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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怀尔一日游

卡斯伯特此生还见过一次水獭,或者说,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事情发生在八十多年前。那是一九六八年一个炎夏的午后。他的家人——与他们同住的外祖母温芙里德、爸爸、妈妈和德莱斯坦——驱车从伯明翰前往黑乡正西方的一片区域。那里距离伍斯特郡的英格兰、威尔士交界区不远。全家人是去那里探访他父亲家几位年长的亲戚的。在两个男孩年纪还小时,外祖母给他们讲过这个地区的一些诡异的故事,而这是卡斯伯特和哥哥德莱斯坦第一次到那里去。

一行人先是在亲戚家的农舍里喝了顿早安茶。所有人——两个男孩、他们的父母和外祖母、老汉德利家的叔祖母们和一个叔祖父——都挤在昏暗的客厅里。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坐不住了,一直在央求大人们允许他们自己跑去附近的怀尔森林里玩。地处利本赫尔和比尤德里小镇的古老定居点附近,那是一片原始森林残留下来的夺目遗迹。

“求你了,妈妈,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

“够了。”他们的妈妈叫道。

那时的卡斯伯特只有六岁,仍会把“l”发作“w”。德莱斯坦八岁,和弟弟一样都是城里的孩子。除了被严重踩踏过的达特茅斯公园和莱尔糖浆的空罐子,在西布罗姆维奇那个由化学肥料和足球迷所组成的世界里,已经很少再生长出什么绿色或金色的东西了。更糟糕的是,一条新的高速公路将西布罗姆维奇和公园隔开了。那座公园有益健康,绿树成荫,是一百年前特意为当地工厂的工人们捐赠、布置出来的最后一片休息场所。

“我想去看看森林里最深的地方,你知道的,森林的中间位置。我想去。我们现在能不能去逛逛?”德莱斯坦问道,“外祖母?你说呢?”

男孩们的父亲亨利·汉德利突然插了一句:“冒昧地替亲爱的外祖母说一句,她不是你们的领导,对不对?是谁花钱?”

然而德莱斯坦却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对外祖母更好一些。她知道得比……”

“哈。”他的父亲诡异而紧绷的嗤笑道。他是个矮胖的男人,满脸雀斑,一头羊毛般的红色长发被梳到了脑袋一侧,当时的他还留着络腮胡。他的性格非常急躁,一眼就能看出,所以当他紧握双拳,用令人窒息的愤怒语气和不自然的伯明翰鼻音对自己的姑姑们说“噢,他是个喜欢外祖母的乖孩子”时,听上去既虚情假意又怀恨在心。所有人都知道他经常殴打两个孩子,尤其是老大,两个孩子雪白的双腿和双臂上常常出现肿胀的粉红色鞭痕,何况卡斯伯特斯的四肢还没有退去婴儿肥的那种圆润感。

他们的外祖母并没有对长孙和女婿之间这段令人紧张不安的对话做出反应。近来,她对这个女婿也心生厌恶。等待了片刻之后,她轻声解释起了如何躲开森林内部才是最好的。对此,她记忆犹新。

“怀尔森林中央所发生的事,你们绝对不会想要记得。”他的外祖母夸大其词地对两个男孩说道,语气中却带着发自内心的不安。她明白他们需要看一看西布罗姆维奇以外的世界,但她又意识到怀尔对他们来说可能太过了,尤其是对小卡迪来说。“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孩子们,但也很复杂。老实说,你们一下子就会走丢的。”

卡斯伯特的母亲玛丽·汉德利麻木地坐在亨利身旁的一张黑皮靠背长椅上。这张长椅很大,摆在农舍里像是放错了地方。她用手指拨弄着茶杯,带着矫揉造作的僵硬表情俯身向前探去,不愿意放松。在维持城里一切都光鲜亮丽的假象方面,夫妻俩各有各的拙劣方式。多年前从交界区搬去伯明翰之后,他们就很少提及中产阶级下层的生活了。他们对事态的愤怒之情因为购买巧克力、储藏啤酒、几件过度磨损的粗呢西装外套和香水、奉行沙文主义而被驯服,因此对富人总是过分热情。两个人都不喜欢森林。

“我想要亲自看到它被夷为平地,除非里面还有任何的——呃——天鹅。”亨利说,“威尔士的林地多得很,如今没有人会把怀尔森林当回事,不是吗?如今已经不是昔日扒树皮、鞣皮革的日子了,不是吗?”

他们的外祖母大方地咽了一口茶,努力忽视这个愚蠢的男人。她的名字温芙里德就是根据交界区所谓的“奇迹之井”命名的。怀尔森林里栖息着上百种鸟类,却没有天鹅。一头银发的温芙里德长着坚定的方脸。为了这趟一日游,她穿了一条漂亮的尼龙紧身长连衣裙,上面满是金色的叶形装饰图案,以及一件灰色的奥纶毛线衣。这都是从凯斯邮购来的。

“当然了,”亨利说着在沙发上稍稍坐起身子,假笑起来,“如今,砍掉任何东西的策略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便是在威尔士。”

两个身形丰腴、顶着红脸蛋、年纪相仿的叔祖母在厨房忙里忙外,最终她们端出一锅西洋李子果酱、三角形的吐司、几片考克斯橙皮苹果和一只斯波德陶瓷壶。

“一定要待在林地边的大橡树附近,说话声音别太大。你们可能会看到一两样东西。”外祖母对两个男孩说道,没有理会女婿刚才的评论,“要是你们中的谁摇摇晃晃地跑到火炬松那里去,可就要麻烦了,当然,是不会有什么活的东西出现的,但是会有妖怪!”

“妖怪?!”卡斯伯特倒吸了一口气。

“我比任何妖怪跑得都快。”德莱斯坦说道。

“不,你不行。”卡斯伯特说,“你得和我待在一起,小德。你不能撒腿就跑,好吗?”

兄弟俩曾多次听外祖母说起“老魔头”妖怪的故事,却从未靠近过这种生物可能的居住地。

乘车出门兜风的经历仍让两个人坐立不安。于是,他们在狭小的客厅里游荡起来。壁柜上的一张金框相片吸引了卡斯伯特的注意。他把头探到距离照片几英寸的地方,端详起来。照片中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士兵,脸上带着轻快得意的微笑。他穿着一件羊毛料的紧身短上衣,扎着绑腿,装束和他在已故祖父的照片中看到过的一样。但这个士兵看上去身强力壮。

“那是你的叔祖父汤姆。”其中一个叔祖母说,“他曾经把一只流浪的羊羔养作宠物,还让它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他去伊普尔[23]后就没再回来。”

“就是这个男人。”亨利说。

短暂的沉默中,卡斯伯特的父亲出于尊重呆呆地垂下了视线,还挠了挠胡须。

尽管存在年龄上的差距,那天身穿蓝色条纹T恤衫和配套卡其色行军短裤的两个男孩很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双胞胎。卡斯伯特在同龄的孩子里算是非常高大的。和汉德利家的其他人不同,两兄弟的头发是如同丁香一般的深棕色。他们都有着高高的苍白额头,细长的红褐色眼睛,精致的O形嘴巴。弟弟只比哥哥矮一点儿,虽然仍旧保留着孩子式的圆脸和短下巴。

“我不害怕任何威尔士森林。”德莱斯坦答道。在兄弟两人中,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格外懒散的自信和讨人喜欢的涣散,头发更长,下巴也更突出。自早饭以来,他一直穿着没系鞋带的鞋子走来走去。父亲以暴力相待、对他缺乏温暖的做法在德莱斯坦的心里铸成了某种更加黑暗和愤怒的东西,害得极度聪明的他却得不到应有的培养。“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失去理智。”

男孩们的母亲留着一头更加闪亮的金发,眼睛却和他们一样是红褐色的。她开口说道:“要是你不能停止吵闹,我们都会失去理智的!而且这儿不是威尔士。这儿是交界区。”

温芙里德放下手中的茶,对玛丽嗤之以鼻,低语时声音大得足以让卡斯伯特听到。“别像个无情的怨妇似的。他们只不过是可爱的小傻瓜。”

“外祖母?”德莱斯坦说道,“我不想当什么小傻瓜。我想要做个既聪明又冷酷无情的人。”他一把拽过弟弟,挠了挠他的头发,然后开始在他的腋下挠痒。卡斯伯特笑着尖叫起来。“没人管管这个小傻瓜吗?”

