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高远,瑟风如刀,过了商於之地,便真真正正的感觉自己在秦国了。
几人在一处山坡上勒马驻足,只见山川绵延天高云阔,观狸深吸了口,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不由笑道:
“听闻秦国有一首战歌非常古老,一开篇便是赳赳老秦,我还一直纳罕,为何独用‘赳赳’二字,如今看来,莫说秦人了,就连这秦山秦水,这只能用赳赳二子形容啊。何其壮哉!何其壮载!”
观浣朝他后脑勺一巴掌拍去,冷哼道:
“平素让你多读几本书都不肯,如今到了秦国反而大发感慨,屈岳在此,装什么文人雅士呢。”
观狸摸着后脑勺,噘嘴嘟囔道:
“就凭咱们楚人,进入这只知耕战的秦国,便个个都是文人雅士了,全秦国人加起来的文采,恐怕都不敌咱们一个屈子呢,小十七是燕国人,非秦非楚,他来评判最公道——小十七,你说呢,秦人是不是根本就没什么文采风流啊,是不是只知道种田打仗,无趣的很?”
十七本来趁观氏兄弟两个斗嘴时,偷偷摸摸的揉着被马鞍磨疼的大腿,忽然听观狸这么一问,不由一愣,这才边揉着腿,边为难的说:
“观三哥,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应该也不是燕国人……”
“小十七真可怜,”观狸伸手,满脸疼爱的用力捏了捏十七肉嘟嘟的脸,“放心,等帮助公子疑登上王位之后,三哥好好带你去找你的家去。”
十七被捏的龇牙咧嘴又不敢还手,旁边屈岳看不过去,伸手拉住十七的缰绳,将他的马往自己这边拉了几步。
“十七,”屈岳白了观狸一眼,“羡初给你的红珠子带上了么?”
十七眼睛一亮,从褡裢里捏出一颗通体火红指甲大小的琉璃珠,观狸一见,拨马逃到观浣另一侧,嚷道:
“我就知道羡初没安好心!都出来了还惦记着烧我呢!”
十七认真的道:
“观三哥,羡哥哥说了,他不招惹你,是你惦记着用水淹他,他这是自保,不是寻衅,我也一样,这红珠子,只是自保,我不会主动拿他欺负三哥。”
观浣换了只手朝观狸后脑又糊了一把:
“还不够丢人,休息够了?那就上路。”
观狸捂着脑袋哀嚎:
“你们一个个就知道欺负我,羡初那个外人也是,小十七也是——咱们认识时间短可是三哥最疼你啊——二哥你看二姐偷跑到寿春,回家什么罚都不挨,我怎么干什么都被你们又打又烧的啊!”
“还说,”屈岳嘟囔道,“害的二哥也被烧的,不是你啊。”
观浣咬牙斜了屈岳一眼:
“你们一个个都爱戳人痛脚么——”
十七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些比他年纪大的哥哥们怎么一个个都不让他省心,他随熊疑秘密住到观氏宅邸不过三日,也只是模糊听说过观浣观狸想整羡初,反而被羡初烧的到处跑的事,不过这三天里他对羡初的印象大为改观,当初在羡门他被当做奴仆,很少见到这个羡门少主,但是在楚国恢复了自由身后,再见羡初,反而享受了羡初十足的疼爱。还有屈岳和观狸观浣,再加上屈子的儿子屈岳……想到这里,十七的目光落到屈岳脸上,又有些感慨——屈子热烈如火,屈岳看似平淡如水,但是冥冥之中又感觉到两人十足的相似,若要真说哪里相似,又仿佛说不出来,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小十七,回神了。”熟悉的爪子再度拧上脸颊,十七有些委屈,好在那爪子立刻被屈岳打掉了。
“好了,风景看够了,咱们该上路了。”
观浣再度跃马扬鞭首先窜出,很快,四匹马又朝着咸阳飞驰而去。
第二日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咸阳,在沉沉的夕阳余晖中,高大雄伟的城郭化成一片似乎遮天蔽日的黑影。黑色,是十七进入咸阳后最大的感觉,他们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咸阳城内,城墙是黑色的,城墙投下的阴影是黑色的,路旁的民居瓦片也是黑色的,来往的秦人,身上也是黑影连绵……十七觉得这这些黑影连城一片黑色的浓雾,仿佛压迫的他透不上气。他又想到一路上的秦国山水,他虽然未曾在燕国蓟城待过,只不过燕国的山水给他的印象如同秦国的一样深,燕国山水端凄肃穆,而秦国山水却粗犷野阔,那同样历史悠久的燕人与秦人,是不是也是完全不同的?秦人,真的如同秦国山水般,是山东六国所形容的“虎狼”吗?
但是十七没想到,进入咸阳的亲贤南市,又出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风景。
满街花枝招展灯红酒绿,丝竹之声与宾客欢笑交杂着直上云霄,透过酒肆客店大敞着的门口,可以望见里面或歌舞或斗棋或辩论,满街都是酒香花香脂粉香,玉器店成衣坊甚至是铁匠铺,其门面都镶金嵌玉富丽堂皇,十七张大了嘴,牵着马慢慢的跟在同样目不暇接的观氏二兄弟和屈岳身后:
“岳哥哥……我……我这莫不是到了仙境?”
屈岳回头看了眼十七,眼中却闪过复杂的波光。
——这与父亲形容的虎狼之国,真的是天差地别啊……
秦国真的是父亲与他人口中那不堪的样子吗?
