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要发兵,攻打那个阴险卑鄙的韩国!”咸阳宫里,秦王嬴稷暴跳如雷,挥舞着大袖大喊,“竟然敢借道给赵国,他韩王是活够了,我大秦二十万铁骑这就把他全国踏平!”
“哎呀,稷儿,你安静一些,”卧在榻上一直揉着太阳穴的芈八子终于拿下了手,柔声安抚,她虽然面色也是铁青,可是神情之中却不见任何焦躁,“我大秦与韩国并未有盟约,韩国借道给赵国,倒并不算阴险,况且新韩王是楚国扶持起来的,我大秦现正与楚国开战,于情于理,韩国肯定都站在楚国一方,那么帮着赵国攻打我们,也可以理解。”
嬴稷错愕的瞪着风云不动的母亲,半晌,失声道:
“母后?!现在可是白起——是白起失踪啊!”
“我自然知道是白起,”芈八子说着,阴森森斜了一眼旁边老老实实站着立正的魏冉,魏冉收到姐姐的目光,打了个哆嗦,但芈八子随即把目光转了开去,落到儿子身上,芈八子的神情又变成了耐心的谆谆教导,“但如今我大秦主力正与楚国开战,韩国既敢借道给赵国,那韩赵之间必有后手,眼下定然不会怕我大秦报复。——稷儿,眼下秦国未有报仇良机,当务之急,是寻回白起。”
“臣已经派出黑兵台了。”魏冉见缝插针笑着表功,同时被姐姐和外甥一眼横过来,立刻收了声。
静了一瞬,芈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沉吟着道:
“此次赵国竟然派出了三万骑兵,这几乎是倾国之力,似乎对白起的兵力和行军……”
说到这里,她立刻收了声,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儿子,见他仍然气的来回走动,并未注意自己的话,芈八子才暗暗松了口气,转目杀人一样的目光立刻就刺到了弟弟身上。
魏冉对他们汇报的只是情报有误,白起遇伏全军覆没生死不明,可现在芈八子明白了秦国和白起的这次兵败应该与自己这个弟弟脱不了关系,只好等儿子离开之后,自己再好好训诫这个弟弟一番。
嬴稷离开后,芈八子果然指着魏冉的鼻子一通大骂,这个时候,赵军大帐中,白起渐渐恢复了意识。
在神智回归前,警觉的身体就告诉了他——他身边还有一个人,虽没什么杀气,可是金铁锐意浓烈,这是一个军旅之人。
周围的气息太过陌生,没有秦军军营带给他的安心,况且昏迷之前,他也清楚的记得秦军一路撤退洒下的鲜血和倒伏两边的军卒尸体,被出卖的凄凉随着意识和记忆的回归涌上心头,又被军人的本能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伤的不轻,不过他暗暗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然后下定了决心。
他猛地睁眼,同时翻身向身边坐着的那人压了过去,眼前还一片模糊,但凭着多年争战杀伐的本能,他已经准确的一手按住那人后颈,一手侧肘,用小臂向那人喉管压了上去。
那人似乎惊讶了一瞬,可很快就着白起的冲势向后卸力,左手插进白起的小臂与自己喉管之间相挡,右手推上白起胸膛,屈膝上顶。
此时两人摔在地上,白起侧身躲开那人膝击,那人就继续拉着他顺势跃起,两人翻了一圈,上下对调,来往拆了三四杀招,又是借力滚动,再次上下颠倒,来往又是五六招过去。
直到滚出四五圈,那人终于停在了上面,将白起压下身下,膝盖顶着白起胸膛,双手各压着白起的一只手在身体两侧,白起疼的眼前阵阵白光,喘息了好一会儿,那人也静静等着,白起似乎还听到他把涌进军帐的卫兵又赶了出去,待白光散去,视线聚焦,白起终于看清,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至多不过三十岁,眉目英武疏朗,目光闪亮若星,他是笑着的,笑意豪爽直白,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但是白起没有错过他身上的赵军甲胄。
“你是何人?!”
