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时间将至正午，一轮暖阳自东方起，光辉静悄悄的洒下来。阴翳的树林也被那阳光穿透，冬日的草木同样呈现出一股生机。
黄三的心情很混乱，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尽管已有数年未曾听过，但声音传来的一刻，那些在心里小心封存着的记忆都不可抑制的涌上脑海。
除了她，他从未曾在世人面前展露过真名。即使和叶方远初见时，也下意识地用了那老翁赠与的“狗十三”这个化名。
那么除了她，还会有谁会知道这个名字？
那...灵昌城中那小院里的又是谁，为何有着如此相似的身影？
而在黄三愣神间，那车架的帘幕也从内部被轻轻挑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名身着华丽雪袄的女子，此刻正睁大了眼睛，平静的望着黄三。只是上下起伏的胸脯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出卖了这份装出来的平静。
“你...”
“你...”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开口了，可“你”字刚刚出口，又是默契的沉默。仿佛是有千言万语，但下意识地都哽咽在了心间。
终于，良久过后，黄三终于颤抖着声音道：“你...近来可好？”
不过刚刚问完，他就后悔了。听刚才那些侍卫的呼喊，她已经被唤作“夫人”了。看着这队伍和服饰，她的夫家恐怕非富即贵。而成为人妇的她，现在随行的队伍却被自己带着山匪杀了大半，自己甚至直接将刀锋对准了她所处的车架。
然而，出乎黄三意料的是，张心陶却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从装饰精美的车架中站起。身上那件华丽的雪袄，已随手脱去。像是敝屣般，被随意的扔下。只余一寻常里衣在身上。莲足轻移，转眼已经站在了黄三跟前，那双灵动的眼睛如三年前一般别无二致。
“转过身。”这是命令的口吻。
黄三背过去，下一刻就感到身上的衣服被撩起，一双手已经覆住了后腰处，轻轻的抚摸着。
黄三能感觉到，她摸得很仔细，把那里的每一寸肌肤都认真的检查了一遍。
三年多的时间，当初那棕熊蒲扇般的爪子留下的疤痕已基本愈合结痂，只有一道道散乱白印留在了皮肤上。
“好了，转回来吧。”再三确认后，黄三终于听到了她清澈的声音，轻松的语气中似乎有莫名的遗憾。
黄三听话的转过身，却发现张心陶已经背过身去。在他的目光中，走回到了那车架旁，手扶着车椽。
“你...你会留下来吗？”眼看张心陶就要回到车架之中，黄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话中甚至带上了他从未有过的祈求的语气。
在他的目光中，听到这句话后，张心陶停下了身，握着车椽的手顿了下来。就这样侧过头，眼睛没有去看黄三，只是盯着地面道：“如果要留下来，两年前的我就不会离开那位郎中的农舍...”
她抬起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微合着：“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不是吗？”
“你早就知道我的选择了。”没有去看黄三的神情，张心陶走到一名战死的扈从侍卫身边，温和的将死者睁大的眼睛覆合。
“可我不愿相信，相信了，我还怎么活？”黄三的内心在咆哮着：“你像一个圣女一样，对那些远在边关、素未谋面的士兵都能那么慈悲，为何却不愿渡我？”
只是，这些话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上一次，你还在昏迷的时候，我离开的干脆，只要过了心里这道坎就是。”
张心陶的声音静水流深，听不出波澜：“这一次，在这个境地下，醒着的你还愿意放我走吗？”
心在抽搐，黄三的精神在拼命的碰撞。一面是失血心脏的渴求，一面是下意识的尊重。放手和占有，都是一个侧面，它们因为另一者的存在而存在。占有是自私，放手是尊重，后者却比前者要痛苦万分。
“可为什么面对她，我却做不到拒绝...”
“我...愿...”
终于，对着面前的伊人，黄三就要艰难的说出“愿意”二字。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地从不远处响起：“狗十三同不同意两说，但今天，你必须死。”
是齐豹。
这两年来，黄三一直以“狗十三”的名字活着。但除了叶方远，从没有人直接以“狗十三”称呼过他：山匪们对他的称呼往往是“头儿”、“首领”等敬称。这是两年前黄三在死牢中展现出的威压，和后来两年里显露出的的行为和武力导致的。
然而这一次，齐豹对他称呼则从敬称直接变成了直呼其名。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手中长刀也狠狠的捅进了面前轻甲领头侍卫的脖颈。
看着那侍卫捂着脖颈，眼中带着惊惧和不甘，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的从马上滑落，栽倒在地上流血而死，齐豹收回染血的刀锋，盯着黄三道：“狗十三，杀了她，我们出去后，这天下的女人有的是，何必惦念一个有夫之妇？”
黄三抬起头，将目光落在齐豹身上，声音已经瞬间变冷：“那么，你是准备反抗我了？”
死寂般的声音和冷漠空洞的眼神让齐豹后背上汗毛倒竖。现在的黄三比起两年前走进死牢中的他，要更加可怕，不带一丝生气。
“这个女人是他的逆鳞。”
不过，一想到将整个队伍杀光的好处，齐豹又忍不住咬了咬牙，愤然道：“如果你还要继续护下去，我，还有弟兄们，只好手足相残了。”
自由，太美好。眼看就要获得自由的齐豹，已经下意识地忘却了两年前黄三对他碾压式的攻击。就像曾经挡着他齐豹向前的什长，被他一刀枭首。现在，挡在面前的，变成了黄三。齐豹眼中的怯意逐渐褪去，转而浮起熊熊火焰，刀锋同样直指黄三身侧的女子。
“好...好。”黄三似乎并不惊讶于齐豹反叛似的的举动，他也从不是什么讲理之人，以暴制暴才是黄三的习惯。弯过腰，从地上捡起长刀，手指细细碾过刀刃。抹去上面的尘土和血迹后，他方才望向周围的众多山匪。
“你们呢？”
被黄三目光扫过的山匪，都心中一凉。但最后还是在自由的引诱下，强自握紧了手中的长刀，虽有胆怯，但还是执着的直视着黄三，态度已明。
没有申辩，没有劝说，黄三静静走到了张心陶的身前，长刀横于胸前。就像是当初面对周毅和他的亲卫一样，曾经萧索的身影如今已变得宽厚。
眼神带着坚毅，刀尖柱在地上，黄三轻声对着身后道：“我黄三命贱，可能护不了你一世了。但今日，可否...让我再保护你一次。”
