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因其是家中第二个出生的,父母和村里的人便习惯这么叫他。
他也曾经抱怨父母,为什么不学着村中王财主,给自己儿子取个富贵点的名字。
“穷人家的生养都不易,整日忙里忙外,哪有时间去关心名字的好坏。”扛着锄头结束一天劳作的父亲对他说道。
此后较长的一段时间内,朝廷赋税的加重迫使他不再去想些不切实际的问题。
吴二的童年像村中大多数孩童一般,是在田间垄地中度过的。
帮老财主家放牛,在农忙之时下地插秧,打猪草喂猪等等,他都做过。
那时的他想着,日后能有属于自己的一间屋子,一头猪,一头牛,再娶到邻居家的翠姑,便已是十分幸福的事。
可老天爷似乎总喜欢与穷人开玩笑,吴二降生的那些年,他们村子附近十涝九旱,人都养不活了,何况是庄稼。
地方县令一再的催促交粮,逼得村里上了岁数的长辈们在祠堂里议事。
最终得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需要有人祭河神,全村的生死交由龙王爷发落。
王财主带头凑了十两银子,给附近的一位巫婆送去,请她出面主持祭河神的仪式。
吴二随财主家的小儿子听过几天私塾先生的课,知道祭河神有多么荒唐,所以巫婆进村时,他跟着其余孩子上前起哄,嘲讽。
或许正是吴二对她的丝毫不加掩盖的鄙夷,惹怒了后者。
巫婆一脸高深莫测的对村长说,非得是吴贵家的儿子,献祭给河神才有用。
父亲蹲在自家草房外边,抽着土制的旱烟,云雾缭绕的,看不清他的脸。
屋内,母亲难得打了两个鸡蛋,让他们兄弟二人,一人吃一个。
“阿娘,我的鸡蛋里怎么有小石子,硌着我的牙了。”紧随吴二在荒年出生的吴三叫嚷道。
“看你矫情的样,真以为自己是王富贵啦,有鸡蛋吃就不错了,哥拿碗里的跟你换。”
吴二瞥到母亲手中不断溢出的汗水和听到他愿意同弟弟换鸡蛋后脸上一闪而过的轻松。
的确,自己大了,吃的多,家里这儿点粮食养不起自己,至于吴三能接着帮家里干很多年的活,直到母亲肚子里的吴四出生。
“阿二,阿娘对不起你,但你弟弟还小,为娘的实在不忍心,你做二哥的就当是为了弟弟,去龙宫陪陪...你大哥吧。”
吴二听到母亲的话,并没有感到气血上涌,青筋暴起,只是心中讽刺道:你当初怕也是这么跟吴大说的吧?
“阿娘别担心,不就是到水晶宫给龙王爷磕几个头,见了大哥,正好同他说说,家里又要添个新弟弟了。”
“知道你有怨气,可谁叫咱们家穷,而你又你偏偏投在了穷人家里便只能认命。”
精神已经麻木的吴贵走进来瓮声瓮气的对吴二下了最后的批语。
从小到大一直看不起父亲的的吴二,第一次觉得他的话是对的。
祭了河神,有河神保佑,下辈子说不定能投胎到富人家里,不用再像今世一般吃苦受罪了。
因此他被村民抬到祠堂里好吃好喝供着,安心的等待祭日的到来。
忽有一日,吴二听到外面传来吵闹之声,按不住心头的好奇,偷溜出去瞧了一眼。
原来是前几年外出逃荒的人回村了,穿的用的俱是王财主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其中一个与他玩到大的朋友告诉吴二:“王财主算什么,京城大户人家的杂役过的日子都比他舒坦,就兄弟我老实,脑子稍微灵活点的在城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娶上几个娇妻美妾,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吴二动了心,找到村中专做人伢子生意的吴德,将自己辛苦几年积攒下来的银子全给了他,让他帮自己寻一个富贵人家卖身为奴。
“小二子啊,别怪叔不帮你,叔知道你不想去祭河神,可村里的人盯着,你跑了叔怎么办?”
吴二知他是嫌钱不够,但手头实在拿不出更多了,只能跪下来给他磕头。
“求叔帮小二子一把,日后小二子有了出息一定不会忘了叔的大恩大德。”
“起来,起来,一个村的,你不是让叔难堪吗?”
吴德眼咕噜一转,低头对他说:“办法倒不是没有,咱们村头的傻子貌似也叫吴二吧,挺可怜的,一出生父母就都死了,虽然大家都姓吴吧,可谁又会去关心一个傻子,没了就没了。”
毕竟是一条人命,吴二仍不放心:“叔,你确定不会有人知道?”
“办法我告诉你了,巫婆那我有法子疏通,你敢不敢做,我管不着。”
那日之后,吴家村少了一个傻子吴二,京城佟府多了一个下人佟二,后被改名为佟禄。
不知过了多少年,当初同一批进府的下人,老的老死的死,没人再叫过他吴二。
以至于佟瑶对他说出这个名字时,佟禄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便是吴二啊。
佟禄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与记忆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重叠,是了,自己在佟府已经呆了差不多三十年,略带感伤的说道:
“小姐的确长大了,禄叔老糊涂了,我的名字还是您的百日宴上,老爷给改的,一开始听着别扭,叫着叫着,反倒我自己忘了本,现在居然要小姐你来提醒,真是该死。”
“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母亲下毒?”佟瑶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声音却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小姐别问了,既然您能查到我叫吴二,却没有当着府中众人的面拿下我,想来是证据不足,仅凭我一人证词想给他们定罪,您太高看禄叔了。”
事情已然败露,幕后指使他的,断不会让他活着上公堂指证,而且一个背主求荣的下人所说的话,谁人会信,谁人会听。
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佟瑶换了个问题:“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背叛佟家,是我们做了对不起你的吗?”
她自问不是喜欢自怨自艾的闺阁女子,对待府中下人从不轻贱,对佟福佟禄两位管家老人一向敬重,何以会出现今日变故,佟瑶想得到个答案。
佟禄挑了挑眉,沉声说道:“大概是欲望作祟吧,几十年前我刚来佟府,只是寻常杂役,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日后回村子里当个土财主。
后来有幸碰到老爷,因识得几个大字,手里有了点芝麻大的权利在京城有自己的私产。
再之后,我发现老爷做官太过循规蹈矩,一次我收了某位大人的好处,在他面前轻描淡写的说上几句,竟然差点被他赶出府去。
那一刻我有了怨恨,认为若是自己出生在佟家,做的一定比老爷好,我不再想听人使唤,而是想使唤别人,我要将此生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悬在心头数年的包袱骤然放下,佟禄或者说是吴二看向自己叫了十九年的小姐:
“老爷他是知道的吧?”
佟瑶点了点头,若非父亲临行前提醒她注意禄叔,自己绝不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身上。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