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殊赧然道:“我久疏画笔,今日不过兴至作此,让阿姐见笑了。”
“三郎弟过谦了。依我看,如今作画者,大多追求形似,取悦世俗,距画之理趣愈来愈远。昔贤谓画水能使人似觉终夜有声,今天看到弟弟这幅画,颇有此感。你的这幅画,较之近代名手,自有瓦砾明珠之别,我甚爱之。不知三郎弟能否将此画赠我?”
“岂敢岂敢,此画不过一时兴至之作,不值阿姐一粲。阿姐深通绘事,还望不吝指教,以启愚蒙。”
闻听此言,静子的面颊顿时泛起一片红霞,她腆然道:“三郎弟何出此言?我虽研习过绘画,但迄今一无所成,如今行箧中仅存《花燕》一幅。”
“那就请姐姐快快拿来,弟亟欲一观。”
不一会,静子取来缋绢一帧,在曼殊面前徐徐打开,曼殊屏息看去,只见莲池之畔,环以垂杨修竹,有女郎兀立,风采盎然,碧罗当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而女郎所挽纹金高髻,即汉制飞仙髻。俯观花燕,且自看妆映,飘然有凌云之概。
“啊,美哉伊人,实不啻真真者也!”曼殊不禁由衷地惊叹道,“画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时下作手,皆不能及!这些行云流水的线条,确是阿姐的戛戛独造,令弟叹为观止矣!”
静子闻言大窘,柔声细语道:“三郎弟此言,令人无地自容。不知三郎弟能否将今日之画见赠,以作临本,兼作永久纪念。再说,画中意境,也与我之身世心境相吻合。”
“好吧,此画就由阿姐哂存。让阿姐见笑了。”言已,双手将画奉上。
静子用双手将画接下,深情地说:“敬谢三郎弟,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须臾忘怀赐画之人也!”
这一个上午,对静子来说,是值得终生留恋的。回到房间后,她仍忘情地沉浸在刚才的幸福情形中,近日来的种种冤屈、迷惘与痛苦,如同一片浮云,被狂风所吹破,再也寻觅不到一点踪影。可是,静子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她的心上人正在泣书——
静姊妆次:
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诀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处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零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惟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
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信写罢,曼殊感到积郁稍释,遂和衣而寝。
清晨,曼殊正在读书,静子又悄然推门进来:“三郎弟,今日天朗气清,何不出去走走。”
“啊……好,好。”曼殊神不守舍地漫应着。
突然,静子“啊”地惊呼一声,女性特有的直觉,使静子的一双眼睛里充满怨嗔,她举着一张原夹在外文原版书中的女性照片,急咻咻地问:“三郎弟,这雪鸿是你什么人?”
曼殊一怔,随后答道:“是我早年学习英文的同窗,她父亲庄湘牧师是我的启蒙老师。”
静子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无怪乎你见到我总是心神不定,原来……”
这种谈话,对曼殊来说,真不啻是一种精神的酷刑,他不想再解释什么,遂横下心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哇,你……你……”静子声音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
……
当夜,曼殊手拎行李,于人不知鬼不觉中,悄然离开姨母家,只留下给静子的那封挥泪写成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