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岳母的表情来看，出大事了。她脸色蜡黄，满是焦虑和担心，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她是当过干部的人，见过不少事情，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断然不会如此失魂落魄。岳母破天荒地给郝胜强倒了杯水，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对他说：“梅灵他们科室的两位主治大夫瞒着医院，做了几台手术，没有入账，被人揭发，已经被公安局抓了起来。现在谣传，凡是牵涉到案件的人都有可能被拘留。梅灵一直很担心，这段时间以来寝食难安，无精打采。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给你打个电话，看看熟人中有没有认识公安局的，疏通疏通。毕竟你们还是夫妻，就算以前有多少不对，现在出了这些事，请你不要在意过去，帮她渡过这个难关。”郝胜强一下子傻住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医生接私活，弄不好会坐牢。担心、责备、埋怨和气愤充斥心间，郝胜强问：“什么时候被告发的？”岳母说：“上周五。当天就把医生抓进去了。梅灵一直不让告诉你，自己却快顶不住了，整个人瘦了一圈。”郝胜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岳母颇难为情，女儿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她脸面丢大了，可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说：“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往心里去。”郝胜强却想，已经往心里去过多少回了。不过，梅灵这件事情他得想想办法，毕竟他们还是合法夫妻。
回到家中，郝胜强看到梅灵整个人憔悴不堪，脸色晦暗，头发蓬松凌乱，整个人显得慵懒散漫，还带着一点老相。岳母这次没有夸张，梅灵的确瘦了一圈，减肥的效果比以前练瑜伽和跳钢管舞好上百倍不止。他从来不敢想象，以前那个光彩照人的美人竟然也会如此不堪，女人的容貌真是靠不住，说老就老，让人心痛。郝胜强详细问了事情的缘由。梅灵说，她开始并不知道那台手术算是私活，后来偷偷发钱的时候，她才明白。明白之后她也没有举报，后来又有两三次这样的情况。那时她炒股正需要钱，所以就同流合污了。直到最近，一位护士和医生发生了矛盾，护士不满，就举报了医生。医院很快就报案了，当天就把医生抓了起来，几个护士停职，医院一直谣传护士也要被抓起来。前一段时间股市大跌，她把以前赚到的钱都赔光了，还把本钱折了进去。整个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郝胜强没有想到梅灵会做这种事情，简直不敢想象，这就是以前把他迷得死去活来的古典式美女。梅灵那副家庭妇女的样子，让郝胜强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心疼。他只得安慰她：“别太担心，你在这件事情中，是被动的，顶多是个知情不报。”看着家里凌乱的景象，郝胜强心伤不止，这里曾经是他梦想的天堂，温馨的港湾，谁料想竟成这般萧然。回住所的路上，他特意去路边的一家法律事务所咨询了一下，问了问这种事情怎么处置。律师告诉他，这类案件可大可小。抓起来，怕是有人故意想整医生，按照郝胜强介绍的情况来说，如果医生被抓起来，护士也逃不掉。郝胜强暗暗担心。
郝胜强把认识的人想来想去，个个数，数了不下三遍，实在找不到能够向公安局或者医院说话的人，曲线救国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同学和熟人基本上都是搞科研的，和官场上的人来往很少，更不要提公安局这样的权力机关。怎么办呢？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梅灵被抓起来，虽然夫妻感情已经淡薄，但毕竟是夫妻，说出去也是一件极丢脸的事情。郝胜强很着急，忧虑和焦躁的情绪影响到了工作。林建鹏看出郝胜强情绪不对，以为他是很久没有和老婆同房的缘故，就问晚上要不要出去潇洒一把，放松放松。郝胜强苦笑一下，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把梅灵的事情从头到尾对林建鹏讲了一遍。从那天在高尔夫球场的应酬来看，他觉得林建鹏也许有朋友能转折说上话帮上忙。林建鹏迟疑了一下，说：“朋友倒是有些，只是不知道肯不肯出手。你知道的，现在做生意，能不碰官的就不碰。和他们关系太好，一旦他们出事，你就是同伙；和他们作对，那你就是不打算做生意了。所以，多数人还是能避就避。”林建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郝胜强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尽可能地帮帮忙。林建鹏答应问问，却说不打包票一定能行。郝胜强已经满怀感激。
郝胜强度过了焦急的三天，也到处打听和询问，依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他每天都给岳母曾主任和梅灵打电话，询问事情的进展。据梅灵说，院里已经找过她谈过两次话，现在暂时还没有提到拘留的事情。梅家母女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每天都是惶惶度日。郝胜强也很难过。
这天，郝胜强告诉林建鹏事情的第三天，林建鹏神秘莫测地对郝胜强说：“有人可以帮你。”郝胜强喜出望外，和病人见到医生一样，忙问：“是谁，在哪里？”林建鹏有些故意卖关子，眼里似乎有什么事情，说：“这个能帮助你的人，现在在何董的办公室，我带你去找他吧。”郝胜强激动得握起林建鹏的手，感激地看着他。林建鹏淡淡一笑，拉开郝胜强的手，满含深意地看着郝胜强，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郝胜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想自己多次告诫自己要变成熟些，怎么一激动又现了原形呢？他红了脸，跟在林建鹏的后面，去何耀华的办公室。
