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饭,先以清水将碗筷泡在盆里,提上食盒后,陈若安走在前面引路。
站在老槐树下,一声哨音,唤来了不知又在山中哪处撒野的青牛,用以给钟千俞代步。
青牛‘哞哞’着从密林中窜出时,武夫境界不低的朱莽,被惊得有些睁目结舌。走南闯北几十年,莫说祈年朝的疆域,哪怕是北疆的奉天朝也走了个遍,一对老眼是相当毒辣。
这只通体青透,宛如青玉的文牛能供小道士驱使,已是不得了再不得了之事,难免暗自感慨,如今世间妖孽横行真是如过江之鲫,要将老一辈拍死在岸上喽。
好在朱莽是在心中自语,若是让陈若安听去,肯定会笑言不可夸人妖孽。他那些辈分小,年纪大,修为更是一个比一个高得离谱的师侄,不知道斩了多少毒荼人间的妖孽!
苍梧峰上的一座龟驮碑上,还刻着他们斩下的大妖真名,生生世世永镇碑中,陈若安可不想去与它们做伴。
好在这些师侄于三年前,尽皆奔赴雁门关,不在山中罢了。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哪怕师侄一辈中最为桀骜的黄袁,也对他这个小师叔敬重有加。
钟千俞在青牛背上坐着,见过诸般稀奇珍兽的公子哥对这头憨憨的青牛喜欢的紧,一路上不断从囊包里取出些小灵丸,小丹药喂它。
青牛倒也不嫌,就当着青草一个味道,嚼巴嚼巴好吃的咽下去,不中意的就随地吐出。
还好陈若安拿着本书走在最前面,看书入了迷,关心不了周身的事,只顾着埋着头走。
起初钟千俞还觉得这人是个傻子,前面有座小山丘,这人也直直走过去,他也没让朱莽多嘴,就想看他出糗。
谁料这山见是陈若安来了,就通了灵性,从山根底伸出八对岩足来自己走了,不过那移山的浩大声势居然都没让这个臭道士瞅上一眼。
钟千俞好奇之余,还瞧见周边的松柏草花个个成精,吸呐着铺天盖地的尘土,陈若安刚好走至,尘土也彻底消散。
青松仍抱山,绿水照环绕。
仿佛刚才那座山从来不曾存在过。
“别人家的地盘,是不一样。”钟千俞嘟囔着对朱莽说了一句,还故意拔高了些声音。
“神仙地界,万物有灵。”朱莽仍是一副老实在在的模样,却也是有些难为这位凶名在外的武夫。
两人的谈话陈若安两耳不闻,一心扎进了书里,师父给的话本确实好看,虽不及古经道书般字字珠玑,句句玄妙,可这话本里的青衫儿一人一剑独步江湖,一声剑来,踏碎万丈青云,为人间不平事出剑,酣畅淋漓,如何不让人心向往之?
三人便这样一路直直行着,山水有绕道,草木皆移根。朝阳晒着人暖和,翻来覆去的绿水青山看得多了人也疲倦。
不知从下山到何处起,朱莽便不与他说话了,开始闭着眼走路,跟那眼睛放书上的陈若安一个样。
无聊至极下人容易困顿,不知不觉间钟千俞已趴在牛背上睡着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钟千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醒了过来,头脑有些昏沉是睡了很久才有的样子。
“我们到哪里了?”钟千俞问道。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陈若安眼含笑意回答道:“在上无名山了。”
钟千俞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道士总是这么爱笑,说话也笑,不说话也笑,好像除了提到那件婚事才一脸心如死灰,其他时候无时无刻不是笑着的,恐怕睡觉也在笑,真是个傻子。
也许是山上清净,不沾因果,没有人情纠葛,没有世事无常之苦,也就没有烦恼吧,钟千俞无声叹息,其实做个道士也挺好的?
但又看着傻笑的陈若安,还是当个世家公子舒心,闲了就声色犬马,鱼肉乡里,闲出病了就欺男霸女,为非作歹。
嗯,很美好……
眼睛往右那么一瞥,看见朱莽这老家伙还在闭着眼睛,突然怒不可遏,一脚踢上去,结果人家眼都没睁,脚却像踢上了大石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偷偷抹去泪珠子,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陈若安,见他没有回过头,舒了口气,又见他有转身的趋势,连忙大喊:“不许回头!”
