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神殿与天宫不同,天宫总是常年温如早春,百花不顾自身花期地终年盛开,而神殿却独辟蹊径温如深秋,殿中楼阁皆古色古香,一片曲径通幽之意,四周环以通天苍翠古树有叶无花,唯有院落正中央种有一棵梨树万年不谢。梨树旁设一石桌,供玉恒真君品茶下棋时使用。
初来神殿的醉鹞总是被这殿中四窜的冷风吹得哆嗦,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打到怀疑人生,哦不,仙生。委屈巴巴地自己找了一个手帕,每次打了喷嚏就拿出来擦上一把。
这日趁着在殿前打扫落花时醉鹞偷偷地探头往仙君寝殿看去,仙君所憩的寝殿只有一层,木骨纸门,似是凡间居所却透着淋漓仙意。醉鹞眼睛盯着寝殿的大门,妄图双目直穿那薄薄的纸看到门内的动静。自打玉恒真君叫她来这真君神殿已过去半月有余了,她却连自家仙君的面都没见着。莫非那日只是仙君一时兴起,想随便揪个仙娥来这冷清的殿中添添生气?
醉鹞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手中的扫帚被什么顶了一下,低头一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刺猬正在用鼻子去拱她的帚尾,胖乎乎的身子可爱非常,背上的刺通透晶莹,宛如根根玉针。
“你好呀,小家伙。”醉鹞蹲了下去,眼睛发亮地和这不请自来的小刺猬打招呼,对方却轻蔑的一个转头,转而用屁股对着她。
“哦哟,别看长得小,脾气倒还挺大嘛…..”醉鹞说着伸手去摸那小刺猬企图将它轻轻拿起来却被对方一个立刺一下子划破了手指。
醉鹞惊呼一声收回手来,破指而出的鲜血滴到了脚下的小刺猬身上。本应是鲜红的血迹在接触到刺猬身上的时候却“呲”地一声化为了漆黑的墨色,伴着一股烟散入了空中。
醉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这个小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啊……”低头见那小刺猬蹬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第二日天一亮醉鹞就被拍门声吵醒了,努力睁开一条缝赶紧推开纸门,再这么拍下去门都要被他打破了。
“仙君唤你去奉茶。”门外的落棋瞪着眼睛没好气的说到。
这个落棋怎么这么喜欢瞪眼睛啊,莫不是怕别人觉得自己眼睛小?醉鹞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问到:“仙君为什么要让我去奉茶啊?”这不一向都是你的差事么?
“我怎么会知道?”落棋甩了下袖子,“赶紧起来去煎茶。”刚要离开又转身回来补上一句,“仙君喜欢喝白毫银针,茶要七分热,不可以多一分或少一分,告诉你一声省得你笨手笨脚白费功夫。”
“谢谢你啊,落棋。”醉鹞回了一句,见门外的落棋愣了一下,甩下一句“不用你谢”就离开了。
醉鹞听着走廊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撇了撇嘴,这个落棋真是个大别扭,面冷心热,明明是好意却非要捡最难听的方式说给人听,也不知道仙君这么多年来和他在这冷清的神殿里两个人天天大眼瞪小眼是怎么过来的。当下胡乱找了一小块白布包上还带着零星血迹的手指,洗漱完毕便匆匆往寝殿中去了。
第一次推开那道心心念念的纸门醉鹞不免有些紧张,心怦怦直跳。门开的一瞬间一股幽幽沉水香扑面而来,几乎叫她脚下一软,赶紧稳了一下手中的木盘才继续往屋内走去。
低着头走到了那一席白衣跟前,毕恭毕敬地把木盘举过头顶:“仙君,请用茶。”
感到手中一轻醉鹞才敢抬头,眼巴巴地看对方喝了茶的反应。
玉恒真君不似之前见的那次以玉冠束着发,三千墨丝随意地披在肩头如瀑垂下,说不尽的静雅出尘。微微抿了一口醉鹞折腾了一个时辰才煎好的的白毫银针,如玉般的面容上泛起一丝笑意:“是落棋教你的?”
“啊……是,是的。”醉鹞愣了一晌才反应过来仙君说的是他手中的茶,磕磕巴巴地答到。
那玉佛一样的人又给了她一个温润的笑容,转头把茶放到一旁说到:“手怎么伤着了?”
