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遥从宫门一出,便领兵前往军营整顿,繁忙了一整日又风尘仆仆地赶回侯爵府。下了马,叮嘱了府上的马夫,马夫认真地点过头,牵马去了马棚。
进了府中,她挥手稳下欲要行礼的丫鬟侍从,悄声进了侯爵夫人的院子。
“娘,孩儿回来了。”陈之遥推门进了正房,一位淑婉且衣着体贴的妇人正立着焚烧淑兰熏着衣物,轻轻咳嗽着。陈之遥闻到这香气只觉得呛鼻,连忙将这妇人拉出房屋。
“遥儿回来了。娘担心坏你了。”侯爵夫人被陈之遥拉着走得趔趄,却心急地说着。
“娘,您本就有咳疾,这些事就让丫鬟婆子去做。”侯爵夫人抬起双手,陈之遥微俯身,让她抚摸自己的脸。
“遥儿,快到你十七岁生辰了,娘想亲自整理好当日要穿戴的装扮,为你大过生辰。”夫人抚平陈之遥凌乱的发丝,摩挲着陈之遥束得齐整的发丝。
“娘……”
“待你十七岁生辰宴上会有许多待字闺中的女眷前来,娘亲定会为你好好地挑选一番,为你寻个好妻子。遥儿就莫要再去打仗了,反正那什么青寒部已经被打退了,你过几日便向皇帝陛下辞官,经商也好,做文官也好,就是你不谋生也有侯爵府养着,娘亲年纪大了,只想享受天伦之乐,享儿孙之福,实在受不住日日夜夜都为你揪心。”侯爵夫人说着还落了几滴泪,连忙取丝帕擦拭。
陈之遥无奈地看着,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双拳紧紧攥着,青筋暴起。她眼神飘忽着看向自己的亲生娘亲,颤音说:“娘,孩儿习得本领便是为了报效国家的,您可忘了孩儿从小的梦想了?”
“那时你身体不好,娘亲应你是为了你能好好养身体啊,现如今我们遥儿身强体壮,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说着,侯爵夫人抱住了陈之遥,陈之遥脸色铁青着,目不斜视,暗暗咬牙道:“那娘可记得有人从小是愿做医者的。”
话音刚落,她只觉有人握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将自己从母亲的怀里挣出,当即一个蓄了力的耳光打得她脑袋嗡响。陈之遥本是可以躲过的,但她偏偏挨了上去。
她缓了片刻,用手抹掉了嘴角溢出的血水。
安慰了娘亲,陈之遥便不顾身后人慌张的哀叹,随自己的亲生爹爹走出了院子,一路至祖祠。
“跪下。”声音不容置疑,隐着几丝愠怒。
陈之遥卸了盔甲,放下佩刀,稳稳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眼神迷离。
“你可知你做错了?”侯爵的声音从脑畔响起,震得她头皮发麻。
“知错。”声音果断。
“那便跪到天亮,若再犯……就家法伺候。”
身后的关门声却是极小极细微的。
侯爵陈擎昊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子,为人光明磊落,正直却狠厉,曾是镇国大将军,现已辞官在家。侯爵十分疼爱自己的结发妻子秦氏,成亲多年夫妻仍然恩爱有加,五年才得一对龙凤胎。男孩取名为陈之遥,女孩取名为陈之涵,一对儿女也深得太后喜爱,时常入宫与皇后所出的太子赵容隐和公主赵攸宁相伴玩乐。正元八年,二人同赵容隐在太子寝殿一同嬉戏时受困于莫名燃起的大火。妹妹陈之涵被太子冒险救出,哥哥陈之遥葬身于火海。侯爵夫人悲痛欲绝,竟是突发般地患了癔症,不可受半点刺激。她将陈之涵视作陈之遥,根本记不起女儿的存在。侯爵一不做二不休,给女儿更名、扮作了男儿身。因是在宫中遇险,皇帝便也接受并配合着,知情人无不惋惜。
望向祖宗们的牌位,陈之遥心想,自己委屈吗。
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她也做不到不管不顾,且野性了这些年,她便真将自己视作了男子。
只是刚才娘亲一语刺到了她内心的柔软。
她也想念自己的哥哥。她哥哥因儿时落入冰水导致身体赢弱,却意志坚定,只梦想有一日成为爹爹那样英勇的大将军,她便钻研医术,愿有一日成为妙手回春的医圣,治好他的病。可惜未等一切有些可能,哥哥便不在了。所以她装病的那些年里苦练武功,演作自己日渐康复,穿起戎装上了战场。
可娘亲,根本不顾哥哥亦或是她的心情。她有些庆幸,也有些心酸。看到如今局面的不是她哥哥,那便令她有了些安慰。
夏日夜长昼短,陈之遥跪了一个时辰,天才渐渐暗了下来。她仔细地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会心笑了笑。
“你慢点,脚步轻些,别被爹发现了。”
“姐,这儿只能听见你说话的声音,被爹发现也都是怪你!”