进到何耀华的办公室，郝胜强并没有看到有其他人，他小声问林建鹏：“你说的人呢？”林建鹏努努嘴指向还在签字的何耀华，说：“我说的人就是何董。”郝胜强很意外，不知道他们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何耀华终于签完了一堆文件，过来坐在郝胜强对面的沙发上，说：“你老婆的事情，我听林总说了。我可以帮你，能找到人，不让她刑拘，也不影响她的工作，她还可以继续在医院当护士。”郝胜强觉得不可思议，越是顺利的事情，他越是担心，也觉得何耀华不太可能义务帮忙，他等着何耀华的条件。果然，何耀华说：“我是不会白帮你的忙的。摆平这件事情，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再说得更明白些，我是找了首富帮忙。在这个城市，没有什么事情是首富不能搞定。他答应帮忙，条件是我们购买的原鼓风机厂的地皮，得转让给他。他对我这块地垂涎已久。我愿意牺牲这么大帮你，”何耀华顿了顿，说，“我也不是雷锋转世。我要的是你手中的轮胎材料技术。技术转让，或者折算成15%的技术股份。”郝胜强简直不敢相信，何耀华竟然通过这么多复杂关系，才搞定这件事情，他更想不到的是他也在打自己的主意。郝胜强半天不说话，轮胎技术是他多年的心血，也是他这辈子破釜沉舟的后盾，是他多年含羞忍苟的动力，和他的生命一样。何耀华让他好好想想，林建鹏也打圆场似地说：“何董能看到这么远，愿意投资你的技术，真的是远见卓识雄才大略。否则，你的技术也只是科研上的成果，无法变成应用产品，无法带来巨额利润。”郝胜强只觉得自己被这两个人骗了，他们简直是在威胁他。
郝胜强回住所想了一夜，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救人要紧。一个人要是进过牢房，就已经不清白了，以后没法做人，尤其是女人，简直就是毁掉了她这一生。但是，他也看清楚和何耀华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关系，而没有什么交情了。以前，何耀华器重他，和他合作涂料技术，帮他请记者采访，在与张仁瞻的斗争中拔刀相助，如此种种，他一直对何耀华心存感激，甚至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心。然而，当他明白何耀华这般趁人之危，以前的种种好处全部化为乌有。从今之后，他和何耀华之间只有冰冷的利益关系。这一夜，他的痛苦不亚于和梅灵吵架的那几次。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去何耀华的办公室告诉他，同意他的要求。
何耀华看得出郝胜强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来，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读书人，对某些现实无法接受。但是，我告诉你，有些东西，你还得明白。社会上有三种人，一种是守道德，守法律，大部分人是这种人。他们过着平凡普通的日子，这是社会的基础，否则整个社会就乱套了。第二种是不守道德，守法律，今天社会上的大部分成功人士，应该是这种人，因为这样的人才能破坏规矩，获得成功。一个混乱的社会，已经决定了在这个社会之中要想有所成就，就必须不讲道德。对推动社会进步的人来说，他们必须破坏已有的道德和规则，才能改变过去，推动社会前进。还有一种是既不守道德，也不守法律的人。一些权势特权人物就是这样的，他们天生拥有各种社会资源，可以肆意破坏法律。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他们是天生的。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道德是用来规范普通人，庸人的，你看历史上的伟人，有几个是讲道德的呢？伟人从来就是道德的破坏者，也是新道德的创立者。一个良性的社会，当然是人人都讲道德守法律，问题是那样的社会不可能存在，就算存在，也会逐渐走向死亡。
“我们也永远不要埋怨社会，好像有些喜欢意淫的文人喜欢说，要是生活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多么好，要是生活在明朝多好，生活在唐朝多么快乐，生活在汉朝又是多么的有意思。简直就是放屁。每个人都不可能生活在其他的时代，而且，如果生活在其他的时代，不能说是没有痛苦，没有烦恼，也许烦恼和痛苦比现在更甚。再比如，假如你羡慕那种高雅清闲的生活，生活在魏晋时代，也向往那些名士的放浪形骸，旷达高雅，没准连脑袋都没有了。人对社会的抱怨是永恒的，正是由于人的欲望是永恒的一样。很多宗教教人控制欲望，节制欲望，简直就是放屁，真正的欲望是没有办法节制的，越是控制，其反作用力越大。唯一对欲望的态度，就是合理地满足。至于如何合理，则是个人智慧的问题。”
郝胜强忽然觉得电视里、书中所宣扬的道德，其实都是虚伪和虚假的，这个社会已经羞于谈道德，更不要说遵守了。几乎每个人都是表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道德也只是一个指责攻击别人的工具，而不是对自己内心的规范和尺度。就像人们常说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如何好，做学问扎实，道德文章做得足，其实老一辈知识分子中的败类也很多，像郑耀铭，像其他的人。人们常常喜欢羡慕别人，或者崇拜一些人，可能他们某些方面比一般人强，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其他方面也强，尤其是在道德上，这个人不一定靠得住。
郝胜强感觉自己像经受了闪电雷击一般，思想一下子发生了裂变，感觉很多事情越来越迷惑。如果说以前为了协助导师申报院士，采取种种手段，算是被逼无奈的话，那么现在他清楚地认识到，很多事情也许正是自己的人性之恶。许多事情现在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是，细想一下，却又不正常。为什么人们对不正常的事情司空见惯，已经由“不正常”变为“正常”了呢？我们现在到底该遵守现在的“正常”，还是以前的“正常”标准？是不是道德标准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也要像多数人一样，顺应这个潮流才能在现实中立足，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想不明白。
郝胜强告诉梅灵母女，他请一个朋友帮忙疏通了一下，梅灵不会有事情。郝胜强并没有细说自己是拿心血成果换来梅灵的平安，只要帮梅灵渡过难关就行，至于她们怎么看待他，已经不重要了。郝胜强后来才知道，和医生一起接私活的六名护士里，有四名被刑拘过，有一人放出来之后，精神就失常了。他想想都觉得后怕，自己的心血成果换来梅灵的安全，也算是值得了，对梅家多少也算是一个“报答”。只是这以后，他越发没有兴致与梅家来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