“小德!”他们的父亲吼叫起来,严厉的语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十分尴尬。片刻间,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卡斯伯特的哥哥公然用蔑视的眼神看着父亲,摇了摇头。

自从下乡以来,汉德利夫妇就在叔祖母家这间阴暗的客厅里扎了根。这间开着狭小竖铰链窗的十八世纪农舍客厅里,散发着烧焦燕麦粥和潮湿石板的味道。年迈的叔叔乔治·米尔伯恩在一把椅子上睡着了。

但是,自尊心日渐衰退、时常带着哀怨表情的温芙里德却因为到访她的“老怀尔”而变得生龙活虎,和她看上去爱发牢骚的女儿玛丽一样。与自己的两个外孙差不多,她也急于出门,不断地抖着腿,透过竖铰链窗向外望去。在卡斯伯特听来,她对森林没完没了的描述很有说服力,那些话令人毛骨悚然,就像他的《大胆阿丹》漫画中一头白发的太空雇佣兵会说的,而不是出自一个和女儿、女婿挤在西布罗姆维奇狭窄排屋里的患有鼻炎的老太太之口。

“太疯狂了!”卡斯伯特兴高采烈地说道,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没错。”温芙里德答道,“而且,在太阳照亮树篱两侧之前,它是不会离开的。”

德莱斯坦十分认真地询问弟弟:“什么树篱?怎么回事?”

卡斯伯特回答:“傻瓜!好好听着,行吗?”

兄弟俩悄悄地走过去贴着外祖母,依偎在她怀里,要听故事。

仙女厨房和宠物兔子

“不行,你可不能太兴奋地进入怀尔森林。”他们的外祖母说,“但你们还是要去的。也是时候了。”

她看了看女儿,挑起眉毛,继续说道:“在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时,我们在那里找到过面包师用过的一个陈旧的长柄铲,于是把它带回家让爸爸修理。我记得他大吃一惊:‘森林中央怎么会有面包师的长柄铲?’哦,拥有奇技的宝贝外孙们,正如你们所熟知的那样,据说怀尔森林里有一间仙女厨房,是仙女和她们的宠物兔子——你们懂的,会说话的兔子,烧煤炉的地方。”她笑得更从容了,嘴巴软了下来,唇边的皱纹被挤出了柔和的粉色波纹。“于是,长柄铲刚被修好,我们就把它放回了森林里。第二天,我们在铲子所在的位置找到了自己吃过的最完美的小蛋糕,是用紫罗兰调味的,上面还覆盖着杜松子做的釉面。”

此时此刻,兄弟俩入迷地跪在外祖母身旁,把一只小手放在她短粗的大腿上,身子坐得笔直。从他们很小的时候起,外祖母就会给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和她满脑子的怪诞想法,还有被她统称为“奇闻”的报道。几个世纪以来,在威尔士交界区,也就是麦西亚王室政权为欺压威尔士人建造奥法大堤的地方,一些“既不受等级也不受国籍”约束的家庭,正如他们的外祖母所说的那样,一直在默默传承奇技,从祖父到孙女,从祖母到孙子,以此类推。

“仙女面包师们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美味精致的小蛋糕——吃上一块就让人难以忘怀。”

两个叔祖母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欢快。其中年纪小一些、更健谈的贝蒂娜说:“两个小家伙,听听吧!你们的外祖母讲得太好了,不过别被她忽悠了。我们这儿也有好吃的蛋糕。”

“哦,我的故事是有点儿曲折。”温芙里德答道,“不过你们叔祖母的厨艺比仙女的还好。”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外孙的鼻子,“把你的鞋带系上,德莱斯坦。”他慢慢蹲下来,动作迟缓地系上了鞋带。“你们不能就这样到森林里去。要是你们在怀尔森林里摔倒了,别犹豫,爬起来。那座森林里有一两条‘乙醚’。”

“蛇。”玛丽·汉德利皱着眉头说,“妈妈的意思是蛇。蝰蛇。”卡斯伯特望向德莱斯坦,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露出了带着缝隙的牙齿。

“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的运气。”德莱斯坦吃惊地摇了摇头,“蝰蛇呀!”

除了卡斯伯特的母亲之外,那些女人都非常乐意聚集在一起——正如贝蒂娜所说的那样,“如同呢绒里的小鸡仔”。暂且不说亨利和玛丽略带谴责的神情。当这些人难得地相聚时,他们口中的话语就会不自觉地夹杂着交界区唱歌似的悦耳的方言。

“再来点儿茶吗?”贝蒂娜边问边站起身,走向厨房,“叮咚响的水果布丁来了。”

温芙里德咯咯地笑了起来。“哦,杰克还活着。”她惊叫道,“我们玩得真开心,不是吗?”

“是啊,外祖母。”卡斯伯特答道,“我们在树林里会非常开心的——非常开心。”兄弟俩彼此相对,咧嘴笑了起来。卡斯伯特还轻轻捶了德莱斯坦一拳。

“是啊,比开心还要开心。”德莱斯坦说。

“不管你们做什么,”外祖母说,“别偷偷摸摸的,真应该把你们拴在一根看得到的链子上。”她一把拽过德莱斯坦,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可他蠕动着挣脱了,踢踹着两条腿。“你这只小野猫,一定要听话,在那里聪明些。要是你们走运的话,应该能听到一些声音。”她亲了亲他的耳朵,松开了手。

“什么?”卡斯伯特加重语气问道,“你说什么,外祖母?”

她点了点头:“没错,没错,没错。有些时候,怀尔森林里的动物会说话。”她努力不看向亨利。他讨厌这种毫无恶意的玩笑,通常也不会避讳让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他来说,这很令人难堪,是农民意识的象征。他从未“从奇技中获得过一丁点儿有价值的帮助”。他会这样对她说。

“就像人类那样?”卡斯伯特问,“它们会像人类那样说话?”

“不,不完全是。”她瞥了瞥正一脸阴沉地朝着她摇头的亨利,“它们的话……会浮现在你心里。”

“哦,的确是这样,不是吗?”亨利抑制不住地嘲讽起来,“你为什么要给孩子们的小脑瓜灌输这种——胡话?”

温芙里德看着女儿,脸上带着眼看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七十六岁的温芙里德·文洛克只不过想要完成她感觉自己被分配到的一项任务,就像五月的绿色蜉蝣会在塞文河上盘旋几个小时,然后暴毙,她感觉自己也只剩人生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闪亮时刻,可以将如河流一样古老的故事讲给两个孩子。正如她跟孩子们所说的那样,奇技不仅是家族的遗产,古往今来,它们生机勃勃地流动,从诺曼底人的鼻子底下潜行,从敌对的失落王国、麦西亚与阿卫斯理的神秘圣人以及迎来基督教的英国间喷涌向前。至少,一九零一年那个飘雪的冬季,她弥留之际的祖父是这么告诉她的。他还对她说了些害怕责任感把她压垮的话,以至于她真的以为自己和蔼的祖父肯定有些失去理智了。他声称,“据他所知”,她——温芙里德·文洛克——是奇技的最后传承人。

温芙里德把整段对话给男孩们讲过。

“‘其他人都死了。’我的祖父说,‘我们是最后一个家庭。在我们之后,只有动物和圣人拥有这种技能。而动物只会和那些具备奇技的人说话。’但我告诉他:‘我不可能是。我不可能是。’我大惊失色,你们懂吗?他答道:‘你听到过水獭说话,对吗?从森林和小河那里传来的?’我说:‘我不知道。’‘嗯,这就是一个肯定的答案。’他说。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它创造了让森林中所有野兽都能潜行,让狮子寻觅肉食的夜晚,但它也让太阳得以升起。’他已经病入膏肓,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病和他糟糕的肾脏有关。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寻找一个孙辈。让他拥有奇技。不然它就无法得以保留。’”

