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礼部左侍郎邱瑜宽袖便服，双手端着茶壶茶碗，独自行到贡院提供的房屋后院内，一棵大槐树下摆有方桌和躺椅，将茶壶茶碗放于方桌上，布了茶后斜倚在了躺椅上默默的出神。
此次得林汝翥重托，做了山东一地的主试官，从七月中至济南府后，一直待在了贡院中，深居简出，与济南府官员们几乎毫无往来。
邱瑜，天启年间进士，湖北襄阳府宜城人，官至礼部左侍郎并且兼任了内阁大学士，文采斐然，对于大明的现实状况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不过徒有着一肚子的报国之志，只能眼看着大明朝一步步滑向深渊，曾与惠昭王有过接触，对于大明的未来更有了自己的想法。
大明现有的制度已无法阻止腐败的发生，若想有所改变，必须有新鲜的血液充入朝廷，从而给死气沉沉的朝政带去些朝气，而每三年的取才大试，让其想法成为了可能。
明日即要公榜了，不过榜首那人并非是自己所愿，那人是林汝翥远房亲属家的子弟，若论起才学到是有一些，可对于治国之论，除了会些圣人之言，更无一丝自己的想法，取了这样的人位于榜首，不知是对还是错。
贡院现在极是安静，没有了往日嘈杂的声音，邱瑜呆呆的躺了下来，看着茶碗怔怔的想着心事，若是此榜一公布，则再无可更改的理由。
自徐光启死后，其所推荐的李天经与魏文魁明争暗斗，历局自此划出了东、西两局，李天经自理西局。
崇祯帝让两局俱修正历法，料其本意是融合所长合数为一，而李天经竟然自己编出了新历，并于十四年二月准确的测出了日食，时分丝毫不差，崇祯帝也数次验证，见新历极合实际之用，便欲推之。
谁知钦天监以新历延时以判，竟然数年推出数种天象，按圣人所言，皆是对时局之警醒，对圣上之规劝，是为不吉，这让崇祯帝有些犹豫不决。
新历不施而旧历不适，现在大明的历法有些混乱了，从北至南，不同地区的时日竟然有一至二日的差距。
礼部原本就一直是竟争极激烈之处，因修历一事卷入了不少人，以致圣上有些恼怒，撤了七、八人的职，自已也是为避祸，才欣然受托来了这里。
按理，本次魁首是一名叫做李秋鸿的山野之人，山沟里出来的乡下人应该没有丝毫的背景，可不知为何引来了朝中过去的一些大佬们的强力支持，宋之普、黎元宽和高默三人均有书信来，易州道的黄图安也让人带了信，若非自己行前林汝翥再三交咐，说不定就将李秋鸿取成第一了。
不过，从试卷中可以得出结论，那李秋鸿心胸极是广大，所学极阔，论述之言天马行空随手断句，取圣人论恰到好处极具说服之理，旁证博引让人感慨其理，听说李秋鸿的文采更是了得，五莲县送来了其所写的词句，其中有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着实令人赞叹。
这李秋鸿想来是读圣贤书的，这些自认为是其同门之人这次强行将之推出，目的就是用来抵挡襄阳所培训出的那些人，以此证明圣人门下弟子远强于襄阳所出之士，其实，何苦来者，大明现在是好了许多，可仍是风雨飘摇，谁比谁强又能如何。
难道那个秀才是这些人暗中培育之人？想到这，邱瑜的心中打了个冷颤，将那秀才培养至今，所化费的心血可想而知，那秀才才气纵横，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血和钱财，让山东一地几乎所有的官员，对其无不大加推举，若真是不遂了他们的意愿，后果真是难料。
五莲县令书信中对其能力，有过仔细的描述，字里行间，将李秋鸿写成了年轻士子中的不二之人，不仅仅是大加称赞，更是直言，此子今后当为大明天子之下的第一人，若其才华果真如此，这事还真的不好处理。
山东布政使司参议王则尧与已有旧，乡试前曾有一聚，那时，即听着了那个叫李秋鸿的人名，王则尧对其也极是推举，言语之中，为圣人门下有此杰出的弟子甚是骄傲，这次秋闱将其暂时取作山东第二，待明岁大考时，再想法照顾照顾也就是了。
正想的出神，有随从来报，山东巡抚、布政使两位大人连袂前来拜访。
对于王公弼，邱瑜还是极为敬佩的，要能力有能力，要才华有才华，对百姓又极是善待，在山东一地民望之隆几无出其右者，可对于布政使曾樱却是根本不想理会，心中以为其为人极多心计，还是躲远些为好。
邱瑜起身出了屋，即看着王公弼和曾樱两人大步行来，忙迎了上去，相互寒喧几句，再一起入了后院，大槐树下，随从早重新摆好了座位，并布了新茶。
三人坐定，王公弼却是一语不发，从袖中取出数张纸，递给了邱喻，曾樱却是只顾低头喝茶。
邱瑜有些疑惑的接过了纸张，一目十行的看完后，有些呆楞。
王公弼伸手端起茶碗，缓缓的啜了一口，道：“侍郎看后，有何感想？”
邱喻怔了片刻，微摇了摇头赞叹道：“直卿兄之能力，喻不如也，依此二策，山东一地即可亡贼复当大兴。”
王公弼笑了笑道：“此策非本官所制，另有其人。”
