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即位五年齐王就已去世,可惜之前你我未曾得见,”赵雍笑着,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下一叙如何?”
田因齐关上门到赵雍对面坐好,并不主动开口,只是上下打量赵雍,赵雍也打量着田因齐,一阵无言的目光探究后,赵雍首先笑着开了口:
“雍也只是听说老威王当年的风采,如今总算见到了真人,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别说旁的了,咱们直切正题。”田因齐摇摇头,叹了一声,目光复又抬起落在赵雍脸上,“你是如何回到的人世?”
赵雍见田因齐仍是绕着弯的先来打听自己,心中不快,说道:
“雍猜测,老威王如何回来的,雍就是如何回来的。”
“果真也是几十年王位历练出来的,”田因齐却不见烦躁,乐呵呵的笑了,“那我就先与你说吧,五日前我从海上蓬莱仙岛醒来,是方士施法将我带回。我猜你也是?”
“没错,我是大约三日前吧,老威王也见过了无为门门主?”
“门主?”田因齐略显惊讶,“与我交代缘由的是无为门天门掌门,我倒未曾见过无为门的门主。在路上遇到饥民袭击,所以耽搁了两日,不想在这里遇见你了。”
“老威王——”
赵雍还要再说,被田因齐抬手阻断:
“再世为人,咱们都失了王位,你不要叫我什么老威王了,我重回人世比你早了几日,前世也长你几旬,你叫我一声田兄好了,我以后也唤你做小弟。”
赵雍心思电转,“哎”了一声,嗔怪道:
“既然田兄说了咱们再世为人,生辰当然要另算,况且看年岁,咱们似乎又上下无差,我换你田兄,你唤我赵兄,平等相待,这样以后咱们相互照应,还免了在下身居弟位,要兄长照顾的拖累。”
田因齐明白赵雍的心思,笑叹一声,点点头:
“好,那无为门的事以后可以慢慢说,先说眼下,对于退燕,赵兄有何打算?”
赵雍不愿意现在说定决策,而是反问道:
“田兄对于取回王位,又有何打算?”
田因齐目光一闪,知道赵雍这是见人下菜,虽说燕国做大对赵国不利,但这也不足以让赵雍在助齐退燕上使出全力,一定要有足够的利益使赵雍出手相助才行,而他第一步必须先确认自己是不是能拿回齐国王位,是不是能兑现现在的承诺。
“我已经打听过,田地那浑种如今在苣城,我必须赶在他丢了小命前,让他承认我是他的公子,这样我才可以即位,力挽狂澜。”
“对了,田兄,我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打听,如今的齐王是宣王的——”赵雍坏水上涌,故意问道。
田因齐白了赵雍一眼,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田地是我的孙子。”
虽说猜到了,但是明着说出答案,还是让赵雍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大父给孙子当儿子,哈哈哈哈……”
“低声!”田因齐低低呵斥一句,又瞪着捂嘴笑得一挣一挣的赵雍冷笑道,“那赵兄又打算如何拿回王位?我也知道,如今的赵王可是你的儿子呢。”
“田兄这可不了解赵雍了,我若是在乎王位,当初就不会把王位给我何儿,”赵雍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继续道,“我回到赵国,与何儿相认,他若是还听话,我就继续做他后面的主父,若是他翅膀硬了不听我主意,那我也搞一场兵变废了他就是,在赵国,这种事情稀松平常,想让就让,想做就做,不会那么委屈自己,给儿子当儿子,给孙子当儿子的。”
“赵雍!”田因齐面容狰狞,头上已经快冒烟了。
“是我之错,田兄莫气莫气。”赵雍心情大好,“咱们说回眼下时局吧,当今燕王欠我人情,而燕国又是最重信义王道的,若要退燕,我出面规劝燕王,倒不是难事,只是齐国能给我赵国什么?”
“吕城、扶柳和济水西岸的柯城,”田因齐盯住赵雍眼睛,“若是日后赵要灭卫,齐也必出兵相助,却不取一城。”
“这么大方?”