在卡斯伯特的记忆中,日渐衰老的外祖母从没有横冲直撞地寻找过狡猾的小妖精或是会说话的翠鸟。事情不是这样的,一点儿也不是。奇技比这更为深刻,更容易感觉得到,更多关乎感觉而非巫术。不过她真心相信自己祖先的信仰,即便她不怎么相信祖父对她天赋异禀的断言,忽视这一点似乎才能让她得以承受它的重量。随着年华老去,她能够更好地承受心理负担,包括女儿的婚事——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丈夫是个“出生在一个毫无价值的星球上的优柔寡断的吝啬鬼”。她觉得自己祖先的坚定信仰就像是紧贴她深色肌肤的温润宝石,是应该为英国、为世界保存下来的一道微光。是奇技选择了你。

然而这并不是必然的。显然,如果祖父母不教自己的孙辈,奇技就会失传。据温芙里德说,很多人都拒绝将奇技传递下去,因为他们想让自己的孙辈融入现代社会。

但不知怎么,财产权起义五十年之前,大规模自杀性狂热组织肆虐之前,建立贫民区之前,亨利九世国王之前,在令人厌恶的西布罗姆维奇,家族中她这一支出生了两个可爱的外孙。鉴于温芙里德的其他孙辈都是女孩,而奇技是要在隔辈之间跨性别传授,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对她来说就代表了最后的传承。她身上有些十分严重的缺陷,其中之一就是喜欢妄自得出极端的结论。不过,就全英格兰所知(如果英格兰会在乎这件事情的话),她有可能是对的。德莱斯坦出生后不久,温芙里德便决定说服他性格温顺的母亲和满口脏话的父亲,确保这个孩子明白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

在她看来,和伍斯特郡、什罗普郡的无数个其他孩子一样,她的子女们也遭到了伯明翰工业的欺骗。整个黑乡、伯明翰和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生活在一种致命的混乱中,疏远了自然,依靠被她对所有科技的统称——“机器”。

“我们要努力寻找橡树子,”她曾告诉卡斯伯特,“把它们磨成粉,让浪荡公子——我们对你父亲这种人的称呼,饥肠辘辘。”她还低语着说出下面几句话:“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你的父母如今就是角一样坚硬的树枝。事实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卫星、电视和诺顿自行车(这是她对所有摩托车的称呼)……他们哪儿也去不了。可是你、我和德莱斯坦,我们可以依靠树木存活,不是吗?我们永远都可以回到怀尔森林,钻进交界区,爬上我的克利山。”

温芙里德带着绿色的闪光活了下来,却从未取得过成功。事实上,在她出生之前,怀尔森林及其周边的土地就被采矿业切成了碎片。那些被她称为“不顾一切的老老少少”,那些会被她骂上几千次的人,常为了糟蹋克利山和整个威尔士交界区的山顶,你争我抢,手里除了手动工具,什么都没有。“他们下决心把那些山丘全都抢走。”她说,“好像山丘本身就是待宰的小肥猪。”随着经济大萧条,采矿经济崩溃了。因为爱情和贫穷,和她的表兄弟姐妹们一样,她本人最后也从克利山上被赶了下来。当然,她是不会到远离怀尔森林以东的地方去的,距离那里也就几英里,直到她那个吝啬贪财、热爱城市的女婿出面迫使年迈的她搬家。

最后一张照片破裂之前

此时此刻,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正挤在一扇窗户旁,一边向外眺望,一边用手肘推撞着彼此。

“我现在不想走。”德莱斯坦望着森林说道,“我怕。”

玛丽·汉德利挤眉弄眼地对温芙里德说:“好了,看看你干的好事,妈妈。你把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不。”德莱斯坦答道,“我不害怕怀尔森林,妈妈。我害怕自己永远也回不来了。”

卡斯伯特说:“哦,我只不过有一点……一点害怕。”

他们呆呆地盯着马路对面小牧场上的一只红棕色山羊,它正形单影只地吃着草。卡斯伯特以前从未见过山羊。对他来说,动物就是伯明翰的家猫和小鸟。而对德莱斯坦而言,动物则是《神奇的旋转木马》中大口嚼着雏菊的大屁股兔子。

那只羊紧张地抬起头,嘴里却还在不停地咀嚼着。

“它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它是某种牛吗?”卡斯伯特认真地问道。

“其实不是。”小德回答。他从口袋里拽出一根还留着几片树叶的无刺山楂树嫩枝,手指快速地捻动着。他总是会捡一些自己能够玩弄上几个小时的树枝,然后随手把它们丢在梳妆台上。

“最近听到过什么动物的声音吗?”温芙里德突然询问两个叔祖母,仿佛是在打听最新的八卦。

“当然——听到了,听到了,听到了。”贝蒂娜叔祖母答道,“它们说,如今那里有一只威尔士老虎。”

“这是肯定的——”卡斯伯特的父亲假笑起来。他十分不礼貌地把腿从沙发上踢开,“这两个家伙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说罢,他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能够骄傲地开着低矮的新希尔曼顽童牌汽车离开伯明翰,他喜不自胜,但看上去仍像岳母所说的那样,如同“肚子里有只狗”似的。

“是时候吓唬吓唬他们,好好管教一下了,尤其是老卡迪。”卡斯伯特不喜欢这个昵称。他的父亲露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有可能会遇见臭猫,当心。”

在小型聚会中,“管教”这个词从他父亲的嘴巴里说出来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就像是一个刽子手开口赞颂别人的脖子线条优美。他的母亲告诉过他:“你们亲爱的老爸在结霜的早上都不允许一滴鼻涕从自己的鼻子里滴出来。就算滴出来了,他也会撒谎说没有。”

“管教?吓唬?”外祖母说,“嘘!你根本就不明白。”她说起话来十分和蔼,容忍中却带着一闪而过的嗖嗖剃刀声。

“我就是这么说的。”亨利答道,“这两个男孩尊重这一点,尊重他们从我身上学到的东西。我不介意不时在他们的屁股上揍几下。也许可以用我的皮带。”

“住嘴,汉克。”他们的母亲喝道。

“不是我不尊重森林,但我不认为里面还有什么老虎。”温芙里德说。威尔士边界区的人过去常称老虎为臭猫。她仰头凝视了片刻,仿佛是在回顾很久以前背过的分类法。“不过还有其他和老虎一样特别的东西。你们知道的,英格兰过去是有狮子的,还有大量的野猫。这是真的。在双轮手推车和石墓的年代,就是所谓的‘古代’,那时候是有狮子的,该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知道,汉克。”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答道,“我不知道。这都是胡说八道。喝你的茶吧,妈妈。”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尊重点儿。”卡斯伯特的母亲说。

“哼。”温芙里德说,“没关系。”

卡斯伯特的母亲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对丈夫说道:“你就不能迁就一下他们吗,汉克?你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吗?”

两个叔祖母中更热情的贝蒂娜试图转换话题。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心里始终委婉地默默鄙视自己的侄子,也为温芙里德感到遗憾,因为这个克利姑娘是被令人生厌的女婿从西布罗姆维奇拽出来的。温芙里德不是血亲,然而和亨利相比,她更让人感觉亲近。

“你说你还带了一台相机,亨利?”

亨利朝那个女人皱起眉头,本能地露出了无情而又警惕的表情,差点儿陷进自己的座位里。他保持防御姿态待了片刻,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是在做准备,以防其他人混乱的喜悦之情会掀起巨浪,将他卷走。

“哼?”和平日一样,他发出了猪一样的呼噜声。在他看来,那实际上不过是一种友善的噪声。

“亨利!”他的妻子呵斥道。他微微坐直了些,皮笑肉不笑地环顾着四周。在让他摆脱忧郁的心情方面,他的妻子很有一套。

“抱歉。”他说,“是啊,你都不知道,如今的胶卷要花多少钱。威尔逊先生那句‘你口袋里的英镑’[24]太好笑了。”

“亨利,你会很乐意拍点照片的,对吗?”