“哼!”
门外吵闹的两人悄悄推门而入,蹑手蹑脚的关了门。此时其中的一位妙龄少女冲陈之遥甜甜地喊道:“哥哥!”
一旁的少年幅度极大地颤了颤身子,怀中抱着的提梁黄花梨雕花卉纹的双层食盒也跟着晃了晃。他十分嫌弃地看着旁边的少女,被这少女一瞪,又立即站稳了身形。
这两位乃是侯爵之妾柳氏所出。女子是侯爵府庶出二小姐陈景仪,小陈之遥一岁;男子是侯爵府庶出二公子陈景皓,小陈之遥两岁。
“哥,四下没有他人你还这样实诚,莫要再跪了。”陈景仪连忙扶起陈之遥,陈之遥活动了跪麻的腿,就抬手抚顺了妹妹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
“四个月不见,妹妹长得越发出落了。”陈之遥望着矮自己一头的陈景仪笑道。
“哥哥还敢说,四个月都未曾写来一封家书,侯爵府上上下下都跟着挂念你。主母这次可真是急坏了,生怕你过不成十七岁的生辰,一听你回来了便开始抓紧地为哥哥选嫂嫂。”
陈之遥只默默听着,尴尬地挠了挠头,心想爹爹应会为她挡下一段段不该有的孽缘……
“哥哥是心里有事?”陈景仪瞧他愁眉不展便问了一句。
“还真有。”
兄妹两人相视一笑,齐齐望向他们的好弟弟。
……
陈擎昊打完陈之遥后,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苦不堪言。他爱妻子,也爱孩子。他知自己的女儿受了万般委屈却无可奈何。幸好孩子是个孝女,也十分配合着。
他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灯笼,走过蜿蜒的鹅卵石小道,迈上台阶,放下灯笼轻轻推开门,见二女正面对他亭亭玉立地站在跪着的大儿一旁。
“景仪,你怎么在这?”陈擎昊疑惑地问着,将食盒搁置一旁。
“爹爹,”陈景仪微笑着看他,指了指一旁自己带来的食盒,说道:“我给哥哥送了些吃食来。哥哥惹爹爹生气是不该,但哥哥好歹是救国大将,且又跪了好些时辰,还未等大家替他接风洗尘便饿晕倒在祖祠,陈家祖先定是不愿意的!”陈景仪说着走过去拉着陈擎昊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陈擎昊看着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向前欲要将陈之遥扶起。
“哎!爹!”陈景仪慌乱地挡住陈之遥,只见陈之遥瑟瑟地抖着。
“快让你哥起来,他浑身都颤了。”
“爹爹,爹爹,慢着,听女儿说完啊。哥哥虽然救国有功,但也不能忤逆爹爹呀,做错了就该挨罚,爹爹让跪到何时就应该跪到何时!”陈景仪一本正经地乱扯着。
“景仪,你没瞧见你哥哥都跪不住了吗。”陈擎昊将女儿推至一旁,扶起大儿子。
只见大儿子的双腿抖着,费了好些力气才站起,即使站起腿还是软的,连连颤着。他抬头看着陈之遥,陈之遥将脸使劲地转到一边,不肯看他。
“遥儿,莫要生爹的气。”他边说边迈着步子去看之遥的脸。
陈之遥又极速地将脸转至另一边,似是赌气。来回几次,陈景仪慌慌张张地拉着爹爹往门外走,嘴里说着一些有的没的,什么主母要替爹爹选哥哥生辰宴上要穿的衣裳,什么娘这几日很是想爹希望爹快去看看,什么女儿忽然头痛需要爹爹扶着才能去看大夫。
陈擎昊忽然停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瞧了一身后的儿子,忽地转身抬腿狠踹,陈景皓凄惨地哀叫声响在祖祠里。
陈擎昊抬手扶额,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狠狠指着陈景仪和陈景皓姐弟两人,一脸无奈与气愤,发狠地从喉咙里冒出三个字:陈之遥!
那姐弟二人只能又惊又恐地陪着笑,表情别提多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