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界,梾棽洞内。
万籁俱寂,碎碧满堂。一只涂着猩红丹蔻的手轻轻地拂过酒杯。
“今日是何年岁了?”
“回灵主,已是开天第八百二十一年了。”
“八百二十一年?”空灵而曼妙的女声回响在洞内,与洞中环绕的青苔藤蔓轻轻地撞击,声带一丝慵懒,好像酣春未醒,“五百年了......想不到都五百年了。”
座下那青脸草灵微微俯首,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是,眼下还有一月就要到中秋了。”
“呵......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呢。”紫藤座上女子朱唇轻挑,像是记起了什么前尘情事般口含羞赧,扬起饱满而尖垂的唇珠,“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真君殿下怎么会忘了您呢,灵主美貌倾城,谁人见了不心神摇曳?况且当日也是真君把您从妖族手中救下亲自给了您灵识,这份恩情自与旁人不同了。”草灵栾椿弓背屈身地说到,瞥见座上女子听言浮起的甜蜜一笑,跑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栾椿,你好像有事瞒着我。”瑾荷细眉一绞,羊脂玉般的手一勾,以灵法抬起了跪在地上的人的面来。
“...栾椿不敢,只是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已说出来了,又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平白惹了人心烦。”语毕俏脸一扭,已经别过身以背相对,歪躺在紫藤座榻上。
草灵栾椿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失神地望了一会榻上人绀碧纱下裹着的极尽曼妙的身体,张口说到:“听闻,真君收了个仙娥在身旁侍候,对其...好似有些不同。”
“什么!”榻上的瑾荷甩袖起身,别过纤细的腰肢,乳白的鹅蛋脸上因为气恼蒙上一丝红晕:“真君竟收了个女娥在身旁?”
“栾椿也是听闻......”
“赶快给我去打听!”瑾荷头上满缀的青珠叮当作响,“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竟近了真君的身。”
“是。”座下人的面上掠过一丝阴翳,随即换上毕恭毕敬的神情,退步出了洞。
“临沅?”
云杪之中的神殿内,一人正阖目酣眠。莹白不带一丝血色的面上因梦魇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打湿了额间的鬓发,令人望去心头生怜。
月光如银叶般落在他的身上,似朦胧而圣洁的流霜,慢慢倾泻而下。一角轻薄的白纱随床上人的挣扎飘落在地,殿外一刻未停的鸣鸟似不忍惊扰梦中人般渐渐地栖了音。
榻上人的梦中,他正执着一人的手在漫天火雨中奔跑。一只只燃烧的飞箭如流霞般倾泻而下,所到之处皆“呼”地燃起烈火,冒出刺鼻的浓烟。
他们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宫中的伴读书童。皇帝胞兄起兵造反,刺杀皇上,掠夺皇权。然而最重要的,是想要夺取传闻中先皇在宫中秘藏的两颗服下便可延长寿命的灵药。先皇一死,城不攻而破,叛兵杀入皇宫。皇帝阖眼前嘱托仅有十二岁的他将两颗丹药偷偷带出皇宫,不让其被奸人所夺。年幼的他揣着两颗红丹被满天的火雨吓慌了神,躲在殿后院的老树后大哭时却被一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手,是从前日日伴他读书习字的书童。
“跟我来。”他说。
他领他七拐八绕地自皇宫后面出了宫门,不顾身后不断传来的凄厉叫喊声疯狂地奔跑着,左躲右闪地躲避那夺命的流火。
他们的手心渐渐地出了汗,却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相互支撑着快速地爬过一个个高台土丘。
终于,他们跑入了山林。身旁的人停下来扬起一张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三皇子不要怕,我们没事了。”
他拼命地点头,他们终于从那如今被血淹没的恐怖皇城中逃了出来,那暴厉狠毒的皇叔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他从怀中掏出两颗殷红的丸珠来,略微颤抖地举到两人中间:“我们现在把它藏在哪里?”
面前的人正望着那丹药犹豫,突然神色大骇冲上来将他一把环住,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背上已然替他挡下一箭。腥稠的鲜血喷溅到面上,还带着温暖的体温,他闷哼一声忍痛推着他的手将那两粒丹药压入了他口中:“吃了,他就,拿不到了。”
他哭喊出声,眼见着更多的火箭撕裂空气向他们飞来,一箭一箭又一箭,他始终环着他,直到逐渐冰冷。眼前逐渐模糊,只剩下冲天的火光......
