌黄?”

李婆婆急道:“不是,你想想,今天早上闹得这么凶,她露头了没有?”

确实,今天早上果真没有看到珠儿的身影。公蛎记得一大早她家原是开着门的,后来不知何时关上了。另外往常李婆婆欺负小妖,珠儿一定会出声帮忙。李婆婆也知道珠儿同毕岸闹的那一出儿,寻思珠儿对外声称是认了毕岸和公蛎做哥哥,莫要指认错了,连这两人也得罪,顿时讪讪道:“我也是猜测。”

看到公蛎脸色不好看,忙补充道,“可能珠儿知道什么。阿狸死后的那个傍晚,我在准备第二天的茶汤,她竟然来了。你知道,她从来不进我这个茶馆的。”

李婆婆挤兑苏媚珠儿原是家常便饭,所以珠儿通常不多搭理她。“她主动走了进来,默默站了片刻,脸色十分难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是不是那次我说她勾搭有钱人家的少爷,结果人家看上她她还摆谱,正想着如何抵赖,只听她阴沉着脸说,晚上关好门窗,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去。”

公蛎恨恨道:“若不是看你年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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