虽然身受重伤被压在身下,白起仍然寒凉了目光气势汹汹的发问。
“在下赵国武灵君赵雍,武安君,久闻不如见面。”那人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崇敬和向往,“武安君若不再攻击在下,雍扶您回榻上说话如何?”
白起一身傲骨,却从未经历过被俘,想骄傲的赴死,但对方可没相逼什么,他也说不出口,眉目挣扎片刻,只好冷冰冰却干巴巴的道:
“那你先起来。”
“哎,好。”赵雍顺从的起身,将白起扶回榻上让他躺下,白起却不愿躺着与他相对,固执的要坐起来,赵雍只好又搬了两床被褥给他靠在身后,然后坐回矮床,目光闪闪的打量着白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新奇。
白起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想发怒可又达不到临界点,只能皱眉不耐烦的问:
“武灵君看什么?白起脸上开花了?”
赵雍笑道:
“真是失礼了,白大哥海涵。就是从前一直听闻白大哥事迹,总是心向往之,今日得见真人,雍一直感觉如在云端似梦似幻,总忍不住确认,现在不是做梦,是真的。”
说完,自己又忍不住,笑起来。
这坦然又率直的样子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白起也就忽略了赵雍自来熟的“白大哥”称谓,鼻子里哼出一声,讥诮道:
“败军之将,倒叫武灵君看笑话了。”
“白大哥切不可作如此自轻之语,”赵雍爽朗一笑,直接道,“想必大哥也想到了吧?此次兵败,实在是因为穰侯向我赵国事先泄露了白大哥的兵力部署和行军路线,我们提前做了准备才会如此。若是光明正大的对战,小弟怎会是大秦杀神的对手?”
说着又兴奋的笑起来。
白起因为早就猜到了魏冉背后的运作,所以这一番话没让他再产生什么别样思绪,反而是赵雍的神情让他心中触动,不由轻声道:
“你倒是说的直白……”
“那当然,此次赵国出动十二万步兵,三万骑兵,几乎举全国之力,才能赌回一个白起,”赵雍搔搔脑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好歹赌赢了。”
白起挑挑眉:
“如此大手笔,赵王倒是舍得。白起担当不起。”
“担的起,”赵雍虽然承认在白起面前的这副年幼模样多少是装的,但交谈没几句,白起的谈吐气度就让他真的心生依赖,不由得让他这个比白起大了几十岁的人真心真意的叫他“大哥”,“大哥可不知道,为了此次调度,小弟向王兄磨了多久。”
对于自家从小就乖巧的大儿子,赵雍要调多少兵力都是随口指派的事儿,可是在白起面前,他倒真的想年幼一回,似乎只想多看看白起淡然从容的脸上显露的星星点点的笑意,所以故意苦起脸说道。
白起果然被赵雍的样子逗得笑了笑,目光闪了闪,又问道:
“此次偷袭,难道是你带的兵?”
赵雍经历战阵不知道早了白起多少年,不过此世的他,的确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所以他也自然而然的挺了挺胸膛:
“在杀神手下讨了个便宜,虽然不太光明,不过也挺开心的。”
白起又勾了勾嘴角,不过笑容冷寂下去,他倏然的盯视竟让赵雍背后凉了凉:
“那么武灵君倾全国之力抓了在下,是要白起投降赵国么?那武灵君的主意可是打错了。”
赵雍叹口气,再度抬起目光,坦然的对上白起寒光朔朔的眼眸,真诚的道:
“这样的谋划,雍与王兄的确都有,但我赵国绝不强求,只愿请白大哥到赵国做客,雍可以保证,期间雍与赵国上下绝不提及任何欲留大哥于赵的话,最后若是大哥心意不变,雍自会送大哥回秦。”
白起不答,只是审视着赵雍的脸,赵雍坦然的迎着白起的目光,仍然在笑,笑里俱是真诚。
“我与你虽然只相识这不足半日的时间,”白起虽然语气仍然清清冷冷,可是目光柔和下来,“但我信你。”
赵雍微笑回应,伸出手在半空中:
“因为小弟与大哥都是同类人。”
白起垂眸瞥了眼赵雍的手,鼻子里轻哼了个气音,然后伸手出,握了上去。
“我昏迷前,护在我身侧的亲兵何在?”放下手,白起问道。
“赵政?”赵雍没有错过白起在听到这个名字后目光中压抑下去的一个跳跃,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笑着回答道,“他很忠心,半步不离大哥左右,所以雍也没有为难他,他现在仍是大哥亲兵,如今在帐外熬药。”
“我可以和他单独说话吗?”
