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近前，荣叡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鉴真法师的容貌。
从讲经殿中回来的他，坐在一张普通的蒲团上，均匀着呼吸。一对眉毛细细长长弯下来，脸不算清瘦，也提不上圆润，只有一双眼睛始终像是蕴着一汪秋水，清澈中带着深沉。
道航简单的介绍过几位日本僧人的情况后，便退开来，给身后等待的几位日本僧人让出位置。
看到鉴真的目光望过来，荣叡赶忙行礼。弯了弯腰觉得不够，又跪下来，两手伏地，以头顶着鉴真的脚行礼。
这是顶礼，佛教徒最高规格的敬礼。
“学僧荣叡（普照），见过法师。”
“快快请起。”鉴真赶忙站起来，这些年来，对他行过顶礼的僧人的确是有的。但像面前这两个日本僧人一样，初次见面就行这样的礼仪，他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几人简单交流了一下，话题便转到了求见的目的上。
“几位今日来此，不知...”鉴真道。
提到重点，荣叡斟酌了一下词句，答道：“自从佛法东流传入日本后，虽然有法，却没有传法之人。日本国以前有一位圣德太子曾经语言，二百年后，圣教必然在日本兴盛。如今已是二百年时间过去，正好碰到了这样的际遇...”
说到这里，明眼人恐怕都能够猜出后面的内容了。荣叡的眼睛下意识地看向鉴真的方向，发现他的表情不喜不悲，看不出什么想法，和之前曾经邀请过的大师表现迥异。
心里拎了拎，荣叡还是继续道，说话缓慢而郑重：“...还请大和上能当一名传戒师，东渡日本以化育众生。”
说罢，荣叡再次看向了鉴真的方向。以往他对着两京的一些法师说出这些话时，要么看到的是对日本蛮夷的不屑，要么是对渡海的不安，要么是些其他的情绪变化所对应的表情。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鉴真这样，在听完了他的话后，选择了闭目不语的。
荣叡不敢继续说话，他在等待鉴真的回答。
这座偏殿内，落针可闻。无论是道航和旁边的一众鉴真的弟子，还是几位日本僧人，都自然的保持着缄默。他们不知道那个坐在众人中心的闭目僧人心中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的答案对这里的所有人都至关重要。前前后后的链条已经部署好了，但没有鉴真这一环，整个东渡就成了一纸空谈。
时间滴答，案头的香炉上的新香已经燃烧殆尽，鉴真还没有睁眼。
“要没戏了吗？”尽管仍然站在原地，荣叡却产生了退意。等待结果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当荣叡的神经几乎绷紧到极限时，蒲团上的鉴真法师说话了。
“这就是你说的‘大事’吗，东渡日本传法，的确算是一件‘大事’。只是不知你是怎么确定我会同意东渡的...”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以至于近前的荣叡都没有听完全。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听到了几个对他至关重要的语词，比如，“同意东渡”。
颤抖着音调，荣叡道：“法师...法师...是愿意了？”
鉴真轻轻的点点头，道：“我以前听说，南岳禅师迁化之后，托生为倭国的王子，致力于兴隆佛法，济度众生。我还听说，日本的长屋王子也非常憧憬佛法，曾经制作了一千领袈裟，布施给我国的僧人，每一件袈裟上都绣着四句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由此可见，日本国也是一个兴隆佛法的有缘之国。在座诸位法众，有谁愿意同我答应这几位远道而来的僧友的邀请，去往日本国传扬佛法？”
鉴真说完这话，众弟子却都默不作声。
良久后，这才有一个坐在距离鉴真最近的位置的弟子站起身来。他叫祥彦，和明债一样，是鉴真最赏识的弟子之一。
“日本国离我们太远，隔着浩渺的海洋。人的生命到了海里，就像蚂蚁掉进了水缸，完全听天由命。一百人去渡海，也就几人能够侥幸到达彼岸。人能投生到肉身里，是前世的造化，降世到中土间，那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现在我们各自的修行不够完备，修成正果的机缘也尚未来临，这也是在座弟子缄默无语的原因。”祥彦说道。
一旁的荣叡听了，有心想反驳，但想到自己到大唐来时经历的九死一生，又将话咽了回去。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人们对于海文的认识还很低，造船技艺同样不高，行驶于海上的航船，能有一半平安驶达彼岸，就算是高的了。祥彦说的虽是实情，但也把弟子们的畏惧情绪翻了出来。
谁知，这一番话却让鉴真的主意更加坚定了：“都不愿前往吗，那我一个人去也无妨。”
他再问一遍：“我们此去，是为了传法大业。日本僧众诚意来邀请，我同法众之中，有谁有舍身赴法的勇气？”
问罢，鉴真就不再言语。他正襟危坐，眼帘下覆，等待着众弟子的回音。只见得那佛像前的古灯安静的照着，蓝色的火苗偶尔才会微微抖动一下。
祥彦虽然是为恩师的安全考虑，但却被言辞相驳，现在脸涨得通红，只能把头低下来。不过不久，他倒是感到一股惭愧。师父年过半百，仍旧有渡海传法的决心，生死置之度外。而自己的境界还停留在肉身层面。
他抬起头来，道：“弟子错了。我太过吝惜自己的生命了。”
鉴真抬头看看周围的弟子，他们脸庞上还带着些微的惧色，但在祥彦的引导中，已经变得不那么抗拒了。
“你们凑近点来吧。”鉴真道。
看着他们都坐到身边，鉴真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知道此去日本凶多吉少。但弘扬佛法，造福苍生，我一个糟老头子还有什么好顾及的？我知道大家在为了我的性命忧虑，这大可不必。佛祖看到我弘法的志愿时，自然会庇佑的。你们放心的让我去吧...”
这时，祥彦忽然道：“师父，我愿随您一路前去，一路侍奉您。”其他弟子也有不少应声：“同去。”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这时候，古灯的等有似乎快要燃烧殆尽了。灯的火焰却没有了约束，反倒冲了起来，达到了最亮的程度。整个殿内彷佛进入了白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