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
看起来不过是少年模样,只不过与普通少年相比,他脸上闪耀着楚地春日最明媚的阳光,眼里荡漾着云梦泽的初秋最深澈的湖水。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酒窝,每每似能散发出醉人的酒香。
十七绊倒在黄歇马前,当那马蹄高高扬起时,他竟然能分神看清黄歇脸上的酒窝。
黄歇成功的拉住缰绳,座下马儿倒退两步,黄歇看清了地上是一个农户打扮的普通少年,少年抱着脑袋,悄悄露出一线眼睛,大大的眼睛安静而惶惑,还带着几分好奇,脸上是纯粹的无辜模样,黄歇禁不住笑起来,他很喜欢笑,这个懵懵懂懂又有点傻气的小少年,就更让他发笑了。
“大胆,你可知这是私人猎场?何敢擅闯?”随行的马上仆从喝骂着,一鞭子就要抽过去,“是哪家逃奴吗?”
黄歇抬手阻止了他,自己跳下马,走到那个少年跟前蹲下。
“你如何了?没有吓到吧?有没有受伤呀?”
黄歇的声音短促而跳跃,带着南楚特有的婉转悠扬,十七听来,有点像鸟儿唱歌一般,一时没回神,只是怔楞的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黄歇又是笑,伸出指头戳了戳十七饱满的额头,“我跟观氏学了点相人之术,看你这模样啊,绝对不是普通人。”
“我叫——十七。”
“十七,看来你家里人丁兴旺啊,”黄歇只当他是没有姓氏的庶民,伸手拍拍他肩膀,又拍拍他肚子,“应该没受伤——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我在采药——”十七坐起来,试着活动肩膀,拉过翻到在一边的竹篓,入神的看着,惋惜的扁了扁嘴,“都撒了……”
“扑哧!”黄歇笑起来,拧拧十七的脸颊,“看你比我小几岁,哎呀,欺负了弟弟,真是不应该,我赔你的药啊,好不好?”
十七龇牙咧嘴的爬起来,黄歇见状,连忙搀了一把。
“少主,毋脏手。”仆从连忙翻身下马要凑上来。
黄歇一个瞪眼把他吓回去:
“你说这种话莫脏了我的耳,下一次别再跟我出来行猎了,到柴房劈柴去。”
不理仆从悻悻的模样,黄歇又问十七:
“听你的口音,不是楚国人把?”
“从北边来的,”十七有点迷惘,但是很认真的回答,“具体哪个国家,我也不知道。”
黄歇又是扑哧笑出声,帮着把药草拢回到十七篓子里:
“小药仙,我赔你的草药如何?”
“算了,有很多药听大哥说是买不来的,对了,”他仿佛这才醒过神,“小人只顾采药,误闯了公子的猎场,请公子海涵!”
黄歇把他的手按下去:
“莫叫公子,我乃咸尹黄伯之子,名叫黄歇。看你模样,小我三两岁,我们今日见面也是有缘,你叫我一声大哥如何?”
“我有一个大哥了,再叫大哥,不好区分,”十七很认真的为难着,又打商量的问黄歇,“尊驾不嫌弃,我叫你一声歇哥哥好吗?”
“甚好,甚好!”黄歇拍手大笑,继而打量十七上下,“今天认了个小弟弟,歇哥哥很是开心,走,哥哥请你喝酒去!”
十七仍是认真的想了想,摇头道:
“我还是回去吧,大哥在家,或许需要帮手,到时候找不到我就不好了。”
“小药仙弟弟住在何处?”
“不远,也是一处废弃茅屋,权当和大哥的落脚处。”
见十七背了药篓要走,黄歇连忙拉住他:
“小药仙弟弟,我也渴了,去你家,请我一碗水如何呀?”