他们来到挂着“九天坊”招牌的客舍外,早有店仆牵了马去车马场喂养,在主事引领下,他们进入一个别致的包间,只见里面立着一个接近四旬的矮胖男子,一脸的和善笑容,眯眯眼弯弯的,见到四人进门,那矮胖男子长揖道:
“随通见过各位。”
原来随通是楚国通过商社安插在咸阳的密探之一,也是观华的故旧,此次秦国之行,由随通作为几人在咸阳的衔接和向导。
入座后客套了几句,屈岳就问道:
“先生可否告知,此处是何处?怎与路上的咸阳风景完全不同?”
“屈先生有所不知,”随通挥退了侍酒女,一边亲自为几人斟酒一边道,“此处名唤亲贤南市,是咸阳的商业中心。咸阳有两市,秦人称为老市和新市。老市是承自雍城传统所设,新市则是商君变法后,在兴建咸阳城时专门开辟出来的用以吸引六国客商发展商业之所在,故又名亲贤市,这些年随着秦国发展,咸阳的亲贤市逐渐扩大,又分为亲贤北市和亲贤南市,六国客商多在亲贤南市聚集,所以此处风俗,与秦不同。”
观浣皱眉问道:
“秦人就不在意这些么?”
“他们有自信镇得住,所以不在意。”
随通目光闪闪,看到十七戳着碗里的菜汤,眼睛不住瞟向桌上稍远一点放着的烤羊肉,便笑着替他撕下一块放到十七碗里:
“小兄弟煞是可爱,想吃什么不要客气,这些都是我九天坊请客。”
“是啊是啊,”观狸提溜着一只烤羊腿吃的满嘴流油,“不用咱们花钱,十七不用替我父亲省。”
屈岳更是心中繁乱,他隐隐想到了父亲托观施给自己带来的话——“终身不得事秦”,似乎越想就越明白,可越明白又越不敢想,心中烦乱,瞥见观狸吃的满嘴流油的样子,不由得怒从心中起,重重的哼了一声,坐开了老远。
“对了,”观浣也瞧着自家弟弟的模样头疼,只好捂住眼睛只看向随通,“拖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么?”
“书信我已经收到了,王上当初在咸阳为质时的仆从,这两天也正在走访,今晚已经吩咐了整理问话,明日就呈给几位阅览,”随通笑呵呵的给所有人又斟了一轮酒,“今晚几位只管在九天坊休息,如果有兴趣,在下也是可以作为向导,引各位在亲贤南市转一转,毕竟各位应该也是第一次到咸阳嘛。”
“好啊好啊。”观狸第一个赞成,又看向两侧,“二哥,岳儿,小十七,怎样?反正我是不累啊,你们也要不要去转转?”
众人一听明天才能开展正事,索性无事,又都不累,便一齐点头,想上街转转。
几人吃喝完毕,刚走出包间,就听见外面大街上传来喧嚣喝闹之声,一堆人围着,里面好像有人在拳脚相往,观狸最爱热闹,见有人打架就欢呼一声第一个挤了上去。
屈岳鼻子里吭出口气,和观浣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便示意随通,也走上前查看。
人圈里是两个强壮的黑衣秦人正在角力,两人面目也呈现古铜色,各自眼睛瞪着彼此,头上青筋暴起眼中一片血红,两人揪着对方衣襟,脚下也在使力,头发也凌乱了不少。周围看热闹的人不断的鼓噪纳罕,但是两个人仍然自顾自的角力,完全不会因为周遭的喧嚣打乱进攻步调。
倒是沉得住气——
屈岳感觉两人身上杀气四溢,完全不似寻常市井斗殴,正瞧的仔细,忽听其中一人说话了:
“你一个小小材官竟然敢管我百将之事,等回到军营,看我不查出你的姓名,让你后悔今日多管闲事!”
另一个人身量略矮,但声音更寒凉的逼人:
“此刻无军职高下之分,你动我秦卒军资,便是祸国殃民之人!身为秦人,有责任将你扭送军府!!”
“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首先说话之人红了眼,“别仗着你属赢姓士族,就觉得我不敢治你!”
“有本事你就来!治不死我,我就替秦国治死你!”
周围人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在助威聒噪声中,两人又滚做一团。
“这一架打的甚是丑陋,”观狸抱着胳膊啧啧啧摇头,“粗俗……啧啧,真不似我楚人对阵那般优雅。”
他声音虽不大,但是也没有刻意压低,他身边站着的看客,秦国人已经开始皱眉,而其他国家认,则暗暗挪动脚步远离了些。
观浣劲儿也上来,附和道:
“都说秦人虎狼,果然市井斗殴,也纯似畜生相搏。”
周围又冷下来一分。
屈岳点头,表情虽然不甚明显,但是语气中的鄙薄之意毫不掩盖:
“是很粗鄙不堪。”
十七隐在三个哥哥身后,暗暗捂脸。
——怎么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吗?完全不想想周围?
这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
“哦,我秦人究竟如何粗鄙不堪了?”
那声音缓慢而悠长,音质虽如陈酒般醇厚,可缠绕的却是冰雪样的冷意绵延,那声音不大,却竟然成功的压制住周围的纷扰聒噪,看客们安静下来,目光随通观氏屈岳他们一道,射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四旬出头的灰衣男子,淡淡然然的站在那里,周围客店酒肆的灯光炫目耀眼,投在他脸上,却落下一片森然幽深的阴影,只一双明亮的眸子,如孤狼般幽廖,又如秋水般宁静的闪烁着。
他没有笑,神情却很松弛,可是仍然让人觉得他站在那里,就似戳进地面的利剑,让人后背发凉,不敢逼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