邱喻顿时一脸肃穆，扭头对着曾樱拱手施礼道：“仲含兄果然大才，胸有沟壑，此谋之大，喻远不及也。”
曾樱，字仲含，号二云，江西临江府峡江县金坊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科进士。
布政使曾樱微微一笑道：“此二策亦非我所出。”
邱瑜有些讶然，疑惑的看着两人。
王公弼笑道：“不需这般看我，是今岁参加乡试的一名叫李秋鸿的秀才所制。”
邱瑜张了张嘴，缓缓的低了头，微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三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了一会，邱瑜长叹了一声，睁开了双眼。
“直卿兄、仲含兄，”邱瑜有了些艰难的张了口道：“我已知二位的心意，按理也该取那个李秋鸿坐了榜首，可瑜受大葳兄所托，岂能有负于他？”
王公弼面上的笑容缓缓收起，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小折子，递给了邱瑜，淡淡的道：“来这之前写的，我有密事专奏之权，还没递上去。”
邱瑜接过折子，展开后只看了片刻，即浑身打了个寒颤，忽的站起身来，折子已是应声坠落于地。
“直卿兄这是欲陷我于火海乎？为了个小小的李秋鸿，竟然用上了这种威胁的手段。”邱瑜脸上有了些惧意，瞪眼看着王公弼道。
曾樱笑了笑，伸手从怀中也取了一本折子，递向邱喻道：“我也写了一本，侍郎且看上一看，本官有问事之责。”
邱瑜一时怒目圆睁，双手握拳根本不接折子，大声道：“二位不需如此，明人不做暗事，那李秋鸿取了第二，难道这样还不满足？”
王公弼忽的展颜一笑道：“不满足，非是第一莫属，你受托之人可取第七。”
邱瑜一怔道：“为何？”
曾樱笑道：“因为还有五人之才了得，与那李秋鸿不相上下，故将他六人排在前面，李秋鸿当取第一，其他的如何安排，我等再不过问。”
王公弼点了头道：“正该如此，侍郎为人公直，一直将大明兴衰当做已任，直卿甚是敬佩，何况这是为我大明取士，关乎大明的前程，侍朗当以天下为重，直卿不胜感激。”
曾樱接口道：“邱大人在朝中威名甚重，行事无不以大明之得失为考量，此番我二人前来，也是如此，邱大人再细细思量一番，莫要将一生清名坠于此间，若何？”
邱瑜缓缓的坐了下来，手有些颤抖的端起了茶碗，慢慢的喝了一口，然后紧闭了双目不再做声。
过了约半个时辰，邱瑜缓缓的睁开了双眼，看着两人道：“你们这是想与襄阳拚上一拚乎？”
曾缨“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抬头看向了天边飘着的白云，道：“侍郎，这是将我二人的心胸看的有些小了。”
王公弼沉声道：“大明江山为第一，百姓也应是第一，取士之事关乎江山兴亡，也就关乎了百姓的生死，圣人之道更需有人去传承，让我等老有所托，其它的事都不重要了。”
邱瑜缓缓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道：“难道再无它法，以全林大人的意愿？”
曾缨冷哼一声，道：“这是为万岁着想，为大明着想，更为圣人门下千千万万的弟子们着想，若都是些不学无术之辈立于朝堂，大明之今后会如何？如你我之辈，说不定何日想守一全尸也不可得。”
王公弼笑了起来，道：“天无千日晴，花无百日红，邱大人当能想到，凡事得留下一条退路，林大人今年高寿了，大明渐行渐稳，将来的事谁又能说的清？何况即得圣人之徒，有我等相扶助其前程，其必不致相负，一对大明及利，二来也算是为我等后人埋下个基石。”
邱瑜默默的沉思良久，微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识此理，罢了，只怕林大人的脸面不好了过，不管了，那人毕竟也取了，就依了两位，为了大明的将来及我等能有个好的归宿，不过，此事还需与提督学政说明原由，免得背后有人下了黑手。”
王公弼笑着点了头道：“此事交与本官去办，”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递给邱瑜，接着道，“邱大人果是我同门之人，这是五万两银票，算是邱大人的辛苦费，待那小子高中状元，另有心仪相赠。”
听了这话，邱瑜满脸好奇的问道：“直卿兄为何如此断定那李秋鸿能高中魁榜？”
曾缨冷冷的接声道：“一是因为那小子的相貌，二是因为那小子的才华，三是因为其读的是圣贤之书，四是因为其来路不明，大人可明我二人之意乎？”
邱瑜呆了一呆，飞快的眨着眼问道：“那李秋鸿的相貌与此次乡试第一，有何干系？”
王公弼淡淡的道：“若侍郎见了其人，自当会以为已死经年的惠昭王，活了。”
......
