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四年,夏初。天气闷热异常。
大同城商市喧嚣,过了戌时,整座城逐渐安静下来,零星几缕歌舞弦乐从深宅大院里隐隐飘出。劳作的人们要为明日的操劳养蓄,但这异常的天气却不愿让人如意。
“你说这天气,这还没到六月呢,热得古怪。”
“诶,确实,又闷又湿,云压得严严实实,白天也看不见日头,跟盖着蒸笼盖似的。”
“来点不。”说话的人解开薄甲,把捂得有些潮的领口扯开几分,递上一小囊冷酒。
“哪来的?”
“老李,你大概不认识,伙房做饭的,他家小子成亲了,我有个表兄弟,在总旗大人帐下跑腿,和伙房熟络,这不,还讨来这半口喜酒。”
“行啊你,挺有人脉。”
“嗨,都是小人物,把总往上,一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同在这军营里,抬头低头还不得互相帮衬着。来来来,天气热,喝点。”
大同边境重镇,城门守将本该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不过,自大同巡抚詹荣上任一年多来,接连在大同城北修葺了多座堡垒,硬是将大同城的防线往北顶了近百里,这样一来,大同城防守备压力大大减小。时值夏季将至,草原水草丰盛,鞑靼人不常在此季节来犯。大同守将兵士也就松懈下来,甚至敢在当值的间歇解甲卸刀,喝口小酒。
“你说这天怎么还不下雨啊,真是闷得慌……”守城的小兵年轻气盛,却不善喝酒,两口下肚,酒劲上头,脸颊越发红热起来。
忽然,一声惊雷轰然滚落下来,那小兵刚打颤的眼皮一下被惊得吊起,浑身一个哆嗦,手里的酒囊飞出去,最后一点残酒迅速从城楼的砖缝里渗走。
那若隐若现的琴声骤停,断裂的钢弦发出一声铮响,咚得一下仿佛人头落地,弹眼落睛,断弦之声,惊恐之呼,杯盏碎裂,回音绕梁,全都与这轰雷一起,把天地辟出一个窟窿来。
黑夜还是那么黑,消失的酒渍像是从未出现在这城楼上。
密云不雨,游魂不定。
很快,黑夜里就扬起一团红光,在阴沉的天空中映出一片明亮来。
那光红如烈日,半醉在望楼的小兵被晃得眼花,挥手想要赶走眼前的金星,“这酒还真是上头。”
他撑着城墙,勉勉强强站起来,趴在望楼上,使劲晃了晃脑袋,汹涌在头颅的酒意瞬时跌落下去,“火……火……着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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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城楼上的小兵吓得魂飞魄散,那一记惊雷落下来,着火的正是全城正中,四牌楼往西,知府衙门是也。
火烧得凶,刚发现时只是烧了两间房,等那小兵回过神来上报,火势已经蔓延了半座知府衙门,而再等水龙兵匆忙赶到,整个院子已经彻底被火舌吞噬,黑烟滚滚,砖瓦梁木不断破碎了掉落下来,在偌大的大同城正中砸出了一个黑沉沉的坑,仿佛地府张开的大口。
火烧了整整一夜,水龙兵也忙碌了半宿,天蒙蒙亮的时候,府衙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道死了人没有。”
“嗨,要是把那刮地僧一家烧死就好,那可真是老天开眼,降福大同了。”
“你小声点,这话可不能瞎说。”
“不会吧,我听说守城的邢将军四更不到就赶来了,应该早早把知府老爷给接出来了。”
“救出来了?那可真是可惜。不过他那些家财,也该烧精光了吧。”
“哎哎哎,你看你看,院子里好像又抬出人来了……”
衙门外闲言碎语不停,让邢牧良着实烦躁,他指挥人救了一夜的火,此时脸庞熏得碳黑,比打仗还要狼狈。衙门的院墙都烧残了,门外一眼就看到里面惨烈的境况,几十具焦尸摆在院中央,各各都扭成了极其惨烈的姿势。
一共四十二具。