“前提是燕军退却,所占齐地全部归还。”田因齐严肃道,“如今三地都在燕国手里,齐国想给赵国,恐怕也需要赵国再从燕国手里抢。”
“若是单只劝说,恐怕燕王只能归还部分土地,”赵雍斟酌着道,“这样吧,在退燕这件事上,我全力助你,包括劝说燕王以及其他方面,日后只要燕军退却,不管是我的全功还是半功,齐王所承诺之地必须交割。”
“好,只要你出全力,全然听我指挥。”田因齐道。
“说清楚,”赵雍笑道,“在退燕这件事上全然听你调遣,其他事田兄你可不能对赵国对我发号施令。”
“赵兄看似豁然洒脱,实则心思机敏啊,一点亏也不吃。”田因齐赞叹,“那就这样说定了,我齐人想来重信守诺,赵人也坦率真挚,我猜想我们之间不必立字据了吧。”
“不必,我也信得过老威王。”赵雍伸出手。
“好。”田因齐伸手,与赵雍的紧紧交握。
“对了,还有一事,眼下就需要你的配合。”田因齐说道。
“田兄请讲。”
“我已与那田单扯好了说辞,”田因齐别开目光,心虚的清清喉咙,“我告诉他我是田地的大公子,幼时就秘密质赵,现在是听闻变乱,被赵国派特使秘密送回齐国即位的,而你就是那个赵国密使。”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田因齐就被一怔轰隆隆的喊杀声惊醒,他跳起来奔到门口,远远望见城墙那边的火光映天烟尘蔽日,院外街道上的呼喝哭喊也吵嚷震天,田因齐从未身处过战乱中,此时不免慌乱,一边心里咒骂着把齐国害到如斯地步的田地,一边支撑着精神往前厅走,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刻起不了什么帮助,只好折向赵雍的房间,然而赵雍并不在房中,姜阳也不在,心神不宁的等到中午,喊杀声和混乱的刀兵声都止歇了,田因齐从自己房里出来走向前面,迎面就遇到了一身血污烟尘的赵雍,只见他大步走来,笑声洪亮:
“哈哈,田兄,这一仗打的痛快,雍真是有好多年没有上阵杀敌了。”
他一身盔甲略微紧短,不过仍然显出他英武勃发雄姿不凡的气质,连脸上的神情都神采飞扬起来,田因齐不由心中感叹:这真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君主。
田单跟在赵雍身后,见到田因齐,先是深揖到底唤了一声“公子”才起身笑道:
“赵卿武功不凡,真乃当世勇将。”
赵雍回身对他哈哈一笑:
“田大哥怎么还赵卿赵卿的,忒见外,咱们不都是答应以兄弟相称了嘛。小弟我可不止上阵杀敌这一项本事,日后还要请大哥多多指教呢。”
田因齐脸上虽然微笑着,心里却对赵雍这种与人率性亲热的本事敲起了警钟,但脸上不显分毫,他问道:
“田将军,这是燕军又攻城了吗?”
“没错,此次攻城是燕将易通率领,乐毅并未督阵,还不算太棘手。”
“田大哥和田兄先聊着,我去冲洗一下。”
说着赵雍径自走向自己房间,背后田因齐问他姜阳的下落,他头也没回的说“那鲁仲连听说有消息”就大步走了。
“将军,”只剩下田因齐与田单二人,田因齐倒是不再演的随和了,在前面踱着步,田单就亦步亦趋的落后半步跟着,“能否安排出二十人马队,随我先去拜会鲁仲连先生,商量退燕之策,然后陪本公子去苣城拜会父王。”
“但凭公子做主。”田单恭谨执礼,随着走了几步,斟酌着问道,“公子,臣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公子可否为臣下解惑。”
“将军但讲无妨。”
“既然赵国派特使秘密送公子反齐即位,为何此次联军攻齐却又派兵?臣下实在不解。”
田因齐呵呵笑道:
“本公子即是外妻所出,本不是太子,回齐即位一事自然不是水到渠成,赵国也是做了两手打算,我若即位成功,他们自然退兵,如果不能即位,赵国当然与其他四国共同进退。”
“原来如此。”
见田单沉吟着没再继续问,田因齐却问道:
“不知将军是否也做着两手打算?一边助我返回父王身边,一边又会秘密寻找我那失散的弟弟?最后不管是谁即位,都会得一个护主的功臣名号?”