“哦,啊,当然了。好的。”

几分钟之后,在长篇累牍地讲完美国制造业的优点之后,他们的父亲拿出了自己的老柯达牌布朗尼127相机。这是亨利·汉德利极其信赖的一款人造树胶材质小相机。通过耐心摆弄,他能用它拍出令人难忘的全彩照片。照片的主题有三种:卡斯伯特、德莱斯坦或者任何一个在他或邻居的车前摆好姿势的人;当地的建筑项目;或是公园里沉默的天鹅。这个男人喜欢白天鹅。

“好了,你们这些无赖,靠墙。”他下令。卡斯伯特和小德跳起来,肩并肩站好,拒绝微笑,还把鸡翅骨一样瘦小的肩胛骨贴在了深色的墙面上。实际上,卡斯伯特正因害怕而颤抖着,通常来说,父亲任何的狂躁举动——尤其是在一两杯储藏啤酒下肚之后——都会演变成为用皮带对德莱斯坦和他的一顿暴打。

德莱斯坦把手中的山楂树嫩枝捻转起来,像是手中握着一个绿色的螺旋桨。他还把它塞进了嘴巴里,摆出一副愚蠢的表情,紧接着又严肃起来。

“微笑!”他们的父亲指挥道。终于,卡斯伯特窃笑起来,逗得德莱斯坦也笑了。镁光灯亮了。

在白热的光下,德莱斯坦的脸绽放出了强烈而阴暗的喜悦之光。他看上去很不一样。通常支撑着他饱满颧骨的孩子般的脆弱消失了。他红褐色的眸子看上去更小更坚定了,得意地用嘴叼着一根嫩枝。你一眼就能看出某些新的东西——一个男人强有力的眼神,正从这个男孩的神情中浮现出来。愤怒、大胆、正直。都是他的父亲所不具备的。

多年来,卡斯伯特一直留着这张照片,去哪儿都随身带着它。这张僵硬的白框方形彩色感光照片,是他对抗遗忘的卤化银法宝。他把它带去过棕色地带[25]、小客栈和英格兰的大街小巷,直到最终,在咽下了成千上万瓶温热的弗洛特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它为何如此重要了。这是德莱斯坦在这个宇宙中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可当它在他的口袋里被尿液浸湿、破裂开来时,他竟然浑然不觉。

动物之王的预言

在乡下,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个年代,在威廉国王去世、老九哈利的掠夺以及新国王到来前的一个世纪,英格兰的精神就开始萎缩了。早在动物恐惧症和“天堂之门”存在的威胁之前,便很少有人能听到动物的预言了,即便是剩下那些仍会对“古老的绿色圣人”——这是温芙里德·文洛克祈祷时对这种圣人的称呼——祈祷的英国人中,没有人的所知足以抵挡越积越多的沉默。

即便是在温芙里德这一生中,日渐缄默的动物中也有例外,“隐藏得如同排骨一样朴实”。这些例外大多源自英国动物故事的“黄金时代”。她总喜欢说,尽管无数英国父母曾给自己的孩子读过《彼得兔》,却从不曾明白,眼神阴郁、留着深色头发的比阿特丽克斯·波特大部分的童年时光与成年早期都在偷偷地与动物交谈。温芙里德满心羡慕地在某本插画杂志中看到过这个女人。

“哦,这和我理解的一样,千真万确!你知道小兔班杰明是如何收集洋葱,好带去它妈妈的墓穴的吗?”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在伯明翰以西的路上,挤在顽童汽车的后座里的温芙里德询问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还有关于它和彼得从穿着吊带裤的猫那里逃出来的所有故事?波特女士之所以能够写出这些内容,是因为她的院子里除了虱子和跳蚤,还有别的动物。它们很善良,是能说会道的动物中品行最端正的那种。哦,波特女士肯定会说家兔和野兔的语言。据说她养过一只比利时的雄性老兔子。她有可能就是跟它学的。”

“没学过奇技,你是写不出那种有关兔子的故事来的。”她说。

不过,她说自从世界大战以来,她就很少再看到奇技方面的证据了。

“要是我有力气多去几趟图书馆,可能会发现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抱怨些什么。”她告诉德莱斯坦和卡斯伯特。他们坐在前座上的母亲冰冷的眼神出现在了后视镜里。他们看到她摇了摇头,然后转过头去,带着有些蓄意破坏的漠不关心表情凝视着窗外。温芙里德继续说道:“但是,这些动物如今已经沉默了——简直连噪声都不发了!”

在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年幼的心中,在可怕的救世主到来之前,动物的沉默这一概念成了一种令人深有感触的末世论——尽管有些异乎寻常。无论何时,只要邻居家的西班牙猎犬停止吠叫,或是夜莺突然放弃歌唱,温芙里德都会闪出这个念头。

“我的祖父过去常说,动物安静下来时,就意味着‘绿衣的杰克’[26]要来了。”她曾这样说,“最好小心!这和圣斯威逊节那天被命名的苹果一样真实。”

“绿衣的杰克?”德莱斯坦嘲讽道,“那种布丁还是面包什么的,可以把神圣的苹果放在上面?”

他们的外祖母笑了。“不,不是的。这个杰克和传火游戏中的杰克一样。绿人,浑身郁郁葱葱的。就像小精灵、小妖精。水獭之神。”

“水獭?我不喜欢水獭。我喜欢狮子。我们能养狮子吗?”德莱斯坦问道。

“或者是龙?”卡斯伯特问道。

“不行,不行。”外祖母回答,“水獭——我们英国拥有的那种。其他地方也有自己的水獭。”

水獭之神长着一张独特的脸庞,鼻孔里布满常青藤,头上戴着葡萄藤做成的光环,在英国各大教堂中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凝视,在枕梁和柱头、墓碑和托板上凝视,表情代表了旺盛的繁殖力。根据卡斯伯特的外祖母在奇技传奇中的描述,终有一天,当整个国家陷入挣扎的“大肃静”中时,水獭之神将会重返英格兰,之后,英国会占据虚伪的优势地位。崛起的圣卡斯伯特则会为英国领路。

“它会在我们做好准备后紧随而来。”她曾解释道,“天空的东边会出现一颗星星。找找看,孩子们。”

水獭救世主的到来也意味着地球人最不幸时刻的到来,也标志新的平衡正缓慢回归。

“好了,别误会我的话。”她曾告诉卡斯伯特,“我去教堂是为了我们的救世主耶稣,是为了约瑟之子、玛塔之子等不可名状的东西。”可她接着又说起了那些奇技是如何“时时刻刻告诉你的老祖母和她的先辈”,上帝曾对阿尔比恩的动物们许下一个特殊的承诺。

“他赐予了它们灵魂,的确如此。”她说,“只剩下它们为我们所有人所做的一切善举,尤其是在交界区那里。它们拥有自己的圣人——动物之王。”

为它们对英格兰的贡献而赐予其灵魂。这就是人类和大不列颠的动物之间订立的圣约,在奇技中得以传承。卡斯伯特开始理解了。圣约中受到神灵启示的动物永远也不该遭到禁锢或鄙视。“它们拥有自己的院子。”他的外祖母总是这样说。它们拥有动物的动机和价值,不列颠群岛拥有几个特别的圣人——那是从“耶西之树”上伸展出来的绿枝——圣阿里斯托布鲁斯、圣科伦巴和圣卡斯伯特。它们也有自己的该隐和犹大。大不列颠的动物追求的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带着尊严和目的在它们被赋予了灵魂的显赫名声下生存。公开宣称的奇技也一样。

“上帝给了它们灵魂,英国人给过它们什么?”她曾经问道,“每座城镇中一座屠宰场——一堆肮脏的土地、阴郁的大海和变成了污水口的河流,还有成千上万个读过书的战士,认为野兽除了做奴隶、化学制品混合物之类不可名状的东西之外一无是处。难怪它们会沉默!”