邢牧良把所有在知府衙门当差的人全部叫来清点,这会天刚亮,人还没到齐,只是粗略估计,昨夜在衙门里守值的,还有衙门后院,知府刘耕一家,上下女眷家丁仆役,该是一个也没活下来。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知府死于大火,巡抚和总兵大人领兵在外,整个大同城群龙无首,只剩下邢牧良这个负责守城的副总兵,他倒是年轻,不过三十来岁,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不行,消息不能传出去,如果被鞑靼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去,你们几个,让门口的人都散了散了!”邢牧良抹了把脸,一甩袖子。
看热闹的人嘴皮子不停,相约着去吃早点,士兵很快把衙门口的那条街占住,前后不许人靠近,一会儿,衙门里出来一小队人,打头的几个军旅气派,干净利索,而后面几个老的老少的少,尤其那个年迈的,上马都需要人搀扶。可一马鞭下去,五六匹快骑头也不回地出北城门而向西去,扬起一路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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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大同,西出京师七百里,与鞑靼却仅隔一道年久失修的长城。大同以北有两座山头,山谷之间的平地开阔,足有两百里宽,恰巧把大同城的正北门暴露在鞑靼人的马蹄前。
大同巡抚詹荣自嘉靖二十三年春到任后,就上疏朝廷,筹集钱粮,督办砖窑,在大同西北的马头山和东北的盘阳山之间,每隔三十里地修建一座军堡,往东和宣府的防线连成一线。大同守军重新整编,每建好一座军堡,就分两千精兵驻扎,军堡之间互通联络,互为犄角。
军堡防线修了一年多,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座——最西边的保安堡。不同于其他几处,宣大防线上原就有堡垒,只是连年战事所破,需重新修缮加固。而保安本只是个不足百户的小村寨,要在这里建起军堡,无异于平地起高楼。
詹荣在这里忙活了三个多月,一面派人垒起两丈余高的城墙,依着山造了几座高高的塔楼,布上强弩,占据高地。一面命人开荒种菜,养鸡养猪,供应军堡所需,后来索性把巡抚衙门也搬过来,日夜起居,办公调兵全在这里。
保安堡的衙门是临时凑的,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桌椅简单,用料也好不讲究,整个堂屋虽然干净却极为简陋,像个穷乡僻壤的七品县衙,因在山崖之下,堂内还有些昏暗,整间屋子却只靠堂上那大员的一身正气撑开屋脊,让人肃然端正起来。詹荣坐在一张大木桌的后头,身着红色二品官袍,帽冠衣带严丝不苟。这会儿他面前一排跪了五六个人,挨个儿禀报大同城里的情况。
“报巡抚大人,小的每日当值,走的线路都是一模一样,每一步就跟那刻漏一般准,走到知府衙门前就是三更初刻,里面还有歌舞乐声。小的年纪大了,眼睛看不清,可耳朵好使着呢,绝不会听错。”
“巡抚大人,小的是城防士兵,昨夜正好轮到小的值夜,大约是丑时,当时一个雷落下来,随后知府衙门就起了火。”
“小的是邢副总兵手下,昨夜情况正是如此,城防望楼先看见起了火,最多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邢将军就带人到衙门灭火,可惜火太大,待我们赶到时,府衙已经……已经热浪滚滚难以近身。”
“那邢将军现在在哪?
简陋的堂屋里风风仆仆走进来一位将军,声音洪亮,身板宽阔,须发花白,走到堂屋中间,朝着堂上匆匆行了个军礼。
“周老将军。”詹荣连忙起身给周尚文回礼,堂下跪着的人也树起声音,“总兵大人!”
周尚文似乎对这些虚礼不感兴趣,转过身性急着催问,“你们副总兵呢?”