“臣下当据实禀告,”田单已经随着田因齐回到了房内,在他对面坐下,坦然的回视着田因齐的审视的眼睛,“臣下不曾见过太子法章,自然无法比较太子法章与公子孰优孰劣,只是齐国正逢大难,王孙流离失所,尽量确保王室后继有人才是最优选择。所以对于公子臣下会尽力相助,对于太子臣下也会努力寻找,如果加一句个人判断,这两日公子的言谈举止,倒是有臣下想象中的威王模样,所以若是公子即位,臣下或许对齐国中兴恢复霸业更抱乐观希望。”
田因齐一愣,接着向着对面的田单长揖:
“多谢将军衷心为齐,因齐谢过。”
田单连忙还礼,这时赵雍从后面转出。
“我说你们怎么对着行起礼来了,”赵雍发上还挂着水滴,英武的面庞满面生光,他换了一身米白色胡服,一边整理着腰带一边在案几边坐下,“累不累,我看着都替你们腰疼。”
田单笑道:
“小弟真是妥妥的赵人,平日胡服不离啊,看来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在赵国真是收效甚大。”
赵雍听到田单夸自己,眼睛越发笑成两道弯:
“那是自然,穿惯了,涉猎打仗,骑马奔行,都是胡服方便。”他说的兴起,但成功的把后面“以前在王宫”的话吞了回去。
“对了,赵兄,齐境胡服毕竟少见,你是怎么找到一身新的换上的?”田因齐好奇的问道,“还这么合体?”
“啊,这个,”赵雍揪了揪衣角,“我昨晚想给自己弄身换洗衣服,就出门打听有没有裁衣的匠人,也只是想碰碰运气,不想在府内遇到一个使女,他听了我的话,就说她给我做,没两个时辰就给我送过来了。”
“使女?”田单疑惑道,“这大夫府内下人已全数遣散了,都是将军幕府在此办公,小弟你说的是谁?”
正说着,姜阳已经和一个女子从门口转出:
“见过天将军,大哥和田兄。”
“哦,就是她。”赵雍指向姜阳身边一个红衣女子,那女子长发高高竖起,像一蓬水势汹涌的瀑布倾泻到腰间,身材娇小面容明媚,眼睛像两湾春水闪闪发亮,殷红小嘴嘴角甜甜的向上勾着,见赵雍指向她,她也大眼笑成两弯新月。
“墨家弟子元绮见过天将军、赵将军和田公子。”
“原来是绮姑娘,”田单哈哈笑道,“小弟啊,她可不是使女,她可是墨家的侠女啊,在即墨帮忙战事的。”
“哦?!失敬失敬!”赵雍连忙爬起来行礼道,“雍多谢姑娘仗义相助,墨家的侠义精神名不虚传啊。”
“赵将军休要夸我,我可会飘飘然的,”元绮笑道,“只是拿旧衣做了些改动,只是举手之劳,莫要提了。”
“绮姑娘可是心灵手巧,短短时间改的如此合身,这技艺怎能不夸上一夸。”
赵雍还要说,元绮摆摆手笑道:
“赵将军莫忘了正事,先听听姜阳的事情?”
