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夹杂着草桔的味道,很淡,但无奈我的鼻子凑得太近,那味道充斥了我的鼻腔,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总疑心鼻子边有根草芥,因为我呼吸时鼻尖总是很痒。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全身上下我就没有哪里是舒服的。
心脏在拼命地挣扎,不愿被死神拽停,肺部像被爪子抓破了似的,一呼一吸都扯得生疼,这种痛苦沿着气管向上蔓延。喉咙痛得尤其突出,我甚至只有在最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了。而四肢,我还有四肢吗?此刻的我根本就只是一条瘫在地上的蠕动的虫,不,只是一条蠕动不了的虫。最最最痛的是头,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头疼牵引起了眼珠子的疼,还是眼珠疼得我误以为是头疼。但是我尝试着闭了眼,那痛感便立竿见影地开始消退。
然而,无边潮水似的黑暗十分有眼色地开始拖着我向下坠,那种失重感并不痛,反而在一点点将那些痛苦抽离我。
我现在知道了,我又要死了。
一声带着浓浓雾气的吱呀声划破了黑夜。真奇怪,我明明没睁眼,那光是往哪儿照进来的?
可我还是动不了,那光就这样渐渐暗了,小了,远了,不见了。
作为一个老手,我必须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死了。
可再睁开眼时,我也并没有惊讶于我还活着。
但是脑袋下的草枕和身上的被子却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也仅仅是一惊而已,虽然,从没有人让我枕过他的枕头。
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什么阿猫阿狗,饮食男女我没见过?
人就是这样的,有时无比弱小,却还有闲心管他人瓦霜,有时泯然众人,却强横傲慢,睥睨众生。
不用白费心思去猜他们的心思。
习惯就好。
他无缘无故予你食物你就吃掉,他不分涅白给你一脚,你就走开。
不要依赖任何人。
不要憎恨任何人。
不要爱任何人。
做一个局外人才是行走江湖而不牵不绊不二法门,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是,可是那团粉粉的肉球伸出的小爪子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那本来就不是铁石的心脏啊,又开始死命挣扎了。
真笨啊,她抓的是我的手,不是心啊,要挥手才能摆脱啊。
可我从来摆不脱她,哪怕她步子还不太稳健,当她摇摇晃晃向我背上扑时我也还是躲不开,经常被她整个压住趴在地上像只虫子。幸好,可以蠕动。
她趴在我背上咯咯地笑,一不小心就滑了下去,我立刻溜走,她扶着地坐了起来,我便坐到她旁边。
她看见那对夫妇回来了,便摇摇晃晃自己站起来咚咚咚地抱住夫人的腿死死不松手,含糊不清地喊她。
我听得懂这种方言。可是我太笨了,一直学不会,我想永远学不会了。
确切地说,天南地北流浪了那么久,我只学会过一种方言,然而我才向那个收留我的老翁开口说了一句,他便一下子晕了过去。郎中说他是气血淤塞而死。
老翁隔壁的大婶指着我对大家说:“晦气,晦气!”