在温芙里德的记忆里,“二战”之前的怀尔森林看上去就像是有悖于这一切的最后一片草木繁茂的安息之地,一个处在荣耀的伊甸园与不幸的客西马尼园[27]之间的某个地方。

“那地方的天空中永远都挂着彩虹——‘云中之虹’,那是种特别的绿色和金色,就像上帝在大洪水之后让诺亚看到的那种。在我还是个小姑娘时,那儿对我和动物们来说就是天堂。”那天早上,她坐在车里说道。德莱斯坦像往常一样,一直扯着希尔曼汽车那格子花呢弹簧衬垫上一根深绿色的线头。在他把线头拽出来时,外祖母温柔地牵起他的手,阻止了他。“野兽们喜欢森林。不过它们知道,它的末日即将到来。它们狂野的心因它而破碎。”

“妈妈,”她的女儿突然在前座上开了口,“这两个男孩很容易上当受骗。你会让他们不安的。”

外祖母用力俯身靠在卡斯伯特的身上,在他耳边低语道:“我从没有对你或德莱斯坦撒过谎。从来没有。”挤在她温暖潮湿的身体上令他感到既安全又快活,仿佛她是一只巨大的海豚,载着他向大海里游去。

麦农之死

在他们到达老汉德利家亲戚的住所之前,外祖母设法把这个地区的整个历史都给卡斯伯特讲了一遍,还有她与他去世多年的外祖父是如何相识的。

“告诉我们,外祖母。”

“哈!这可真有你们受的了。”她答道,“那是一九一九年的美好一天。我披散着黑色的长发,在风中徘徊,过去村民们有时会称我为‘巴斯克美人’,我走了足足两英里才从怀尔森林背后的乡下来到比尤德里镇,为的就是买几捆新水果——‘芭蕉’。我是这么叫它的。”

外祖母解释道,在战争年代,食品店里已经看不到这种“芭蕉”了。听说它们终于重新上市,她实在是等不及了。这种美丽的水果又软又香,“就像你能捧在手里的一种蛋奶冻”。食品店老板威廉·伍德先生保证,它们有利于心脏和“普通营养学问题”(尽管克利的所有女孩都知道,如果心脏有什么不舒服,用毛地黄就可以)。

“尽情吃吧。”伍德先生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温芙里德,眼神中没有一丝的敬畏。她长着又长又灵巧的手指,那头如同苏格兰黑曜石一般闪亮的秀发,就这么搭在她的一只耳朵上。

“我是个高挑的姑娘,身体健康。伍德先生知道我家境很贫寒。过去,大部门农村人都没有多少肉可吃。不过,作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年轻女孩,我已经放弃了吃肉。”

温芙里德说,在那个年代,身为一个素食主义者在镇上会招人怀疑,在农村则会得到“某种同情”。

不过,在一九一九年的那一天,她站在一张堆满了香蕉、橙子和李子的桌子旁,接连拽下了三根果皮上仍然泛青的香蕉。她不情愿地把一块香蕉皮掉在了手提袋里,她从水果上拔下了另一个又小又矮胖的柱状物。

“我会生病的。”她说,“你不该用它来欺骗所有人,不是吗,伍德先生?”

挺着大肚皮、身强力壮的伍德先生为她竟能狼吞虎咽地吃下这么多深感吃惊。

“你不是第一个。”他说,“孩子们会为这些香蕉而疯狂的,就是吃不够。”

“达克,达克,达克。”她用山里邻居们常用的赶猪用语答道,“达克,达克,达克。”她的胃被塞得满满的。“一说到芭蕉,我就成了一只小母猪。”就在这时,就在她站在那里、嘴里塞满了这种热带水果时,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不久的年轻农夫阿尔弗莱德·威斯坦·文洛克走进了店铺。

“他不是很帅——在我看来就像是一把细细的锥子。”她回忆道,“像是长在悲哀的土壤里似的。我能看出,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作为一个来自诺森布里亚的退伍老兵,阿尔弗莱德身体不太好,是个典型的、不切实际的天才。他出身于一个平凡的家庭,祖辈都曾担任办事员,他从未曾好好融入过比尤德里,但能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令他心存怨恨和罪恶;镇子上许多人家的儿子——其中不少都是他的朋友,都被埋葬在了上万名伍斯特死难士兵之中,那些士兵大多来自弗兰德斯和法国。愤怒从不曾远离他的心灵,而佳酿的白兰地酒从未远离过他的嘴巴。偶尔,为了缓解自己的悲伤,他会画些有益无害的水彩画,描绘镇上的喷泉和教堂的院落。战争也压抑了地价。阿尔弗莱德领到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参战退伍士兵薪酬,设法在怀尔地区西边的法尔森林村买了一座农舍和一小块地。

他打算种些麦子,在这个地区做这种事,不是有勇无谋就是颇具野心。

“小姐,”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这种香蕉,我在伦敦吃过一根。它们和我见过的所有东西一样美味。”他谨慎地瞥了瞥她,又补充了一句,“可以这么说。”

他们开始交谈。阿尔弗莱德把自己那一小块地和农场的计划告诉了她。尽管还不太了解对方,温芙里德却发现自己已经为之神魂颠倒了。她把一只手举到嘴边,试图遮住从嘴里冒出来的小片水果。

“嗯。”她应和道,“哦,上帝。是的。”

一九二一年一个下雨的春日里,两个人在法尔森林的圣卡斯伯特教堂里结了婚,温芙里德身上穿的那件丝绸礼服实际上是整个村子的人帮忙缝制出来的。

“我抱着一捧紫色的虎耳草,里面还装点了几根麦芒,以求好运。”她说。那天的雨似乎下得恰到好处,如她所说,是“绿衣人和水獭送来的礼物”。

两个人的结合带来了许多的爱与财富。阿尔弗莱德地因其种出的美味优质谷物闻名于怀尔地区。然而,小地产的收益永远也不会有太大的增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小麦的价格每年似乎都在稳定地小幅下跌。廉价的美国小麦也开始涌入英格兰。许多农夫越来越愤怒,纷纷搬去了伯明翰,留下来的大部分人都改行经营乳制品或种植能够领到补助金的甜菜了。

“阿尔弗,”温芙里德记得自己曾这样告诉丈夫,“如果我们能养上几头小奶牛,想想我们能卖多少奶酪。而且它们是多么可爱的生物啊!”

“但是面包呢?”他答道,“谁不吃面包啊?面包就是一切。”

“我宁愿不吃面包,阿尔弗。这种小麦,它会令我担忧,亲爱的。”

“有一天,”阿尔弗说,“小麦会征服一切。”

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相继诞生。一九二九年,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的母亲玛丽出生。然而一九二九年也带来了更多的雨水,无穷无尽的雨水,紧接着是贫穷。

整个夏天,温芙里德听到村里到处有人在说:“小麦喜欢干旱。”她越来越讨厌这句话。日复一日,她看着双颊深红的阿尔弗带着铁铲和鹤嘴锄涉水走到田地里,挣扎着挖水渠,在泥巴里修筑临时的木头水闸。要知道,那泥巴和他在弗莱尔—库尔瑟莱特战役中面对的一样厚。他回来时,偶尔手里还会攥着被他视为自己失败的证据。把这几根破败的黄色“烂小麦”展示给自己的妻子后,他会羞愧地用力把它摔到地上。

一九三三年初秋的一天早上,阿尔弗像往常一样喝了加有一颗生鸡蛋的白兰地,吃了一碗重盐的粥,听了会儿无线电新闻——德国退出了国际联盟,一场大干旱正在肆虐美国俄克拉荷马州。阿尔弗走出门,来到自己矮小的小麦田里,希望能够抢救一点可以够他个人研磨的小麦。他的家庭需要食物。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小玛丽发现父亲摔倒在泥巴里,大口喘息着,脸色通红。

“起来,爸爸!”她惊恐地跑回家,尖叫着寻找妈妈。

温芙里德一个人将阿尔弗扛回了家,还叫来了医生。

“畸形支气管肺炎。”病房外,医生告诉温芙里德,“这很麻烦,温芙里德,是种急性病。你需要赶紧把教区牧师叫来。”

“胡说!他昨天还好好的。”

她含着泪跑进森林,收集用白兰地和醋制作酊所需的野蒜头。她伸出双手,把“鸦蒜”从鸟巢和山楂枝里拽出来。缓过神时,她的双手正在滴血。牧师来了,正为他的尸体祈祷。他的双脚上还沾着湿乎乎的泥巴。