“哎呀,雍之过雍之过。”赵雍急忙将两人让进屋坐下。
等到几人都重新坐定,姜阳道:
“大哥,田兄,鲁仲连先生的行踪已经有了,只是早些时传书弟子遇到了麻烦,我出城帮忙,这才迟了些。”
“墨家消息网果然厉害啊。”田因齐由衷赞叹道,心里已经打算日后把墨家消息网收归己用的可能性了。
姜阳把传来的消息一说,几人商定事宜,只是田单集不齐二十人马队,姜阳便召集了在即墨的六个墨家弟子,加上他七个人,再加上田单选派的十名齐兵精英,在当天夜里,马口衔铁马蹄裹布,悄悄的出了即墨。
几人避开燕军一路向南,在第二天过午到达琅琊,一名墨家弟子在路边迎候,接着带领他们来到琅琊西郊的一处山谷中。
只见山谷中水流潺潺,时已初秋,虽然过午仍然热的像是盛夏,只不过山谷中却又偏偏金黄飘飞,一处飞瀑碎入一汪碧水潭,而潭前不远就是茅草小屋,小屋精致又简谱。赵雍看到那水潭眼睛一亮,但是很快他又忍住了,毕竟此来是拜访名士,他知道自己还是要行为谦恭的,刚到就跳到人家门口的水潭里消暑,也太煞风景。
元绮在这时跳下马去,掏出水袋到潭边灌了满满一袋清水,走到刚下马的赵雍身边,递过去笑道:
“赵大哥,天气炎热,喝点水解解乏。”
赵雍惊喜的看了眼元绮,见那红衣姑娘仍然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不由也笑着接过去,潭水清澈沁凉,入口即感觉到一股舒适的凉意由脏腑散入四肢百骸,他又倒出点在手掌里,抹了把脸,登时觉得暑热尽消神清气爽,不由多看了这小姑娘一眼,心里动了一动。
这时田因齐已经率先走到门口,遥遥一躬,朗声道:
“齐国公子田因齐拜见鲁仲连先生。”
姜阳也随后躬身道:
“墨家弟子见过先生。”
赵雍这时也把水袋还给元绮,躬身道:
“赵人赵雍,见过鲁仲连先生。”
“嗯?”屋顶上一声悠长的呻吟,众人抬头,见茅草的房顶后探出一颗黑发飘飘的脑袋,“怎地这么多人?”
田因齐见那人翻身滚落屋顶,惊得伸手上前一步,却见那人身姿轻灵的在半空转了个身,双脚竟然稳稳落了地,可是他的身子还是晃了几晃,随即一股酒气铺面而来,田因齐定睛看去,只见这鲁仲连黑发披散满面绯红,一双醉眼迷离似笑似嗔,一身宽大白袍随意挂在身上,身量虽不高大,却自有一番洒脱不羁的气韵风度,心下不由疑惑,听姜阳说鲁仲连乃成名多年的纵横策士,本以为至少是个稳重成熟的中年人,却不料竟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先生,在下——”
鲁仲连摆摆手打断了田因齐:
“你是齐国公子,我信,一派贵气,自与我等平民不同。”
他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赵雍身上,只是多盯了几眼,又移开了:
“奇怪,怎么突然多了两个与两国先王重名的人?难道世道又要大变了?”
赵雍笑道:
“与先人重名又不是什么奇事,家父也是崇敬当初的赵武灵王,才会给在下取了雍这么个名字。想必田兄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鲁仲连哼笑一声,摇晃着转了身,一边四下扫视一边好似不经意的回道:
“重名自然不是奇事,可是两个与先王重名的人就这么巧的凑到了一起,却是奇事了。”
没找到,他转回身,脸上现出求而不得的委屈神色,可是嘴上仍然清醒的回道:
“所以这位田因齐时齐国公子,你这个赵雍想必也是赵国的王室贵胄。”
“啊,”赵雍看一圈周围人,见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眼见被鲁仲连拿话赶到这个地步,再说谎就有点心不诚了,只好无奈的笑道,“如今的赵王——正是雍的兄长。”
说完,低头偷偷瞪了眼面露快意之色的田因齐,心中哼道:我只是给我儿子当弟弟,你还给你孙子当儿子了呢。
鲁仲连这时已经往屋里走了,田因齐赵雍姜阳跟了进去,元绮却和其他人留在了外面,赵雍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元绮却是笑着对他挥挥手督促他进去,赵雍不禁也对她回了个笑容,暗叹一声好一个善解人意知进守退的好姑娘。
屋里甚是简单,最显眼的是墙角排着的一列巨大书箱,卧榻和坐榻都很是简谱,不过莆席显然是新编的,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几人落座,鲁仲连扶着头难受的哼哼了几声,也没抬头,一边哼着一边问:
“听闻当初赵武灵王只有两个儿子,怎么又多了足下?说不通啊。”
赵雍心里一个咯噔,但脑中电光石火转过。
“仲连兄若是对雍的身世感兴趣,那雍也直言相告了,雍与当今赵王都是先王后所出,只不过先王后在生下王兄后身体每况愈下,只好居于深宫修养,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但不久先王后不顾身体又生下在下,随后便血崩去了,雍自小便因此为父王厌弃,”想起吴娃抛下自己后那段孤苦的梦游一般的日子,赵雍眼睛红了,“所以雍自小便被养在宫外,未曾见过父亲,连王兄也只见过一面,更别提有爵位,称公子了。”
“哦——”鲁仲连抬起头,脸上虽然仍然绯红一片,可目光比刚刚清醒了不少,“对不住对不住,仲连冒失了,连日饮酒,有些放浪了……”
赵雍笑道:
“雍与田兄贸然到访,仲连兄自然要搞清楚我等身份,无甚冒失。”
田因齐总算逮住了话头:
“仲连——先生为何连日饮酒?”