这是他们还未成仙时的前缘。他替他挡下整整二十七箭,护着他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两粒不知父皇从哪里求得的延寿灵丹一起服下时竟助尚为童身的他脱了凡胎,被叛军一刀捅死后在乱坟岗竟徐徐转醒,拖着残身爬到崆峒山求通玄真人揽了临沅的亡魂,他肉身成圣,他死后成仙。
现在他的胸前还有着一道长长的刀疤,时刻提醒着他与他的前尘。
“临沅...”他痛苦地喃喃一声。
你我于火雨之间奔逃,承受肉体死亡之苦,修炼成仙,最终捡得的这一命。你怎么能说不要它就不要了?
“吾友玉恒,不要心伤。我仍记前缘,只是换了地方。”一个清雅而缥缈的声音于耳边徐徐响起。
“临沅?是你吗?临沅??”他疯狂地转头去寻,却只见一片黑暗。
玉恒真君腾地坐了起来,起身方知是梦。细长的墨丝因为汗水粘在面上,给他添了一丝女子的柔媚,却因其立鼻高挺,全无阴柔之气,清瘦的面只让人心底生怜。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弯腰拾起垂落地面的蚕纱,盖住了身上裸露在夜色中的皮肤。
换了地方,临沅,如今你去了哪?
玉恒真君心中默念,面色突然一变,套上外衫下了床往寝殿外走去。
醉鹞这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因为连日苦读卷书抱着书睡去在夜里转醒时,竟在床头看到了未挽发的仙君。
仙君定定地看着自己,伸手拂上了她的面。她闭着眼睛不敢动弹,再睁开眼睛时仙君已不在身边了。
哎,想必是自己白日里太想仙君了,连梦中都是仙君。刚刚读完“情爱”一栏的醉鹞忽觉面上发烫,赶紧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仙君是高高在上的上仙,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守树仙娥,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应该对仙君动情,而且,自己也配不上。
轻轻地吐了口气,继续摊开书背了起来。
一转眼,一个月便过去了。醉鹞每日为了能完成那“四十九”年的任务昏天黑地地抄书,也不知外界是何时,临闭眼的一刻是书,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还是书。
待抄完第一遍书的时候,醉鹞感觉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迷茫地坐到镜前,自己还是人间四十五岁少女的模样,也无法像凡人那样依靠外貌的变化来辨别时光,只得垂头丧气地又坐回矮桌前,摊开书再一次抄了起来。
在抄完第三遍的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醉鹞明确地感觉到,从她踏入房门到现在绝不止一个月那么久了。她背下了世间各种各样的图谱,剑术,乐技,厨艺,舞艺无不精进万分。她跟着那七脉图上的人体经络图就学了快半年那么久,现在真是不知究竟是何时了。
最后撂笔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博识了万分,不再是甫前那个连字都不识的小仙娥,世间情理也通懂了不少。
从偏殿来到仙君寝殿前时,已是日落时分。殿前的梨树依旧如常地绽放,莹白的花瓣如枝头缀雪又好似是漫天繁星。她痴痴地望了一会,看到了树后正拿着扫帚洒扫的落棋。心头突然一沉,她的工作原来已经让别人来接替了么。
“落棋,现在是何年啊?”
落棋微微斜眼打眼皮子缝里瞅了她一圈,轻嗤一声:“你这是何意,该不会是抄书抄糊涂了?”
醉鹞一惊,心底越发着急,跳着脚问到:“现在到底是何年了?落棋,你快告诉我!”
她不会房中坐前埋书内,不觉门外已百年了吧。
对面拿着扫帚的人又轻笑一声:“已是九百二十一年了。”
一百年!她竟然真的抄书抄了一百年!!
醉鹞噗通一下跌在地上,面色惨白:“仙君......”