陈若安也偷笑,不过语气不敢带着半点笑意,生怕那钟家公子恼羞成怒,背着身说道。
“再走一会儿前面就没有路了。”
“那我们怎么上去?”
“等师父来接。”
“哦……”
“我们走了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吧。”
钟千俞一惊怎么走了这么久,又转念一想可能是小道士体谅人,慢慢前行着才可能走了这么久。
又问道:“他怎么回事?”
“有点像师父说的明悟,又有点不像,武道一途我不太清楚。”陈若安怕钟千俞担忧继续说道:“朱老前辈气血雄厚,心如擂鼓,肝胆间藏有金光定是好机缘。”
钟千俞下意识点点头,陈若安的话还是听了进去,不过下一刻又恼怒不已,公子我什么身份会担心一个混江湖的莽夫?
为了证明自己的勋贵立场,不屑与这只会打打杀杀的杀才为伍,钟千俞又踢了朱莽一脚,气势极猛,落脚却贼轻……
与此同时朱莽也醒了过来,看着恶狠狠盯着他的钟公子,心情大好的他在钟公子这张比女人还美的脸上,还看出了朵花儿来。
“恭贺前辈。”陈若安执礼道。
朱莽手忙脚乱地回了一个不像样子的道教稽礼,心存感激的说道:“本以为此生数着年月,过完剩下的几十年寿数也就过去了,未曾想登临宝地,竟获武夫前辈一份胆气,还差一丝跻身山河境,已是天恩馈赠,朱莽愿效仿这金胆前辈,为幸川守山百年!”
“有缘得之,即是天命,今后世间大好河山,前辈快哉而行便是,不必枯坐于幸川一隅。”陈若安诚恳说道。
师父曾言世间武夫剑修,只有身处大自在,出拳出剑才畅快,若是心念不通觉着亏欠,自负枷锁,便与自缚手脚无异,那拳上气魄,与剑尖风流皆荡然无存。
“老夫知道长心思,说来厚颜,这幸川山水百看不厌,想借一缕山水真意涤荡凡心,求一个出拳纯粹。”
“如此,前辈随意便是。”陈若安笑道。
而听着两人酸死人的对话,钟千俞不忍打了个寒颤,一位杀人杀妖如麻的武夫,学那些酸儒说些文绉绉的话给一个道士听,是挺好笑的。
两人谈笑间已走至尽头,前方是一处断崖,被雾隔断看不清对面山石。
青牛慢慢伏下身子,两只青绿前蹄往前一摆,硕大的牛头侧着缓慢地嚼着地上的灵草,憨态可掬。
钟千俞也从它背上翻了下来,抬头望了望,发现这座被叫做无名的山,比其他山峰矮了不少,像是内嵌在群山之间。
有风自对岸而来,吹散了雾气,只见陈若脸色一变,话未出口,风卷着三人直上峰顶。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无名山当然没有九万里。
无名山矮,比起其他十座巍峨大山如同根根直入云霄的天柱,矮了它们一头不止,就像是被囚禁在这群山之牢中。
钟千俞在一侧佝着身子狂吐不止,另一边陈若安与一位削痩的道士站在一起,那道士身着云纹白衣,漆黑如墨的长发随意批泻于肩,寒江凝眸,青峰琼鼻。
一大一少两个道士相互看着有些尴尬。
大道士瞪着小道士,小道士耷拉着脑袋,于是先一步上前致歉:“钟公子,是小道疏忽,未来得及……”
“呕……”
钟千俞脖子额头上青筋鼓起,像一条条狰狞的蚯蚓,他强行咽下一口已到喉咙的不适感,脸色煞白地向陈青冥见礼。
陈青冥一只手托着他,另一只手轻轻贴在他的背上,钟千俞只觉一股清凉之感自背脊往上,霎时头脑清明许多。
陈青冥松开手后,又瞪向小道士,小道士没辙继续道歉。
好巧不巧的,立于山巅,雾浓风骤,钟千俞下意识环顾四野,只觉天地十山如一个囚笼,他此刻又神魂不稳,这股压迫之感几乎快将他碾碎。
随后应声倒地……
幸好摔在地上之前,朱莽一把扶住他的腰,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露出一口黄牙笑道:“没事,只是晕了过去。”
陈青冥没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瞧见了朱莽那一口稀黄牙齿,但又觉失了仪态,于是一巴掌拍在小道士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