他下意识的也想学赵雍自然而然的称呼一一句“仲连兄”,然而骨子里的矜持和骄傲还是让他在半途仍转了称呼。
鲁仲连哼了一声,又难受的抚头,嘟囔道:
“自然是因为那油盐不进的齐王。”
田因齐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好去看姜阳,姜阳连忙道:
“仲连先生在当初齐王伐宋的时候就多次警告,可惜通通都被齐王忽视了,燕国破齐后,齐王逃到鲁国,仲连先生又追到鲁国劝谏齐王结好鲁国,自荐特使出使楚国,但齐王却侮仲连先生是趁乱钓誉,将仲连先生赶出鲁国王宫,齐王而后对鲁侯更是颐指气使飞扬跋扈,仲连先生被齐王所污,因此求见赵王又被避而不见,之后仲连先生就失去踪迹了,我们也是刚刚打听到他隐居于此。”
田因齐气的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田地那个浑种抽筋扒皮,再看向扶着头的鲁仲连,铁青着脸从牙缝里问道:
“仲连先生,不知仲连先生连番受辱后救齐之心是否还在?”
鲁仲连从眼角给了他个目光,打了个酒嗝,却冷声道:
“田公子,之前仲连所受,称不得侮辱,我纵横策士技巧应变,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只是公子刚才的话,却是对仲连最大的侮辱。”
“如此——”田因齐沉吟着,忽然猛地站起走到几边空地上,长身大礼下拜,伏地道,“田因齐向仲连先生赔罪,代齐国王室向仲连先生赔罪!请先生不计因齐方才失礼,救齐国万民于水火。”
鲁仲连等他说完,静了一会儿,方才摇摇头:
“你们表明身份后,我就知道你们来此为何了。如此局面,仲连自然义不容辞。三位请于屋外稍候,容我整理整理。”
田因齐三人依言来到屋外,赵雍一时无事,眼睛不自觉的看向红衣的元绮,脚步也不受控的蹭了过去。
“绮姑娘喜穿红色——难道是赵人?”
“对啊,”元绮笑眼弯弯双眸含星,“所以昨晚在大夫府遇见赵大哥,顿觉温暖熟悉。”
“哦?”赵雍摸摸脸,笑了,“看来胡服真的是赵人独有啊。”
“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胡服,”元绮歪歪头,笑容现出一丝调皮之意,“赵大哥一看,就是典型的赵人。”
“哦,为何?”
“英武高大,爽直豁达,”元绮忽然脸一红,转开眼落向地面,但嘴角仍然是翘着的,“但又睿智机敏,豪勇善战——除了我赵人,天下还有哪国人会如此?”
赵雍放声大笑,被元绮一番话说得心花怒放:
“绮姑娘所言甚是啊,秦人虽豪勇却粗直——”
他想说下去,忽然意识到此时虽然身处齐国,在田因齐和姜阳在场的情况下不能说齐国,但同行的墨家剑士中或许不乏其他国家的人,所以赵雍止住了后面的话。
“大哥笑什么呢?”姜阳也走过来,好奇的问道。
“大哥在开心,这位墨家侠女也是见地过人洞察卓绝啊,你们墨家果然藏龙卧虎。”
“大哥过谦了,”姜阳回头看了看门前站着的田因齐,压低声音问道,“大哥,于国家大事上,你比我见得多说得准,你说,退燕之后,田兄是可托付齐国之人吗?他会不会,又如当今齐王一样?”