九月一日辰时，贡院门外街道前立着大木榜上，粘贴一张张的大红纸，纸张上以黑墨写着本次乡试中举的山东才子的姓名，共取了一百零八人。
此次秋闱，山东济南府境内在小试前计有八万余人参加试考，小考、院考及乡试后，录取的人数显得极少了。
乡试中举放的榜被又称为乙榜，考中的秀才即改称为举人了，在民间百姓们中俗称为孝廉，第一名被称为解元，因放榜时乡间城街桂花飘香，因而又有桂榜之称，民间常以桂花喻中举，暗示人生大变、身份改换，从此跃入了士人之阶。
当李秋鸿带着李秋巧，与王恪、李明、冯如兰、王若山、王若海五人抵达贡院所在的街道时，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吵杂之声甚巨，距街口五十步外，人们相互间说话的声音已是听不太清。
五莲县的二十余位秀才昨日夜半即来此蹲守，当榜方一张贴完，即拥挤上前，有数人所穿的布鞋，都被挤踩的不知去了何处。
李秋鸿几人只好呆立于街道口，怔怔的听着充斥于街道上空的哭笑喊闹声，静等着人们散去，这一等即到了巳时尽。
街道上的人们终于不舍的开始散开，有不少的秀才哭的眼圈红肿，在家人朋友的陪同下缓缓而去，有些兴高采烈的秀才们，与家人说笑着跳蹦着离开，有的秀才沉默不语低头离开，也有秀才仰天长叹世道不公。
李秋鸿几人总算是有了近前的机会，不停的躲让着人流，慢慢的靠近了红榜。
王恪一脸的紧张，口中大喊着“让开、让开”，奋力挤入榜前仍是较为拥挤的人潮中，虽未能到得榜前，也已能看清红榜上的字了。
“第一名，李秋鸿，第二名，王恪，第三名，李明，一榜，第一，冯如兰，第二，王若山，第三，王若海，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第二，哈哈哈哈哈。”王恪直跳而起，仰首向天奋力的大喊着，接着又是大笑不止。
此时李秋鸿几人离榜还有些远，听着在榜前乱纷纷的人声中传出的王恪的大喊声，顿时个个大喜。
冯如兰一蹦而起，跳着脚想向前挤，挤了数下没能挤入人群，只好跳着脚围着几人转着圈，口中大叫不休：“中了，中了，都中了。”
李明笑哈哈的伸手拉着王若山，学着前一日所见的那些舞女们的动作，胳膊斜挥着跳蹦着，在原地转了数圈。
李秋鸿无声的笑着，看着身侧紧张不已的李秋巧，轻轻的点了点头。
李秋巧大眼中忽的落下泪来，伸手紧拉着李秋鸿的衣袖，然后又飞快的扭转了头，似乎在看红榜上的字。
王恪一跳三蹦的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带着身后无数的漫骂声，跳到了李秋鸿身边，歪了头红着眼圈大笑不已。
李秋鸿如何体会不到这样的心情？只是经历过的事太多，少了些冲动，只好伸出手来，轻轻的拍了拍王恪的肩膀。
几步开外，有几位年岁较长的书生扮样的人扭回了头，看着李秋鸿几人议论了起来。
“就是那六人？占了榜的前六？”有人怪声怪气的道。
“应该是了，”有人叹息道：“看来，还得再等三年了。”
这时，有十余五莲县的秀才行到了几人身前，对着六人齐齐躬身，齐声道：“恭贺高中。”
六人齐齐的还了。
看着同乡之人眼中闪耀着羡慕的光泽，王恪大笑着道：“小子方才看清，我五莲登榜的有近二十人，小子在些恭贺了，诸位大喜啊，今后大家都是举人，还需相互扶持了，哈哈。”
十余人再齐施礼道：“同喜、同喜。”
街道上的人渐渐的少了些，不过，少也只是相对而言，其时仍是人山人海，人流不断的汇聚于榜前，榜前不断的有人流散去，熙熙攘攘。
......