“回巡抚大人、总兵大人,邢将军已派人把府衙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咳咳……额……禀巡抚大人,总兵大人,”堂下跪着的一排人中,有个干瘪老头,说话摇头晃脑,牙齿透风,“老生是知府衙门户房书吏,做这个差事已有二十余年,侍候过四位知府大人。府衙失火知府身亡,这样的事,老生读遍古今杂志,还是从未有过。额……老生住在城南胡同,今早已经听附近巷子里的百姓传言,说昨夜看见有位天兵,拿了一把雷斧,把府衙的屋顶劈了一个窟窿,还有人更是说得有模有样,说那天兵是个女的,身披金甲,手带金环。额……小人已经劝告他们,怪力乱神,君子应当远离之……咳咳,不过……”
“行了行了……”周尚文皱起眉头,实在不想听这老头子兜兜转转,詹荣瞥了一眼,命一旁的文书郎将堂下几人带到一边,口事一一画押,再带下去安排吃住。一会功夫,屋里仅剩下詹、周二人。
“邢牧良这小子,这次做得倒挺周全。”
“不错,他年纪轻轻有次思虑,将来还要周老将军多多提点。来,老将军看这个。”
詹荣把那份记录着事情前因后果的口事递给周尚文,“你看,昨日府衙内共死亡四十二人,连同知府刘耕,与他的一妻三妾,管家、奴仆、婢女,全都烧得面目全非,无从辨认。今晨仵作已一一检验,所有死者皆是火烧而亡,只除一人。”
周尚文眉间拧成一个旋,“怎么,是刘耕?”
“正是刘耕,死因,颈骨断裂。尸体虽已完全焦黑,可仵作根据骨骼和身上残留的一些金饰,可以分辨。”
“这狗日的,平时就缩头缩脑,打个雷还能把自己摔死,他贪那么多银子,霸人田地的时候,怎么就不胆小了?”
詹荣顿了顿,把手里的纸收了回来,“老将军觉得,此事,是个意外?”
“不然呢,要不是雷火落在府衙,怎么会有百姓当做是天兵,况且火烧得这么快,若是火烛不慎,要烧掉一件屋子,怎么也得半个多时辰吧。”
“那如果我告诉老将军,这火不仅烧光了府衙,府库也烧得片草不留呢?”
周尚文突然变了脸色,语噎了许久,终于声音缓沉下来,“府库里还有我大同守军三个月的军粮。”
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最终,还是周尚文慢慢拱起手,厚重的声音锤破宁静,“大同边境重镇,遇此事故,詹大人若有需要调兵的地方,周某定全力以赴。”
“老将军有没有想过,若此事不是意外,而是有人……”
“若真是如此,按规矩,该上报山西按察使衙门。”
“按察使衙门……只怕……”詹荣摇摇头,没把话说下去。
“哼,刘耕贪墨,人尽皆知,也不见按察使衙门有什么举措,早就是一丘之貉了。”周尚文一掌把圈椅的扶手拍得震响,腾地站起来,在堂内踱来踱去。
詹荣也跟着站起来,一拂袍阙深深做了个揖,“周老将军,老将军十六从军即立下战功,戍边几十年,光在这山西地界,也有十年了,詹某可问老将军讨几句心得?”
周尚文苦笑,“巡抚大人这不是故意取笑周某么。我一个官越做越小,兵越领越少的人,哪有什么心得,到了这个年纪,只求尽我所能,守得大同十三卫所,四州七县,别的,老夫不知道,也看不见。”
“这样便好!”詹荣字字锤音,“周老将军可否与我联名上书翁将军,大同知府刘耕之死事有蹊跷,忧与鞑靼人有关,还请翁将军派兵协助,严防外敌。”
“翁将军素来谨慎,如此大事,他必会上报朝廷,巡抚大人是要绕过按察使,借翁将军之力让这事上达天听,说不定还能派个钦差来查,就算是他姓严的,也不敢把宣大总督的战报拦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