黄歇以为十七会高兴起来,没想到十七仍然皱着眉头认真的想,然后道:
“歇哥哥若是不嫌弃,自然是好的。”
黄歇一脚把要跟上来的仆从踹退,瞪上一眼,只自己拉着马跟着十七插入树林中,一路上黄歇问话十七答,黄歇发现这个虽然瘦小但脸上肉嘟嘟的少年十分有趣,做什么事回什么话都万分认真,对黄歇的玩笑逗乐之语也是一副懵懵的完全听不懂的模样,黄歇自诩擅长说话逗乐,却在这个少年处屡屡碰壁,不由得起了好胜心,愈发说个不停。
树林西侧是几个破败的草屋和两块荒废的田地,这也不稀奇,战乱频发,奴隶逃窜,很多耕地荒废后连带着屋子也被弃了,十七带着他走到一处尚算完好的小院前,进门十七就喊:
“大哥,我回来了。”
门口走出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年纪在将近三十,长得眉清目朗竟是一派天潢贵胄的气派,不过他虽然身体结实,却给黄歇一种引人悲伤怅惋的唏嘘之感,黄歇好奇的打量着他,竟自然而然的先一步长揖拜下去:
“在下黄歇,见过先生。”
“尊驾莫不是黄国人?”那人招呼过十七,举止雍容自然的对黄歇回礼道,“熊疑见过黄先生。”
“先生是熊氏?竟和悼王同名啊。”黄歇惊讶的上下打量着他,这时熊疑身后的屋中转出一个月白衣衫的年轻人,黄歇更是惊呼道,“哎呀呀,这不是屈兄嘛?”
那月白衣衫的年轻人看了眼黄歇,抱剑行礼道:
“屈岳见过黄少主。”
“屈兄这见外性子真是一点没变,歇请你喝酒请了这么多次,都不赏光,没想到今天却能在疑兄和小药仙弟弟这里见到。”黄歇说着又笑起来,走上前对着熊疑道,“歇不客气的称尊驾一声疑兄啦,因为小药仙弟弟已经认了我做歇哥哥,那尊驾便也是我的兄长了。怎样,疑兄,歇行猎半日很是口渴,能讨碗水吗?”
熊疑连忙道:
“寒舍粗陋,水倒是有的,小弟不嫌弃的话,快请入内。”
“先生若无其他吩咐,岳先告辞了。”月白衣衫的年轻人刚说完,就被黄歇一把拉住手,“屈兄莫要再逃,今日落到歇手里,定要与你说够话才行。”
说罢左手拉着熊疑,右手拉着年轻人,竟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尚算完好,里面收拾的很干净,黄歇转了一圈,不知怎么的总能在这朴素简单的屋中看到丝丝煌煌天象,回头好奇的打量着熊疑,在榻上坐下,回首又拉住想离开的屈岳往下拽:
“屈兄,坐下,坐下,怎地每次见了歇,都像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俗物一般,歇就这么脏你的眼吗?”
屈岳不好与他角力,只好半推半就的重新坐下,听得黄歇问道:
“屈兄怎地与疑兄相识?屈兄这样的高洁之人若称呼疑兄一声先生,那么可见歇今天这大哥认得不虚此行。”
黄歇咯咯的笑着,见熊疑面露不解,自然而然的解释道:
“疑兄莫怪,歇的父亲做派有些让屈兄看不入眼,所以歇每每欲与屈兄交游时,都被屈兄以各种借口推脱了。今日好不容易在疑兄这里见到屈兄,歇定不能让屈兄跑掉。”
熊疑笑道:
“我见歇弟伶俐可爱心质纯洁,想必与令尊是大大不同。”
黄歇叹口气,忽见十七进了院就忙碌着烧水并未进屋,不由的先招呼了一声“小药仙弟弟快进来休息一下”,才对熊疑苦笑道:
“身为人子,虽然不能非议自己父亲,但是屈兄对歇的不满,歇完全理解,唉唉呀,就是心里有些委屈罢了。”
屈岳一直冰的俊脸破出几丝不忍,别开眼,嘟囔道:
“我并未迁怒。”
黄歇又是一阵舒爽的笑:
“那便好,那便好,屈兄,屈子最近有没有消息,他可好?”