升官街九香阁旁，有一幢不大的茶楼，在二层厢阁内，邱祖德、王则尧、姜埰、五莲县尊、宋之普、黎元宽和高默几人，围着张大圆桌坐在了椅子，乱乱的吃着茶说着话。
五莲县尊微微的叹了口气道：“自先祖著书立说以来，这是王家嫡传一系中出的第二个举人，真是不易啊。”
邱祖德笑着安慰道：“不需如此伤感，恪儿一身才学不让他人，中了举也是理所应当。”
邱祖德，字念修，成都人，崇祯丁丑科进士，曾任过山东巡抚一职。
姜埰笑道：“尔祖上以才华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为往圣继绝学’，这是何等的胸怀，现恪儿能高中第二，才华道德均不输前人，当能继承其志。”
宋之普笑着吃了口茶，道：“这次李秋鸿能考取第一，自能让其名声大涨，若明岁能再登金榜，殿试之时出现于圣上面前，真不知会发生何事。”
高默重重的叹了口气道：“依当今的性情，李秋鸿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不过，若其果真是惠召王再次活转，我等也算是对其有恩了，想来也不会再对我等冷眼相看，襄阳之事也能得缓，圣人门下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姜埰点了点头道：“李秋鸿若真是惠昭王转生，前世之事未必记的清，我等对其施恩必让其难忘，至于襄阳之事无需操心，没了惠昭王的襄阳，成不了大事，其劲力会飞速衰败的。”
王则尧笑着摇了摇头道：“怪力乱神之事谁也说不清，不过李秋鸿实有才学，我等助其而上，也算是报效朝廷了。”
王则尧，山西翼城县人，崇祯十三年庚辰科进士，累官山东布政使司参议。
黎元宽大瞪了双眼，看着王则尧道：“难道王大人就没有一点私心？”
五莲县尊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大人一心为国，可歌可泣，若论其私心，到是有一些，前几日还追着本县，说是要将其女嫁与李秋鸿，硬是要让本县做媒。”
几人一起笑将起来。
王则尧笑呵呵的道：“今天的茶兄弟请了，不过，这个媒王大人做定了。”
姜埰吃了口茶，笑着道：“后日，巡抚王大人要在九香阁主持鹿鸣宴，据说，请了京师的京乐班前来跳魁星舞，我等万不能错过了。”
邱祖德叹道：“我就不去了，身无官职算是一身轻，不想再去凑那个热闹。”
“大明今日之乱，襄阳实仍祸根也，以至朝廷有二分据，故天生乱象，人生异端，不知几位可知，曹县有妇产儿，其有两头并一肩之上，项上复有双目及短角，手长过膝，然朝中之人仍无警觉。”高默缓缓的道。
“朝中之人个个自保不及，如何能顾得上这些传言？圣上已然知晓，要不怎会自出帑金二十万市粟济民？”王则尧面色沉沉的道：“后有昭公于天下，罢保定总督侯恂、保定巡抚杨进，以赎罪戾，可惜，大明自此再无总督之职了。”
五莲县尊笑了起来，道：“这事太过于虚无，我等读的是圣贤之书，不需介怀。”
宋之普笑道：“你读的那门子的圣贤书，你祖王阳明自开新途，自圣人门下分道另行，自开山门立新学，你所学自是那些，不要与圣贤书扯在一起。”
姜埰大笑着道：“此话不假，不过，王大师原本就读的圣贤之书，虽然后来开山立派，也是立足于圣人之学，方能有如此之成就，算下来，其仍是与我等一家。”
五莲县尊畅快的笑了起来，道：“正是、正是，如农所言甚合我意。”
黎元宽表情肃穆的道：“要引导好李秋鸿，此子所学甚是驳杂，莫再让其步了王大师之后，去开山门立新学了，要将其牢牢的控制于圣人门下，以免伤了我等守护之心。”
众人一听此言，俱是点头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