温芙里德告诉男孩们,一场窘困终结了伍斯特郡的世界。在他们的许多朋友都逃往城市时,因悲痛而麻木的温芙里德回到了怀尔。

她从未失去过对于这座闪光森林的敬畏之心。它总是能让自己复生。世界大战之后,被她废弃的壁炉上很快便长满了野草莓,还有顶着橙色刺毛尖的奇怪火苔藓,仿佛壁炉里堆放了几个世纪之久的余烬仍在下面燃烧。起伏的发草、黄花九轮草和缬草占领了昔日的树皮刷堆,使之成了獾来回跑动和黄鼠狼打窝的地方。妖怪们也在这里,没错——这里是它们的森林。如果你触怒了它们,它们就会折磨你的思想。下一次漫步到森林里寻找引火物时,你就有可能被蝰蛇咬伤脚踝。所以你必须心怀尊敬地走路。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祖父就教过她这一点。当她对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说起怀尔森林的“神秘”时,这对她来说不仅是一种严肃的警告,也是归属神圣知识的奇技的遗赠。她热爱怀尔森林和林间的生物,也对它们心怀恐惧。

道尔斯小溪的灾难

卡斯伯特的外祖父去世三十五年之后,当一家人坐在阴暗的客厅里时,温芙里德发现自己再一次说起了有关“妖怪”的体会,就像她和女儿提起过的那样。这一次,她警告外孙,要谨慎考虑去森林里探险的事情。

“你们是不会想要冒犯这些妖怪的。”温芙里德告诉他们,“这世上还有比它们更糟糕的东西,但如果你们能够有所警惕,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小伙子们。”

“冒犯?够了,别说了,妈妈。”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的母亲答道,“好好和这些孩子说话,不然他们长大后会变成住在达德利的小偷的,而且一贫如洗,或是变成农夫。”

“农夫有什么不好?”外祖母问道,“西布罗姆维奇的那些平地人比他们强不了多少。”

“我想要去看妖怪。”那天,德莱斯坦说。他轻轻摇晃着前门的门把,脚跟站立不安,吵醒了熟睡中的叔祖父乔治。“还有那只唠唠叨叨的山羊。”

“好好对待那只山羊。”外祖母说,“远离森林或者小心一些。那里有蝰蛇,像细小的面条一样,但仍旧是蝰蛇。”

起初,两个伯明翰男孩听从了外祖母的话。冲出房门,刚一碰到山羊的围栏,他们就立马停了下来。兄弟俩沉默地盯着那只泰然自若、正在咀嚼着什么的山羊看了一会儿(“真是只有趣的老山羊。”德莱斯坦一直在说,“毫无疑问,是我见过最棒的一只。”)。他们小心翼翼地爬过灌木篱墙,跑过一片大麦田和一个牧场(在比尤德里,这种过度放牧的牧场比比皆是)。终于,他们来到了森林东南角一片阳光普照的地带。当地的孩子们会直接蹦蹦跳跳地钻进去,而且他们时常这么做,可离开了西布罗姆维奇世界里的喧闹街道和街角小店,卡斯伯特和德莱斯坦却磨蹭起来。两个人只不过稍稍瞥了一眼,却没有踏进森林。

“哦,真漂亮!”德莱斯坦说。

“还行吧。”卡斯伯特闷闷不乐地回答,“从这里看不到太多东西。”

一排古橡树立在森林的边缘,树上结着的巨大灰绿色槲寄生球已经枯萎。近来雨下得很大,却丝毫没有缓解高温。各种各样的植物都像是被烧焦了似的,大肆散发着亚热带的能量。泛黄的地钱如同带有金银细线工装饰的项链,一串串到处垂挂着。古树脚下还生长着壮观的粉紫色马先蒿和苏格兰蓟。金色的日光如同一缕缕丝线般缠绕着橡树树叶,为森林的边界镶上了某种蜜一般的光辉。

卡斯伯特俯下身,拾起一根多节的黑色老树枝。出于很难想象的原因,两只已经打开却明显没有使用过的安全套被绑在了树枝的一端,如同皮肤上的缎带。两兄弟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卡斯伯特把其中一个安全套向后扯去,然后猛地放手,安全套啪的一声迅速弹了回去。

“这是一根不错的树枝。”他说。

“也许有用,”德莱斯坦说,“让我来保管一会儿?”

卡斯伯特把树枝递给了他。

德莱斯坦蹲下来,开始对着想象中的怪物挥舞树枝,还用复古而低俗的电视播音员声音说道:“大胆阿丹降落在了北金星的阿纳斯塔西亚,被特利恩人掀起的人工龙卷风所包围。他弯下腰,手中紧紧攥着铀熔剑。”卡斯伯特笑着尖叫起来,露出了带着牙缝的乳齿。“现在,大胆阿丹用力砍向了一大群可怕的恐龙战士,砍断它们巨大的手指,然后痛击梅肯球茎般的脑袋,直到那个邪恶的生物从浮盘上被甩了下来。”

卡斯伯特拍起了手。刚满六岁的他已经过了随着歌谣的节奏玩拍手游戏的年纪,但德莱斯坦仍旧能够轻而易举、无穷无尽地令他着迷。

德莱斯坦又挥舞了几下。树枝在乳胶拍打空气时发出了微弱的哼鸣声。

“见鬼。”德莱斯坦用正常的声音说道,“这真是一根不错的树枝。”他把它递还给卡斯伯特。“好好保管它,卡迪。我们也许会用到它。”

德莱斯坦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让我们去征服它。”他说。

紧接着他想起了外祖母的话:“妖怪满肚子都是鬼点子,比撒旦还要厉害。天哪!你们这个年纪肯定会头晕眼花、困惑不已。别在那儿逗留太晚。动物——那些年迈的古代动物,它们会出来的。”

兄弟俩眼前的森林看上去既壮观又吓人,卡斯伯特感觉自己像要被人拉进去一般。太阳的温度已经达到了峰值,还有几个小时才天黑。一般情况下,德莱斯坦还是很护着弟弟的,但这次他也忍不住复述起了外祖母前晚在伯明翰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卡迪,你知道外祖母说过,自己的老姑妈米莉——她现在已经死了,对吗,卡迪?是的,米莉姑妈曾经从他们居住的那个叫作克利还是克雷之类的地方下山,消失在了森林里。三天不见踪影。”

“骗子。”卡迪回答,“你是在试探我。”他在空中抽打着那根戴着安全套的树枝。

“我没有。最后米莉姑妈出来时,外祖母说她已经精神错乱了。疯了还是怎么的,再也没有好。她在一张桦木椅上坐了三十年,抚摩着自己的白猫。这是真的。”

卡斯伯特低头看了看树枝,用大拇指的指甲刮掉了些薄薄的绿色树皮。

德莱斯坦继续说:“米莉姑妈有时候会说,她是去找炭工们剩下的木炭的,却找到了黑夜之王。黑夜之王。该死!就凭这个理由,我就要到森林里去。它肯定是史前狮子中的一只。或是威尔士的老虎。”

“或者是妖怪。”卡斯伯特坚决地答道(他的上嘴唇正在颤抖)。

“好吧,”德莱斯坦说,“那我们快走吧。”

可是两个人谁也没有挪动。过了一会儿,他们紧张兮兮地踹起了一根枯死的伐木,嘴里高喊着毫无意义的词语,聆听自己的回声,还用力拍打着一只红色的豆娘蜻蜓,也拍打着彼此。

“咕嘎,嘛噶,哇嘎,嘛噶!”德莱斯坦叫着。

“比格夫利!”卡斯伯特也尖叫起来。

“嘛噶,嘛噶!”

“该死!”卡斯伯特边说边发出了银铃般的男孩笑声。

“妖怪!”德莱斯坦说道。紧接着,他带着嘲弄的意味用短促尖厉的老太太声音补充了一句,“你们是不会想要冒犯那些妖怪的。”

德莱斯坦很少对他们的外祖母表现出不敬,但他已经被一连串的兴奋与青春期前的任性暂时支配了。卡斯伯特朝他皱起了眉头。

“好,那我们就继续走下去!”哥哥有些暴躁地说道,眼神凝视着森林里,“管它呢!”