赵雍看了眼不远处田因齐的侧影,随后对姜阳笑了:
“小弟的顾虑我了解,但他多年质赵,我了解此人,他断不是另一个田地,他若登位,恐怕更是齐国之福啊。”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有点后背发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若是齐威王重现齐国,给赵国带来的隐患,远比那三座许诺的城池要大的多。
可是——
现在就除掉他吗?任凭齐国亡国?
那更加强大后的燕国,恐怕更不是现在的赵国所能应对的。毕竟姬职那小子也重回了盛年,多给他些时日,他能达到的功业,恐怕不比齐威王小。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
赵雍还要继续想下去,可是鲁仲连已经出来了。
他束好了头发,换上了一身天青布衣,发上还滴着水,清洁过的面庞更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过黑色的短须中和了他过分姣好的面容,显出谦谦君子的端方模样,比起方才的披头散发放浪形骸,倒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田公子,赵公子。”鲁仲连对二人长身一躬,二人急忙还礼,鲁仲连将三人让回屋里。
重新落座后,田因齐坐直对鲁仲连躬身道:
“如何退燕保齐,还请先生教我。”
鲁仲连此时正身端坐,除了脸色微红,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酒意,听闻田因齐发问,鲁仲连审视田因齐良久,然后伸出三个指头:
“三步。一,盟赵。二、利魏。三、间燕。”
田因齐不由得与赵雍对视一眼,鲁仲连见状道:
“如今看来,赵国既主动送公子归国,那么盟赵就可以直接省略,五国联军,在破临淄时韩秦就已归国,剩下三国,赵与公子结盟,于此便剩下魏燕两国,魏国朝秦暮楚左右摇摆,只要许之以实际利益,魏国自然可退,至于燕国,乐毅与燕王情谊深笃,自然不可离间,不过燕国上下对乐毅不满者大有人在,在下听闻太子游就是乐毅的最大反对者,所以利魏的同时,比派遣得力使臣秘密入燕,向太子游陈说厉害,只要促成更换乐毅,那么在齐的燕军,就可轻易破之了。”
“先生妙计,”田因齐眼中发光,兴奋的道,“何人可遣魏燕?”
“使魏燕必须有国力支持,敢问公子,如今的齐国公子是否可以做主?”
田因齐脸色冷下来,怔了怔,从牙缝里咬出回答:
“不瞒先生,如今的齐王,惹的天怒人怨,齐国面临亡国危局都是拜他所赐,因齐今日在此,不论血缘亲疏,只从国家大义真诚回答先生,齐王田地必以死谢国,但在此之前,因齐必从他手中继承江山,这一切,就是下一步要发生的。”
“公子能从国家出发大义灭亲,请受鲁仲连一拜。”
鲁仲连被田因齐的话激的浑身颤抖,颤声拜下,被田因齐扶起坐回后,继续道:
“如此,我们必须尽快赶到苣城,公子即位,获得王印,发出正式王书,由使臣去往魏国,许以宋国土地,加无盐、平陆和寿三城,另外臣魏十年,而另一路使臣则携带财物与王书秘密入燕,鼓动太子游与反乐毅的大臣,促成换将,至于赵国那边,相信如果公子能顺利即位,赵国那边也不是问题。”
“虽说不是问题,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回去才能确定,”赵雍见状连忙说道,“这样吧,在苣城保证田兄即位后,我即刻返赵,确定盟齐方略,然后赶往燕国与仲连兄汇合,我与燕王有些情谊,或许能在必要的时候为仲连兄提供帮助。”
鲁仲连奇怪的看了眼赵雍,似乎不明白这个赵国的年轻公子与即位几十年的燕王会有如何情谊,不过他很快释然了,拱手道:
“如此,就有劳赵兄了。”
“那使魏人选——”田因齐斟酌着问。
“仲连分身乏术,恐怕只能在苣城齐王的随行班底里,甄选有用之人了。”鲁仲连摇首道。
众人点头称是,当下收拾出发,骑马向苣城飞奔。
整夜赶路,行至第二天一早,就见苣城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