说到父亲,屈岳便十分认真的执礼答道:
“父亲一切安好,先生刚带来了父亲的亲笔信。”
“哎呀呀,原来疑兄与屈子相交,那更非常人了!”黄歇惊叹,看向熊疑,忽又现出纯真的好奇神色,“疑兄真的是王室吧?”
“遥远的旁支罢了。”
想起自己与屈原的商讨,熊疑有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对黄歇交代多少真相,毕竟屈原自己也承认,他太过耿直,至多可以使用阳谋,然而王室争权这种阴谋叠出心机百转的场合并非是屈原所擅长,所以屈原能做的只有用歌谣在民间为熊疑造势,然而朝堂之上的运作,必须由熊疑自己在郢都觅得一位谋士,因为楚国如今人才太少了,屈原都想不到,如今的楚国朝堂之上,谁有这种能力担此重任。在郢都,屈原能做的,也只有让小儿子屈岳供熊疑驱使了。
正想的出神,忽然听屈岳问道:
“黄兄,太子最近可好?”
熊疑猛然回神,看向屈岳,屈岳给了他一个眼神,则继续看向黄歇等待回答。
“还是老样子呗,”黄歇叹口气,“太子脾气仍然不好的很,最近风传要将他送到秦国为质,他呀,脾气就更不好了,我在的时候还能拦着点,昨天我不在,听说又把他手下一个内侍打了,打的还不轻呢。”
黄歇忽然顿住,眼睛转了转,然后笑道:
“屈兄这是在透露给疑兄什么信息吗?屈兄你呀,和屈子一样,玩这种暗里手段,笨拙的很,我都看出来了。”
“楚王他……怎么样?”熊疑见黄歇聪明伶俐,虽然看出端倪但又不点破,似乎并非与他们为敌,便斟酌着继续问。
“王上——”黄歇的笑容沉寂下去,怔了半天,虚弱一笑,“王上总是知道怎么让自己快乐的。”
说着,他又让自己笑起来:
“不过前天王上和太子吵了一架,甚是有趣,我就在旁边。跟你们说呀,太子一直哭着嚷着不要去虎狼秦国,王上就嚷回来,秦国好得很,秦国不仅酒烈,美人也多的很,让你去秦国,那是让你享福的,不是受罪的。”
黄歇学着当时楚王暴跳如雷的样子,对面刚坐下的十七看的入神,觉得有趣,扑哧一笑。
“小药仙弟弟原来会听笑话呀。”黄歇打趣的伸手刮了刮十七的鼻子。
听到楚王也去过秦国做质子,熊疑心里猛地一动,虽然如何重回王位这件事,到现在仍让他两眼一抹黑,但是剧烈跳动起来的心告诉他,他似乎离抓住什么,已经很近了。
黄歇打量着熊疑的脸色,一时间谁也没说话,熊疑生来心事重,并非善谈之人,屈岳如父一样不喜欢在场的人就不爱说话,十七也从不多话,只要黄歇安静下来,四个人之间的气氛就立刻转冷,不过熊疑抓住那点思绪想的起劲,并没有在意这种沉默,所以当黄歇的声音忽然响起时,熊疑吓了一跳。
“疑兄恐怕不是王室偏远旁支那么简单吧?”黄歇又笑起来,“这种关切的神情,仿佛国事就在自己肩头似的,楚国已经好久没有人露出这种表情了,甚至连王上都少有这种表情。”
熊疑心中酸涩,看着黄歇,语气柔下来却也认真下来:
“歇弟,你自己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吗?”
黄歇一怔,沉默须臾,微弱的笑了:
“歇年纪虽轻,但——一刻不敢将楚国利益放在身后。”
“如此,”熊疑忽然站起身,对黄歇一揖到底,“兄长日后若有需要,还望歇弟鼎力相助。疑在此向歇弟保证,所做一切,只为楚国,不为私利。”
黄歇连忙爬起还了礼,站直后,望着望十七,又笑了,声音再度轻快起来:
“看来小药仙弟弟真是个小仙人呀,给歇哥哥带来了一番奇遇,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