“等等。”卡斯伯特叫了起来,“德莱斯坦!不!”可德莱斯坦并没有停下脚步。

“来吧,小宝宝。”

“该死。”卡斯伯特并不喜欢说脏话,但他从未威胁过要打哥哥的小报告。后果太严重了。

弟弟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手里仍旧拿着那根套着避孕套的树枝。

他们在一片洒满阳光、遍植苏格兰松树的单调小树林里穿行了一段时间。眼前所有的针叶树木都和街灯一样高大,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十分精确,在十二英尺左右。苏格兰松树并非这片森林的本土植物,是最近几十年中才被人种在了这里,以对抗大面积的阔叶林流失,阻挡塞文河的洪水。松树和雨后土壤的气味让卡斯伯特感觉很安全。他和德莱斯坦稳步迈过一片同一种类的泛黄松针,每迈一步都会稍稍跳起来一些。

“我受够了,小德。”卡斯伯特说,“我想要回去。”他用热乎乎、滑溜溜的手指拽了拽德莱斯坦的手。“我不想看见任何——你懂的——任何妖怪。我不需要看到它们。”

“哦,来吧,卡迪。”德莱斯坦答道,“就再走一点儿。没有什么该死的妖怪。”

“别说‘该死的’。妈妈会给你一巴掌的。”

德莱斯坦沮丧地皱着眉头说:“既然魔鬼本人都已经对我拳打脚踢过了,我的境遇还能有多糟呢?那个浑蛋。”

卡斯伯特没有辩解。他见过父亲是怎样对待德莱斯坦的,他会用扫帚条和皮带狠狠地抽他,还会用拳头打他的肚子,在父亲手下,德莱斯坦连一只狗都不如。德莱斯坦声称,父亲甚至曾把他从家里的楼梯上推了下去。起初心存怀疑的卡斯伯特终于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真的。

走到松树的尽头,他们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更加开阔、更加多样的橡树和桦树林间空地。这才是正经的怀尔古林,是大片的林地成为被人猎杀的猎物之前的样子。到处生长着巨大的樱桃树和大叶酸橙树。他们脸上的空气仿佛凉了一些,走起路来也更艰难了。尽管其间有许多贯穿森林的古老步道,其中一些还是当地人在上百年间踩踏出来的,两个男孩却不知怎么设法躲开了所有的路径。然而天色越来越黑了,德莱斯坦似乎迷失了方向。

卡斯伯特说:“我们迷路了。”

“见鬼去吧,我们才没有迷路呢!”德莱斯坦答道。

他们走进一大片奇怪的犁沟中,每条犁沟深一米,彼此之间相隔十米。

“这就像是巨人的墓洞。”卡斯伯特胆怯地说。

犁沟的底部铺满了被暴雨打下来的黄色报春花和蕨类植物。这片陈年的锯末沟一定是森林采伐业处在低谷时留下的。的确,几十年前,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勇敢男孩们经常要钻到巨大的圆形锯片下清理锯末。就在卡斯伯特和哥哥从犁沟里挣脱出来时,德莱斯坦叫了一声。“停!快看!”五十米以外,透过一排橡树苗,一只雄鹿正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们。两个孩子愣住了。这只动物巨大的鹿角如同一张愤怒的巨型骨骼地图,是卡斯伯特不曾知晓的那些世界的内在景象。过了一会儿,鹿群终于出现了。它们小心翼翼地吸着气,轻轻啃着树叶。雄鹿用无情而冷漠的眼神瞪着卡斯伯特,让两个孩子既害怕又着迷。

“它生气了还是怎么着?”卡斯伯特问道,“它看上去想要抓住我们。”

“不会的。”小德回答,用颤抖的声音迫使自己吐出了几个字,“它只不过是某种马之类的东西。别害怕。”

“我不害怕。”卡斯伯特说。紧接着,他用一种十分严肃的语气说了一句:“这是我度过的最棒的一天。”仿佛德莱斯坦应该把这件事情永远记录在他们混乱的童年编年史中。

其中一只鹿跑开了,带着沉默而有力的优雅与轻巧跳跃着穿过了森林,就像一块红棕色的宝石,正沿着绿色的湖泊跳跃。两个男孩仍旧待在原地,直到它消失不见。剩下的鹿群也原地不动,仍旧如同雕塑一般,仿佛永恒碎成了小鹿形状的暗褐色碎片。

“我喜欢怀尔森林。”德莱斯坦说。

他们绕了一大圈,才躲过那些动物,从长满了讨厌的荨麻和冬青的土地上穿过,跨越了几根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伐木。结满红色果子的欧洲山梨和银色树皮的野生花椒树变得越来越浓密,他们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森林的华盖下,树木的形状千奇百怪,伸展着枝叶。这是几个世纪以来农民为了培育薪材而密集种植的小灌木林,畸形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用纺锤形的针做成的巨型头状花序。

就在他们缓慢前行时,德莱斯坦一度停下了脚步,显然是吓得有些瘫软了。

“我踩到了一条蛇!”他朝着卡斯伯特尖叫起来,“我踩死了它!它好倒霉啊!”

两个男孩对那条蛇细细研究了一番,之后将它埋了。然而,这个插曲显然令德莱斯坦感到十分不安,他拒绝触碰它,脸上还带着诚挚的沮丧表情。这令卡斯伯特终生难忘:在悲剧发生之前,一条蝰蛇的死是如何摧毁了德莱斯坦,而在卡斯伯特朝他扔了一大块木炭之后,他的眼泪又是如何停止的。

兄弟俩加快脚步,试图忘记那条蝰蛇。卡斯伯特玩得很开心,用戴着安全套的棍子猛地打向发草和蕨类植物,好像是在一座刚果雨林里使劲地挥舞它。

在令人紧张又兴奋的一个小时过后,阳光暗淡了。他们开始全力奔跑,尽管德莱斯坦嘴上还在逞强,但是想到夜幕降临之后可能被困怀尔森林还是让他们深感恐惧。更糟糕的是,兄弟俩清楚,如果回去得太迟,农舍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皮带可能已经准备就绪。

在他们奔跑着穿过怀尔森林时,德莱斯坦似乎更敏捷了。他一边自顾自地哼哼,一边跃过岩石、灌木堆、被丢弃的鹿角以及獾和白鼬的粪便。“我是一只鹿!”他像一阵猛烈的热风般呼啸而过,踏得树枝和草坪嘎吱作响,如同足球场上的罗伊·雷斯那么快,又像大胆阿丹正猛冲过金星上的无人之地,与绿色的梅肯决一死战。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停不下来。

“这很有趣,太有趣了,太有趣了,太有趣了!”他尖叫道,“杀了梅肯,杀了梅肯!”他喊道。

“等等!”卡斯伯特尖叫,突然傻笑起来,害得自己放慢了速度,“等等我!”他们向上冲啊,冲啊,冲上了一座残缺的红色砂岩悬崖,上面架着一道彩虹形状的拱门。很快,他们又跨过一段似乎已经一百年都没有用过、有一半已经消失了的铁轨,他们稳步朝着山下徘徊前行,膝盖颤颤巍巍,阵阵瘙痒,很容易就能打弯,笑得牙都要掉了。两人身边的树木都有上百年的树龄,比普通树木更为高大,地上完全铺满了葡萄藤、孔雀草和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欧洲蕨。所有东西的高度都不低于他们的膝盖。两个人边跑边笑,仿佛正踏在一条能够走进太平盛世的路上,这条路掩映在欢乐的绿植与田野间。

紧接着,德莱斯坦消失了。

卡斯伯特猛地停下脚步。他大口喘着气,咽了口唾沫,小小的肺上下起伏,仍旧露齿笑着。他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小德去哪儿了?

他的哥哥就这么从森林的地面上掉了下去。这就是卡斯伯特所看到的。道尔斯小溪旁的土壤酸性不那么强,因此森林这一部分的植被生长得十分高大,将那条支流完全挡住了。溪水流得很快,水面又宽,近些天来猛烈的暴风雨所带来的雨水使得水流更大更急。

他又跑了几步。很快,卡斯伯特因为痛苦和恐惧叫了起来,砰的一声从一处险峻的河岸滚落到了汹涌的小溪中。溪水如同冰凉的石头般挤压着他。没有哪个城市里的男孩会游泳。小卡迪紧紧抓着树枝和牧草,可它们要不太滑、太轻,要不会刺进他柔嫩的小手指。突然之间,溪水涌进了他的鼻孔和嘴巴。水又甜又凉,却满是植物和小虫。

他陷入了五英尺深的淡水中,可他自己还不足四英尺高。他试着站起来,却滑了一跤,跌了回去,手臂来回挥舞着。没有人能找得到他。强有力的溪流凶猛地朝他涌来,卷着他转动起来。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间,正如卡斯伯特几年之后记得的那样,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张流动的脸庞,一个又棕、又白、又绿的生物,带着稍纵即逝的微笑,然后是愤怒。一只苍白的手或是爪子,正不顾一切地朝他伸过来。

“小德!”