我趁着他们讨论的时候躲到了不起眼的地方。等他们动手将老翁抬到乱葬岗,再悄悄远远跟着他们到了地方。夜色慢慢笼罩下来,我趴在冰凉的山岗上看了一晚上月亮,太阳才露了一点头,我就下了山。
后来我向着暖和的地方走了很久,那儿的人说话软绵绵的,吵架都像谈情,不像那个老翁,梦呓都像骂人。
但她咿咿呀呀的说的这种,既不似水乡软语也不及北地粗犷,语调多变,却不绵软无力,在她清脆甜糯的声音演绎下更显多情。
所以那个哭泣挣扎的声音一定是她。
即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遮蔽了视线,但我绝不会听不出他的声音。和刚刚与我躲藏追逃时欢快悦耳的笑声相比,此刻她挣扎呼号的声音是多么绝望悲伤啊。
那个抱着哭泣的她的壮汉伙同一个瘦高的男子拐进了一条曲折的巷子,我拼尽全力追赶,肺像被抓破一样,但我不敢停下,终于,我在一扇门前追上了他们,顾不上喘几口气,我用尽全力扑向那个壮汉,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扑翻在地。被他挟在腋下的她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哭着往来路跑。
聪明。
我欣慰地笑,然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怒视着那个尤坐在地上龇牙咧嘴的汉子,我必须拖住他们。
那汉子人高马大,我与他体量悬殊,但我必须拖住他们。
必须。
下一刻我怒吼一声再次扑向那个汉子,他已然有所准备,蒲扇般的手掌带着风扇在我肩上,很疼很疼,但我没有放手,依然死死抱着他的头。
在他将我像块破布一般扔到一边前,我甚至挠破了他的脸。他抱着头哇哇大叫,怒不可遏地又踢了我几脚。那个瘦高的男子拉住了他,说,算了算了,看这满地的血肯定活不成了。别惹得自己晦气找小丫头重要,那丫头可比这小家伙值钱多了。壮汉边走边回头,骂我:“邪门的小畜生!”
我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要让她平安回家。
我颤抖着站起来。呼了口气。用尽全力跳到壮汉背上使劲向他的脖子咬下去。
“啊啊啊!”他的叫声惨绝人寰,我又一次被他甩翻在地。艰难地再次爬起来走向她,我就这样沉默地以戒备的姿态护在她的面前,用狠戾的眼神看着他们。
壮汉惨叫够了,怒火中烧之下就要再次动手就被那个瘦子拉住了。“这小东西太邪门,全身都是血,还这么凶,咱这买卖本来就是缺德事。我这心里瘆得慌,别招来什么邪祟才是!咱还是走吧。”壮汉不依,“这小畜生把洒家弄成这样,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反正看这模样也活不了多久了,干嘛非要让自己手上沾血?”
“不成!那女娃子一看就能卖可贵,不能放!这不是你说的吗?”
“没见识!要是沾上了脏东西,别说钱,小命都没了!”
壮汉终究还是骂骂咧咧的走了。
很奇怪,他们走后我平静地和她一起走出小巷,穿过街道,回到家,就像出去时一样。一路上我既没有腿软,也没有虚脱,可是,到达那扇门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又开始挣扎起来。
这次,是对离别。
她爬过门槛回头看我,我静静地看着她。我一骨碌坐到门槛上做出一碗晒太阳的姿势。她没有再拉我,而是咚咚咚地就跑进门去。等她拽着不明所以的母亲到门口来时,我已经不见了。
其实,我离她不远,就在隔壁的荒园里那条被人遗忘的旱沟中躺着。
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挪到这里的。这里很好,有很多繁茂的野草和野花,甚至还有阳光,容易被人遗忘,很适合睡一觉,再也不醒来。
多年以后,若她某天来这里玩儿,我那颗早已化为泥土的心一定也会欣慰地舒展吧。
我静静地躺着。阳光透过丰茂的杂草,点点的光斑投射到我的身上,暖洋洋的,我渐渐的眯起了眼。
只可惜,再也见不到她了。
一只白色的鸟儿从湛蓝的天空滑翔而过,它悠然地享受着清风的抚慰,,丝毫没有注意到下方的杂草丛中,安静地仰躺着一只黑色的猫,更听不见它发出的那声轻叹。
作为一个老手,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又死了一次。
可这一次,当我第九次睁开眼的时候,却再也不能平静地对待自己再次醒来的事实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之前是这么想的。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可是,可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握住我的居然不是猫爪的小爪子时,我那颗笨笨的心脏啊,又死不悔改地挣扎了起来。
从前我不是人,故能知行合一,如今我已是个人啦,所以我十分口嫌体正直的回握住了她的手。猫儿的灵魂欣慰地叹了口气,作为猫的记忆像一阵薄雾被这口气轻轻吹散。
那个粉雕玉琢、珠圆玉润的小姑娘用一种熟悉的方言糯糯地喊:“弟弟、弟弟……”
我认得这种方言。这次,我一定能学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