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灾祸连绵!曼殊12岁那年,不幸染上疟疾,持续高烧,那干裂的嘴唇直脱皮,连眼睛也没有一丝神采。
煦亭新过门的妻子实在看不下去了,郑重地对大陈氏说:
“看来三郎的病不能再拖了,得找个大夫。”
“嗨,别理他,装死!”
其实,大陈氏心里明白,这个孩子活不长了。就在煦亭的妻子悻悻地走后不久,她便带着老佣人把已经不省人事的曼殊拖到后院柴房的草堆上,低声叮嘱说:
“记住,这番鬼子死了以后,要从后门走。”
“为啥?”老佣人不解地问。
“嗨,你活了这把年纪,连这个还不懂,外鬼不能走前门,这样会带来晦气。”
老佣人听后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当晚,他便把此事捅了出去——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对狠心的大陈氏施行“报复”。
“妈,这个婶子的心真是太狠了!”煦亭的妻子把刚从老佣人那里听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婆婆细说了一遍。
“真的!”黄氏对此简直难以置信,喃喃地说,“怎么人没断气,就要……”
“妈,我去把他抱回来!”没等黄氏点头,她便奔到了柴房。一看可怜的曼殊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她连夜与煦亭一起赶到县城,延医救治曼殊,并以母亲的身份侍候着他。
“怎么样,大夫?”煦亭急切地问。
“从脉相看,是伤寒。”
“求求您,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煦亭的妻子心疼地哭出声来。
“先吃三帖药看看吧。”
……
谢天谢地,曼殊总算活了下来。
尽管如此,“家”对曼殊已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吸引力。恰巧,这时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大师化缘至此,曼殊跟随他一道化缘,最后驻锡于广州的六榕寺(亦名长寿寺),曼殊就在这里祝发为僧。
揆诸情理,曼殊的这一出家之举,不免带有一些“负气”的成分;处在这种年龄的孩童,尚谈不上真正的宗教信仰、理性抉择。但香火氤氲的古刹,毕竟没有白眼、阴鸷、奚落和呵斥,毕竟可以成为他超离苦难的逋逃薮。曼殊在人生之路的这一最初选择,正有力地折射出人生的残酷以及他对这种异己的生存环境的悲愤□□。
出家后的曼殊,主要负责看守山门,“驱乌沙弥”(即驱赶乌鸦)。偶尔有人来了,就去开门,没人就用树枝或石块驱赶乌鸦,而大部分清闲时间,曼殊都用来读经。他天资聪慧,记性超人,短短时间里,已经熟读了《坛经》、《金刚经》、《法华经》,且颇有心得。赞初大师眼看着徒儿日有进境,不禁暗自惊喜。
可是不久,却发生了一件令赞初法师十分恼怒的“食鸽事件”。
一天,曼殊照常“驱乌沙弥”,正巧一只受伤的鸽子落在寺院内。待曼殊上去把它捡起时,这只鸽子扑腾了几下,便死了。
而这时,曼殊已是饥肠响如鼓了,再加上几个月没沾半点荤腥,连走路都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套,飘飘摇摇的。再一看日影,离午饭时间还早。饿得发慌的曼殊,遂捡了一堆树枝,在墙角点起火来,并把那只死鸽放了进去。不一会儿,红红的火苗升腾而起,一股香喷喷的气息扑鼻而来,此时,曼殊的喉咙里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攫住这只烤鸽,把它送到胃里……
可就在曼殊忘情地吃着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
啊,知事来了!
曼殊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犯戒。
按佛门戒规,凡僧众违规者,即由维那(寺院知事人员之一)检举,由下挂搭衣物,摈令出院,以安清众。其中重者,还要集众摈捶,轻则罚钱、罚香、罚油。被逐僧人衣钵道具,当众烧毁,并在山门贴出告示,鸣鼓三通,以杖击出。逐出时,只能从偏门出,佛教术语,谓之“肃众”。
当赞初法师听了知事的禀告后,觉得情殊可悯而法无可恕,含着眼泪将这个他亲自收留的心爱的小沙弥逐出寺院。
正当曼殊有庙难回有家难归之时,恰巧遇到拟回上海的二姑母、姑父。当他们听了曼殊的哭诉而得知苏家发生的一切后,悲悯之情油然而生,遂决意携曼殊同赴上海去见他的父亲。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冬,曼殊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告别了家乡,并矢志永不还乡。
在故乡这梦魇般的童年生活,虽仅6年,但对缺乏温情爱抚的曼殊来说,却不啻是漫长的苦刑。命运对他是够残酷的,在他刚刚迈开步子走路时,已不胜负累了!曼殊尝谓:“思维身世,有难言之恫。”洵非虚言。
上海。
曼殊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不久,便在父亲的安排下,从西班牙庄湘牧师学习英文,并与庄湘牧师的女儿雪鸿同窗共砚。庄湘牧师从心底喜欢这个天性仁厚、悟性超人的少年,待曼殊如同骨肉血亲一般,在生活上百般照拂,在学业上悉心指授;他甚至想,等曼殊长大了,把自己的女儿雪鸿许配给他……而就苏杰生的最初动机看,无非是想让儿子学成后出洋经商承嗣家业;但对曼殊这一人生道路的设计,却“歪打正着”地为以后作为文学家、翻译家的曼殊奠定了扎实的外文基础。
在上海的头一年,曼殊的生活相对有了一些改善。尽管大陈氏阴鸷狠毒,但碍于苏杰生在侧,不得不有所收敛。可一年后,因祖父苏文瑞病重,苏杰生匆匆还乡(父子二人从此隔如参商,再未谋面),而大陈氏这时也就无所顾忌,对曼殊恣意虐待。清光绪二十三年(1897),大陈氏在归乡之际,竟将棉套被等悉数拿去,使曼殊于数九寒天只能以棉胎御寒。
一天比一天冷酷的现实,剥蚀着曼殊的少年之梦。
雪虐风饕。
上海的严冬是凛冽而漫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