在道尔斯小溪里和他一起被淹没的是德莱斯坦还是另有其人?那张脸发出了一种咯咯的响亮噪声,然后便消失在了水中。嘎勾嘎嘛噶咩嘟,那个生物肯定是这么说的。他就是这么记得的,不是吗?当然了,那正是水獭语——是这种生物在水下的代码:嘎勾嘎嘛噶咩嘟。

此时此刻,卡斯伯特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绿色的死水进入他体内时的疼痛,就是这样。德莱斯坦消失了,而他也要淹死了。那种感觉又冷又痛,何况此刻周围已经是一片漆黑,就在这时,突然间,一股力量,一股粗野的力量迫使他跪了下去,就像是在祈祷。什么东西将他拉了出去,不是德莱斯坦。它粗暴、野蛮,十分有力。男孩被一只动物推着站了起来。还是说那是小德?

可他的哥哥已经失踪了。他曾向卡斯伯特伸出手来,而这个小男孩也试着伸过手去,却失败了。

他咳嗽着把水吐了出来,挣扎着站起身,再次跌落溪边。他的嘴唇出了点血,前臂上全都是粉红色的锦葵花,由沙砾和树叶碎片构成的苍蝇幼虫巢穴,粘在衣服上,如同衣服的毛边。

“德莱斯坦!”

没有人回应。卡斯伯特开始大声地哭泣,泪如雨下。

他摔的这一跤似乎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光滑的岸边,发草和被折损的香蒲间有一条临时的小径。他就是从那里滚落的。三只白喉河鸟在下游更远一点的地方,脑袋埋进水里,又抬了起来。

“德莱斯坦!”

在之后的许多年间,接下来的几个瞬间总是在卡斯伯特的脑海中一次次地重演,直到被他遗忘。在平凡的世界回到他年幼的意识里时,他听到了德莱斯坦咳嗽时夹杂着液体的哼声,如今,这种声音仍会清楚地在他成年后的耳朵里响起,令人厌恶。那是一种悲吟,一种吸吮横膈膜时粗声粗气的咯咯声,像是骡子的叫声,完全是德莱斯坦的风格。

咕噶——呃——咕咯咔咔——呃!

可怜的卡斯伯特,这个曾经勇敢的男孩,相信自己的哥哥遭到了妖怪的诱拐,被它们勒死了。他已经发狂,一个六岁的孩子站在活板门外的新世界里,而他的哥哥已经迈过门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尖叫着喊哥哥,却看不到他。

后来,卡斯伯特爬上光滑的岸边,试图让这个动作变得有趣,却又为德莱斯坦感到害怕和担忧。包裹住了万物的绿色地钱冒着热气,赋予了所有岩石、伐木一种冷血的、蛇一样的感觉。

“别哭,德莱斯坦。”卡斯伯特说,“我来了。我没事,你这小子。”这是他必须说的话。这是他需要对自己说的话——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一遍遍地重复着。

卡斯伯特感觉自己十分幸运,甚至是得到了庇佑。没错,那种点缀着钻石的神圣感觉——这也成了某种精神上的必需,成了能让卡斯伯特面对接下来多年绝望的一种方法。

当卡斯伯特终于从绿色的隧道中钻出来时,就像是从森林的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

他等待德莱斯坦跑向他,吸了吸鼻涕。那个永远美丽、永远欢快、永远气势汹汹的亲爱男孩。可德莱斯坦再也没有来过。

“我没哭。”卡斯伯特哀号着,“这很好,是不是?”他用胳膊抹了抹鼻涕,“这很有趣,是不是?你还好吗,你这个白痴?”

他吞下了吸进喉咙里的鼻涕。“我看到了其中一个妖怪。”他尖叫道,“我敢用全世界的钱来打赌。它救了我!”

又等了一个小时,卡斯伯特从小溪那里走了回去,直到他找到了被人弃用的铁路,沿着它向右走,回到了比尤德里。铁路线上的铁轨早就消失了,但沿途有些地方还有橘黄色的布条作为标记。那是森林委员会在将它改成怀尔森林3号步道时,在前期阶段中留下的。

卡斯伯特自言自语起来:“它没有那么糟糕,德莱斯坦。那个妖怪,它更像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不过是那种很烦躁的天使。”他无法理解哥哥已经被淹死了,因此还在和他讲话。“除了妖魔鬼怪,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吗?还有动物,对吗?还有许多没有名字的东西。”

走近小溪的转弯处时,他看到了一间农舍。大约几百米以外的地方,道尔斯小溪的急流汇入了塞文河。卡斯伯特松了一口气,打心底里感觉筋疲力尽。

就是这个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生物,一抹动物形状的深色液体,嗖地从森林里飞了出来。它看上去就像一个高度紧张的小人儿,把着一大块色彩鲜艳的方向舵。它在欧洲蕨的叶子里横冲直撞,压低身子,隐藏自己,却在蕨丛里掀起了猛烈的波浪,仿佛那是上百面绿色的三角旗。再次出现时,它一头扎进了水里。

卡斯伯特看到,它的个头很大,至少有一米长,脑袋和德莱斯坦的一样大。卡斯伯特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它就是在水下救他的那个妖怪。还是说,那是德莱斯坦变成的某种体形巨大的黑猫?

那个生物消失了,几秒钟之后突然出现在了小溪对岸,怒视着他,来回全速奔跑,嘴里发出了奇怪而短促的尖叫声。小溪另一边繁茂的植被全都是泛蓝的筋骨草和虎尾草,仿佛那是天空亲自制造出来的特效,为了让水獭努力飞过而特地放低了自己。

在他短暂的人生中,他还从未见过或是听过任何这样的东西。卡斯伯特说不出话来,很快便疯狂地尖叫着跑开了。这就好像是他从西布罗姆维奇带来的最后一丝坚强终于被一天的际遇所泯灭了。

阴影开始笼罩怀尔森林。整整十分钟,他一直在高喊、绕圈。

“你在哪儿,小德?!”

没有人回应。卡斯伯特用尽力气尖叫,而后啜泣,现在冷静了下来。

他必须循着自己的脚步、带帮手回来。把事情告诉那几个年迈的亲戚和他的母亲会带来很多麻烦。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杀了他。他想起了疯癫的姑妈米莉,轻抚着自己的白猫,讲述着黑夜之王的故事。这样的景象似乎比父亲细细的黑色皮带更友善一些。

他开始竭力地大喊起来:“该死,德莱斯坦!”

卡斯伯特一直在想象自己能在某处的静寂中找到他,看到他大口喘着气、浑身发抖。可西布罗姆维奇人是坚强而骄傲的。德莱斯坦会拥抱他,用力拍拍他的后背。“抬起头,卡迪。”德莱斯坦会对他说,“你现在安全了。别大喊大叫了,卡迪。我们得回去了。”

“我看到撒旦了。”他会告诉德莱斯坦,“或是某种大头鬼之类的。”

“哦,那很好,不是吗?”

“是吗?”

他现在能够听到哥哥的声音了。“当然了。你多久才能听到一次那种声音?此外,你说它更像是天使之类的东西。”德莱斯坦噘起嘴,像往常那样做出了猪嘴的模样。“肯定两者都有一些。”

卡斯伯特会微笑,苍白的双颊上仍旧闪烁着泪光。然后他们会回家。要是德莱斯坦没有被淹死,他们会这样做的。他们会拿着紫杉木棍闲逛回家,鼻孔里还残留着水獭搅起的浮沫。怀尔森林上空的云朵上高耸着上帝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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