“那是自然,雍相信以大哥的为人,不会承诺后又毁诺逃脱,所以雍也不会把大哥当做犯人,大哥在赵军营中,要见何人,要去哪里,都随意。”
说着,他起身替白起掖了掖被子,笑了笑,直接出去了。
嬴政从白起帐中再次出来后,被赵雍叫到了自己帐中。
“姜阳说,你曾用赵政的名字,在楚军淖齿身边,”帐里只有赵雍和嬴政两人,赵雍走到嬴政面前,开门见山的说,“现在又出现在白起身边,但在秦军中,用的名字,肯定不是赵政了吧?”
赵雍面前的人与他自己身形相仿,不过略黑一些也略高一些,英俊的面目上没有赵雍的爽朗疏狂,倒是满满的坚毅沉定,可是目光中,却有些阴鹜。赵雍肯定他经历了很多泥淖与黑暗,所以此人,必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兵卒。
嬴政知道面前的人是赵武灵王,欺骗那个英明果敢敢作敢为的赵武灵王,没有必要,所以他直接干脆的答道:
“我叫嬴政。”
“嬴氏公族?为何又用赵政的名字?”
“十二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邯郸。”
“哦。”赵雍上下打量着他,总觉得这个嬴政身上现在正散发着毫不掩饰的王气,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但是嬴政身上的这种王气给了他很大的压迫感,他打量着嬴政,忽然想到,这种熟悉的感觉,在魏斯与田因齐身上都见过,他们从土中复生之人都有这种冥冥的牵连感,脑中灵光一闪,他问道,“嬴政,你可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嬴政自然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虽然之前对赵武灵王的了解都限于史官典籍,不过他现在从赵雍这个人身上更加确定了自己对赵武灵王的了解,所以他冷冷一笑,直接答道:
“赵,武灵王。”
赵雍愣了一愣,审视着他:
“你竟不曾想瞒我一瞒?”
“你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我瞒你,有用吗?”嬴政嘴角一勾,冷冷一笑。
赵雍忽然哈哈一笑,伸手让了让,自己也在矮床上坐下,他伸手给嬴政倒了一碗水,自己也倒了一碗喝了一口。
放下碗,他打量着嬴政,笑着摇摇头:
“我看出了,可我想不到你是谁,真想不出秦国先公先王当中谁叫嬴政。”
“我在你之后,”嬴政喝了半碗水,放下碗之后,盯着赵雍的目光有些睥睨和挑衅,“我乃始皇帝,统一六国之人。”
赵雍却只是呆了片刻,之后又喝了口水,似是在嘟囔:
“原来统一六国的是秦……”
说着,他再度上下打量着嬴政,奇道:
“你直接告诉我,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嬴政哼笑一声:
“若是对齐君韩君魏君燕君,自然怎样都不能直言相告。对楚王和赵王则都可随意,嬴政不在乎。”
赵雍笑问:
“为何?”
“楚王,翻不起什么风浪。赵王,则是不屑翻什么风浪。”
赵雍放声大笑,笑过后向嬴政举起水碗:
“可惜军中不能饮酒,否则真想与秦王痛饮!”
嬴政把自己的水碗向赵雍一磕,两人各自喝了一口:
“以水代酒,心意到了,也有滋味。”
两人相视,俱是大笑。
赵雍笑道:
“不过嬴兄可要注意,此番尘世,最后一统六国的,可不会是秦国了。”
嬴政也冷笑回应:
“政与赵兄俱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