落棋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想见她这幅样子似的,摇着头走开了。
醉鹞渐渐地呜咽了起来。
天渐渐黑了,玉恒真君放下手中的茶盏打算行至树下与自己对弈一局。轻轻推开纸门时不禁一怔,哑然失笑。
一月未见的醉鹞正躺在殿前的梨树上倚着一根巨大的树枝睡大觉。粉扑扑的脸上还有仍未干透的斑驳泪痕。
这丫头,怎么总是做出些直让人发笑的事情来?月前在她房门口施了法改变了其屋内世时间的流速,打算让她在这一月间好好记记这世间的道理知识来改改她憨傻不羁的品性,谁知她真硬生生在屋内耗了尽百年抄了三遍别人几世也读不完的七脉图后,一出来还是这幅娇憨率真的模样。
让人怎么说她才好?这个丫头,偏偏傻头傻脑地让人那么疼爱。在看破世间那么多的不堪以后,让人忍不住想时刻看着她,捧着她,怕她被这浊世伤到分毫。
想到这,玉恒真君的脸上扬起了一丝笑意,扬手以法相托,将树上摇摇欲坠的醉鹞抱了下来,却突然一怔。醇香的酒气和着梨花与桃花的芳香,在她像只小兽一般蜷入他怀中时涌到了他的鼻尖,他手上的动作一抖,她在梦中轻哼一声,抬手还上了他的颈,将头凑到了他的颈间。
湿热的暖气喷向他的颈间,惹得他有些微微发痒。男生女相的玉恒真君长睫一颤,低头看见醉鹞正在梦中砸吧着嘴,好像吃到什么很好吃的东西似的,肉嘟嘟的嘴边噙起了满足的笑意。
“仙君不许怪我...”
他一抬眉,原以为她转了醒,低头却见怀里的人依旧在安睡,只是说出几句梦呓。
“醉鹞一直盼着中秋节呢...努力地读书..呼....”
他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高高的眉骨下一双桃花目微弯,终是忍不住说出了一句:“你们桃花树下仙娥,都是这样的吗?”
这样憨直,却这样...惹人怜爱。
醉鹞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翻着眼睛想了半天也实在想不起来昨天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只记得自己难过间翻出以前仙君给她的酒坛抱着喝了几口,然后摇摇晃晃地出房去了。
看来是自己喝的太多了记错了事,自己这分明就没有出门嘛,好端端地在床上躺着呢。
从床上坐起来以后醉鹞又泄了气,想来已过去一百年了,真是不知道仙君还想不想理她了。
对了,自己月前在那七脉图中读到了一种增强听力的仙诀,不如念来试试,先听听仙君在干嘛吧?
囫囵念了一遍后醉鹞支起了自己的耳朵。嗯...没听见。
或许是念得太快了?
嗯...还是没听见。
或许是坐的太远了!
醉鹞移动屁股蹭到了向着仙君寝殿那个方向的房角,一只耳朵贴着墙面,一只手不断地掐着默念着仙诀。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醉鹞赶紧一个抬手打断门口那人的动作。
落棋这来得可真不巧,她这刚找到点感觉。
“我这正听仙君讲话呢,你稍等一下。”
又撅着屁股努力听了一阵,却还是什么也没听着,泄气地坐回到地上却听见身后的人说:“若是没说话又怎能听得着?”
“哎没说话也总得有点动静啊,这...”醉鹞说着说着却愣住了。落棋的声音什么时候这么好听了??
赶紧一转头,看见仙君正歪着头倚在门边,略含着笑意看着她。
“仙仙仙仙君!?”醉鹞几乎翻了个前滚翻,咕咚一下伏到了地上,脸呼地烧了起来,“仙君,你别误会,我,我没有在耍流氓,也没有在,做坏事,我只是....”
玉恒真君笑了半晌,声音都染上了笑意:“谁说你在耍流氓了?”
“啊!”醉鹞羞愤地大叫一声,闭着眼睛,“我,我自己说的,我自己说我在耍流氓...不是,我是说我没有在耍...”
“好了,起来吧,书可背会了?”
醉鹞点头如捣蒜:“背会了,背得可熟了,仙君随便查。”
“不用了,明日启程以后再查吧。”
“启程?仙君是要去哪么?”醉鹞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
“近日听闻压着另一片魔君碎魂的神器瑶光骨处有异动,而这存于凡间城中皇宫内,本座要下凡去查查。”
“哦...”醉鹞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这才刚见到仙君,又要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了。
“这还有一日就要到中秋了,你不是一直盼着中秋么?可想随我去凡间的中秋看看?”
“我愿意!我我,特别想!”
“那块收拾收拾行囊吧。”
“是!”醉鹞趴在地上,扬起的嘴角几乎咧到了后脑勺。
哎?不对啊,仙君是怎么知道她一直盼着中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