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谋反被诛，杨贵妃不应该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够割爱，把杨贵妃处死。”陈玄礼躬身道。
他的腰弯的很低，低的完全超过了一个龙武大将军面对皇帝时应有的礼数。只是现在的他依然恨不得委地匍匐跪拜：他不敢去看玄宗的面孔。谦恭之言里藏着锋利的倒钩。
不过，这话不得不说，在马嵬驿引发兵变是此刻的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一面是士兵哗变，一面是进犯龙颜，陈玄礼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让他想不到的是，士兵的愤怒被点燃后，竟然燃烧的如此疯狂，不焚尽一切便不愿停息。安禄山的作为已经将整个唐朝疆土卷入了纷争之中。而他打出的旗号便是诛国贼杨氏，再加上权相杨国忠的所作所为本就让民怨沸腾，因此，若是不壮士断腕，出逃的一行王公贵族很难安稳入得蜀地。
就在不久前，饥饿交困，怨气难抑的士兵已经借着杨国忠与吐蕃使节交流的时机，大喊着““杨国忠与胡人谋反！”，将杨国忠剁成了肉酱，头颅挂在矛上插于西门外示众。顺势杀了他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与韩国夫人、秦国夫人。甚至御史大夫魏方进出言阻止：“你们胆大妄为，竟敢谋害宰相！”也无济于事，同样被激愤的士兵肢解。只有兵部尚书，同平章事韦见素，靠着平日的威望和陈玄礼的及时相救方才免得一死。
挑起兵变，简单的就像是将一点火星扔入油锅。而平息兵变则恰恰相反，即使用水泼雨淋，也难以轻易的将一锅燃烧着的滚油浇灭。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沸腾的油锅的周围画上一个圈，作为止损点。圈里的就让大火焚尽，从而保存圈外的安全。
现在圈里的东西已经焚烧的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个人了。但偏偏就是这个人，让陈玄礼感到极度难堪。相处了那么久，陈玄礼自然明白杨玉环在唐玄宗心目中的重量，那是这个君王的暗刺，窥之则怒、触之者死。
可是，杨贵妃不死，士兵如何平息怒气？
现在陈玄礼尚能靠着主帅的威势，护得一驿周全。但是他一旦在这时拒绝士兵的请愿或者暴力弹压，必然会失去士兵的信任与尊重，适得其反。
就这样，在犹豫了良久后，陈玄礼还是向着唐玄宗提出了处死杨玉环的请求。
即使已经年过古稀，帝王的威严依旧。拄着拐杖侧首而立，唐玄宗李隆基的双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怒气与无力感交织中，他最终低声回道：“这件事由朕自行处置。”眼看就要背着手走进身后的驿站。
不过，他又不得不停了下来，京兆司录参军韦谔正长跪在他的面前，叩首不停，额前溅血，嚎啕道：“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赶快作出决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隆基眼前一凝，杀气一闪而过，与其说这是死谏，不如直接说成是在逼宫。逼着他一介统御天下的君王割爱。
然而，这杀气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眼中的颓然替代。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长安龙椅上那个挥手之间杀伐决断的帝王了。只能盘踞在这破陋的马嵬驿，被逼着，裹挟着向前走。越走，周围的人就越少，少到要将他身边最后一个能继续慰藉的人也带走。
这一刻的李隆基寂静的可怕。
他抬眼看着里屋的门帘，门帘静悄悄的，听不见里头传来的声音。但李隆基却仿佛听到了帘幕里的声音，那低沉的，强自压抑着的掩面而泣。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发出声音呢。你可知道，在这一刻压抑情感，只会让我更加心碎。”这个老人的心中在怒吼，在呜咽。可帝王的身份却让他在众人前，连这种真性情的吐露都做不到。
做到了，他就不过是一介凡人了，还凭什么做那真龙天子。
“力士。”痴痴的凝望了很久，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凝视着地面，幽幽的唤了一声。
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挺直着腰杆的年老宦官。相比普通宦官给人的阴柔，阴冷之感，这名宦官虽已年老，但仍旧保持着刚直的气质。
他缓缓地走到了李隆基的身后：“在。”
“去佛堂寻一白绫罢。”这一刻，这个千古一帝的身影萧索到了极致，像是抽离的全部的力量，摇晃了两下，掌中拐杖险些松开，靠着门方才稳住了身子。
“是。”高力士微微躬身答道，转身走进了里屋。
不久后，他搀着一名走路颤抖着的女子走出了里屋，从玄宗身边走过。比起之前，这一刻的他走的很慢很慢。高力士知道，这恐怕是两人的最后一面了。
李隆基垂着头，他不敢抬起来去看那双玉颜，不敢去看那双眼睛。不久前，他们在长生殿上刚刚结发誓约，生生世世不离别。此刻他却下令送她上路。他唯一能做的，仅仅是选择了佛堂作为她生命的终结，算是皇族最后的体面。
在他老泪迷蒙的眼中，只有一双娇小的绣鞋在眼前迈过，缓缓地迈过那门槛。像是半只脚踏上了奈何桥。
忽地，李隆基耳畔响起了一声清唱：“初遇时草长莺飞时节，婆娑之处杨柳新叶。恰逢东风抚笑靥，吹开蓬山千里雪。后来是执手琼楼宫阙，霓裳羽衣盛世风月...”
声音并不清脆，带着绵绵的抽咽，断断续续的。但不论声音怎么不稳，都顽强的唱了出来：“...可偏偏我们置身万众眉眼，喜怒哀乐都惹得他人褒贬。皓月映长川，相思在长安。纵然是如画江山，有你才圆满。”
挽歌当哭，歌声落下的一刻，李隆基抬起苍老的手，想要去抓住佳人的衣袂。但刚刚抬起，又无力垂了下来。此刻的他，比起手握他人生死的帝王，他更像是一位连亲人生死都无法左右的普通老人。
时间本是夏季，李隆基却感到有寒风袭来，带着蚕丝内衣都无法抵御的彻骨寒冷。奈何桥上的佳人渐行渐远，他却只能驻足远望。
三娘，
你最爱的荔枝已经从岭南运来了。
我也还想再看你跳一曲霓裳羽衣。
可是，你还是离我而去了。
就在我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