“是我昨天贪玩弄的。”醉鹞不好意思地答到,“我昨天在院子里看见了个小刺猬,本想着逗逗它,却被它用背上的刺把手给扎破了。”
玉恒真君淡淡的笑意仍在嘴边却不看她,似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见她停了话语才抬起头来用逗孩子般的语气望着她说到:“那是白泽兽,很凶的,你昨天竟能把手伸到它面前,看来它很喜欢你。”
“啊?是吗?”醉鹞一愣,想起昨日那白泽兽赏给她的大屁股恨恨地咬了咬嘴,她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啊。
“来,让我看看。”玉恒真君朝醉鹞伸出一只手来轻柔地说了一句。
醉鹞看着那只玉雕一般修长的手有一瞬的失神,对方以为她是没听懂他的意思便又加了一句,“把手伸来,让我看看伤得如何。”
“啊没事没事的,早就好了,昨天晚上就好了,我这个布就是缠着玩的,仙君不必担心,谢仙君殿下关怀。”醉鹞吓得赶紧摆手,却见对方的玉手依旧伸在空中,只得乖乖地解了布,把小肉手递了过去。
在看到略显墨色的血迹时对方的目中有一瞬间的闪动,但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温柔的暖意,一抬手将醉鹞还未愈合的伤口以法抹了去。
醉鹞看着自己完好如初的手指心中一喜,赶忙跪下谢恩:“多谢仙君。”
“没事,以后小心一点,可不能见到什么小动物都想去碰,你要知道,有的神兽长得小巧无害,身上可是有剧毒的。”
醉鹞听后吸了一口凉气,又细细谢了面前的玉恒真君一番,方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仙君每天早上都唤醉鹞去奉茶,踏着沉水香的味道手捧木盘给仙君献上一盏煎好的白毫银针已经成了她的日常。仙君有时随意问她几句话,有时只是拿着书一言不发地接过茶去抿上一口,但这已经足够让醉鹞欢喜的了。在这冷冷清清的院子里,那尊温润玉佛的一个轻笑便是她天地中的全部。虽然有时候想过,只是奉茶洒扫这样的简单事,为何仙君偏偏要选了她来做,但是想了许久都得不出一个很合理的答案以后,醉鹞便放弃了。
这世间想不懂的事就不再去想,也许就是给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既来之则安之吧。
这日正拿着扫帚在梨花树下洒扫,时不时地抖一抖落在自己肩头的落花,身后那一扇好像从来不曾开过的纸门竟缓缓打开了,醉鹞转身去看,见纸门上倚着轻披一席素色外衫的仙君,衣袂翩飞,面色与身上的白衫一般莹润。漫天洁白的梨花随着风还在不断飘落,少数的几片伏倒在他的脚边。
“想学识字么?”他张口问她。
醉鹞呆呆地望着门边出尘的仙人,似是没太听明白他的话,看着他的发丝在风中微扬。
“识了字便可以读书,读了书便能修习了。”
“醉鹞没想过修习……”醉鹞低下头,第一次为自己的不求上进而感到尴尬。
玉恒真君笑了一下:“那怎么行?懂了仙法才能变得更厉害呀,”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走下门前的石阶,“更厉害了才能保护好自己,也才能保护好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醉鹞痴痴地看着仙君信步走到石桌旁飘然落座,喃喃地道:“可是醉鹞现在还没找到什么想守护的东西呢。”
“以后就会有了,谁都会有的。”
醉鹞愣愣地想了一会,“那醉鹞想要学识字。”说着一屁股坐到玉恒真君对面信誓旦旦地挺直胸脯。
对面的人又笑了,是道不尽的温润:“那也得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下再说。”
醉鹞听言低头一看,见自己正死死地握着洒扫用的扫帚,赶紧把它扔到了一边。
对面的人依旧在笑。
醉鹞看见有几片梨花发着转儿落到了他的肩上,按住自己的手强忍住想要帮忙拂去的冲动。
“你,过来坐。”仙君似是因为笑而停顿了一下。
“不用不用,醉鹞坐在这就好,这能听得见的。”醉鹞赶紧摆摆手,咽了下因为紧张卡在喉间的口水。
“好啊,那你就倒着识字吧。”玉恒真君声音里裹着的笑意终于藏不住了。
醉鹞啊了一声,这才飞快地跑到那边站住鞠了个躬:“对不起仙君,我没想到这个。”
玉恒真君玉指轻轻一点,一个木凳出现在了醉鹞腿边,又一个微微抬手,自袖中拿出了一捆竹简在桌面摊开:“我先念一遍,你听着,待会念给我听。”
醉鹞点头如捣蒜,坐到仙君身边认真地听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醉鹞竟然睡着了。再次从自己手肘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落山之时了。糟糕!自己怎么能在仙君第一次教自己识字的时候就睡着呢?醉鹞回想起白日里仙君给她读字时温和的侧颜和如玉击一般的声音,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一打不重要,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上的外衫却滑落到了地上。
醉鹞弯腰拾起地上的素色长衫一看,心中一惊,转念一股喜意冲上心头:是仙君的外衫!强忍住拿到鼻边嗅嗅的冲动,转头往身后的寝殿看去。
纸门后毫无声响,唯有偶尔几声鸟啼响在院中。醉鹞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抱起外衫回房中去了。
九重天上,司命殿。
九重天的夜略显清冷,万千星辰悬于漆黑的天幕,是说不尽的遥远与浩淼。哒哒的脚步声在青玉地板上响起,回荡在呈拱圆状向上延伸的高墙之间。而这不断延伸的高墙顶端却是没有顶的,无声的夜就这样倾洒到大殿中来。
脚步堪停,修长的手指滑过不停转动的竹架,最终停在“天宫”一格。
司命择言神色沉稳,手掌一立,一本写着“百花簿”的命书自格内飞出,落于手中。
胡乱翻动几下,停在桃花一栏。一页页细细找过,突然一怔,俊秀的脸上逐渐显现出惊骇的神色。果真!果真是如他想的那般。这丫头……不行,他得去真君神殿,哪怕他不能阻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走向歧途。
额间的汗点点渗出,顾不上收拾,囫囵将那书插回到天宫一栏,便穿上青色外衫匆匆出殿了。
一阵风突然吹过,那一本没有插好的书从书架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摊开朝上的那一页的页头写着一行小楷:桃花树仙娥,醉鹞。然而再往下看去,竟是空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